第四章漫茶

　　夏茶不及漫江水，思君枕下夢青絲。

　　陸瑤曾聽那個南疆之士說過，南疆的女子自幼學習巫蠱來圈住丈夫，陸瑤憚怕巫蠱之毒，便在南城所枕的紅色繡花枕頭下，藏著一縷她的青絲。據說枕下青絲夢里人。這樣陸瑤就天真的以為南城不會離開自己了。而且在爹爹走時她也留下了自己的青絲在香荷內，當然她不敢告訴爹爹。

　　可日子過去了許久，南城的病卻絲毫沒有減輕，碩大的林府她只留在南城身旁不到半步的床榻。陸瑤記得在墨樓時，粗心的爹爹折斷了她的花，她傷心了也是許久。就好像南城生病在床一樣，她沒有進食，小謝也勸不了陸瑤。

　　林老爺和林南齊卻不怎么到西院來看望南城，陸瑤聽小謝說，給南城治病的是同老爺當年一起從西域回來的醫師--丘大夫。而且同林老爺一起回來了的還有林府的二少爺--林南城。

　　林佑年幼年時同父親和林城主喬遷南城，后來林城主逝世后，朝廷收回了南城，林佑年的父親卻不能當城主，只得在南城建了座高樓某生，這座高樓名為靜靈庭。

　　靜靈庭在當時也只是替商人送貨行鏢的。在江湖中的名氣，不過是借著有先皇賜的虎頭杖，一般小賊也不敢劫鏢而已才可存立如此之久。

　　不過林佑年在當時也算是望族子弟，在南城時常俳佪于各種風花雪月的場所。但是好景不長，年輕的林佑年闖了禍，在萬春閣里因為一名歌女殺了石王爺的公子，深知闖禍的他連夜逃離了南城。拋棄了父親和剛出世的南齊，一人一劍去闖蕩江湖。在江湖中他曾拜過很多人學習劍法，加上他自小天資聰慧，漸漸得便聲名鵲起，短短的十年他就已經贏得了無名劍客的稱號，不再是當年那個蕭洲南城里的玩世不恭的林少爺了，而且在江湖中生死見慣，不得不戒掉了許多惡習。后來為了躲避朝廷和仇人的追殺就逃到了西域，這一走就是十五年，等林佑年再從西域回南城的時候，已是年過半百。南城的風景早是另一番面貌了。林老爺的父親也因為當時自己闖下的禍，怒氣不爭，沒多久就離開。獨留下了還未成人的南齊，而原配夫人徐氏也是不久就走了。林府終日閉門，成天被追債的要求變賣府邸，當時林佑年就發誓要重振靜靈庭的旗號。所以林老爺也算是傳奇人物了，目前這靜靈庭發展到現在都是林老爺一手發展起來的，到現在樓內也算是高手林立了。

　　林老爺回南城時帶回了三個人，一個是蕭山，一個是丘大夫，還有一個就是林老爺自稱是他的小兒子的林南城。林南齊自小就沒見過林老爺，所以對于林南城和林老爺他并不是特別親近。但林老爺卻格外親林南齊，林老爺可能是想彌補這么多年來的失責吧。

　　林南城剛來南城時就十分瘦小，臉色蒼白清俊，時常咳嗽不止。不怎么愛說話。據人說這是林老爺和西域女子的兒子，所以五官如此俊俏迷人。但就是自小害了病，時不時哮喘不止。而南城的病一直是丘大夫照料的，按其他醫師所說南城的病能堅持到現在儼然是個奇跡了。

　　南城尤其愛劍，年少時就已經習得一身絕技，但除了劍之外，他最愛的就是在南城外的明谷河岸的小茶館里獨坐，叫上一壺綠茶，擺只青瓷杯，就這樣獨對著虛空、一杯杯的喝下去，直喝到周圍人聲寂寥，夜涼如水。

　　陸瑤知道南城愛喝這粗茶，兩人似甜酒般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總有一股醉了的感覺。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興抱琴來。模模糊糊中，似感酩酊的她總是會想起這一首詩，嘴角便不由泛起一絲淡淡的笑，舉起杯，空感茶的苦澀就仿佛——一如初逢時節。

　　南城是個有潔癖的人……總喜歡身著刺著幾朵淡花的白袍。陸瑤總是能在身上聞到一股說不上的迷人的香氣，就好似在初逢時節，明谷河岸花開的味道。

　　陸瑤侍立在屏風后，聽到沉香木浴桶中時斷時續的水聲。

　　“陸瑤?！痹谒錾竦乜粗巴馀獾娜展獾臅r候，忽然聽見“嘩啦”的水聲，似乎是南城已經沐浴完畢，從水中站起，喚她。

　　陸瑤連忙從屏風后轉出，抖開白色的長紗，要從背后給他披上。

　　很奇怪，雖然是剛剛在熱水中沐浴過，南城的肌膚仍然是潮濕而冰冷。

　?。㈥懍帲憬o我擦吧。＂南城坐在木桶里道。

　?。⒛氵€沒有洗完么？丘大夫說那藥要多泡些才可緩解。＂南城冷笑一聲，抓住陸瑤的手，放在自己的后背。

　　陸瑤的手忽然停頓了，那個傷疤……陸瑤聽小謝說過那個傷疤。

　　小謝說她第一次服侍少爺時候，第一次無意觸及后背那個奇怪的傷疤，還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南城的劍已經劃破了她咽喉上的皮膚！小謝說她從沒見過一個**歲的少年有那樣的眼神，幾乎會殺了她。

　　陸瑤也曾碰過那疤痕，感覺空氣中就似乎有一股凝結的死氣，頂得她透不過氣。然而這一次，卻只聽見南城忽然嘆了口氣，然后，抬手抓住陸瑤的手撫過后背，撫摩著那個奇怪的傷痕。

　　陸瑤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著這個疤痕，是個指甲蓋大小的黑色傷口，那里，雖然剛剛用浴巾擦洗過，仍然有黑色的腐臭的液體，細細的滲出！在傷痕的深處，依稀可見森然的白骨。

　　陸瑤瞬間呆住了，她不曾知道這傷口居然已經都入了骨。那樣丑陋骯臟的潰口，竟然在這樣一個極端愛潔凈的人身上。不由得驚呼：＂南城！＂

　　南城抓過陸瑤細嫩的手指道：＂父親說這是我的胎記，但我知道這不是，我雖然不記得我八歲以前的事，但我清楚的記得，這道傷疤是后來才出現的，一直折磨著我。＂

　　陸瑤拿過絲絹，準備擦拭背上的傷處，那個傷口如同呼吸般緊縮了起來。

　　在沉靜的早上，南城就這樣背對著她站著，全身開始微微發抖。

　　陸瑤的絲絹觸碰在那塊柔嫩的肌膚上，南城發出沉重的鼻息，她輕輕的撫摸著，南城的鼻息卻越來越急促，到最后后背上竟已全是汗水了。陸瑤問道：＂還行么？南城。＂南城痛不作聲，那疼痛使得他張不開嘴去停歇。

　　陸瑤的絲絹再次滑過他肌膚，細細的擦拭著。南城的一只手緊緊的抓著陸瑤，一直手抓著木桶。陸瑤不忍再去擦那個傷口了。她分明的聽到南城為了忍著疼痛，牙齒相互擠壓的聲音。她看見南城的臉龐上已經是道道的淚水。她也不由得流了淚。

　　陸瑤手抖著已經再下不去手了，南城怒吼道：＂不要停?。㈥懍帀褐约旱氖挚拗溃海⒛铣菈蛄恕＃⒛铣且呀洶涯就白サ袅艘唤?，帶著哭腔怒吼道：＂不夠，它已經折磨我了這么多年.......＂然后陸瑤不知道南城還說了什么，只看見一向詭異桀驁的南城發瘋一般地，忽然回過手，用手指狠狠撕扯著背上那個傷口！

　　“?。““。?！……”陡然，有類似于負傷野獸的聲音，從那個人咽喉里絕望的吐出。幾乎瘋狂的摧殘著自己的身體。

　　南城丟掉絲絹，上去緊緊抱住南城道：＂不要。＂帶著哭腔哀求道：＂真的不要！＂陸瑤驚慌失措起來，南城扭過了頭，陸瑤抬頭看他的眼神，已經不再是一個＂人＂所有的眼神了，陸瑤不免得膽寒地退了幾步，正欲要逃往門外，但卻止住了，因為陸瑤看到在那個令人恐懼的眼神里滑過一絲的落寞和凄涼。即便此刻南城的劍已擋在陸瑤的脖子上，她還是摟住了南城，哭喊著南城的名字。

　　“你在做什么？南城？”忽然間，她聽見了房間門口有另外一個人的聲音，然后，仿佛如同被雷電擊中，抓住她的手瞬間無力。

　　是林老爺……林老爺來了。

　　半昏迷的她，在心里如釋重負的嘆了口氣。

　　“我，我……”陡然，聽到他重重跪倒在地上的聲音，聲音里還是帶著極力的掙扎和殘留的野性，那個幾乎瘋狂的聲音，忽然發出了奇異的扭曲——昏昏沉沉的她過了很久，才驚覺過來，那，那竟然是……

　　啜泣！

　　這么久，她從未想象過，甚至沒有見過這個同孩子一樣天真的人哭得那么凄涼。

　　夏茶不及漫江水，思君枕下夢青絲。

　　那日的清晨格外的愜意，早上懶散的南城街道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到處掛著各式的花燈，嘈雜的聲音也奏了起來，南城的夏天里，這兩天是最好的，不燥不熱，樹也綠的發青，隨著風從荷塘邊吹來股淡淡的清香。

　　“你已經在這兒站了三個時辰了，”一個聲音緩緩響起，“二少奶奶在想什么呢？”

　　陸瑤扭過頭望著還在屋中嗜睡的南城，淺淺的一笑。

　　他醒來的時候，是在明亮的屋里，窗外天光明媚，樹影婆娑，有鳥在啼，聲音曼妙空靈，令人聽了心頭覺得清涼。他努力睜開了一瞬眼睛，又旋即閉上，窗外的光刺得他眼睛疼痛無比。

　　窗外的鳥啼還在繼續——只是短短一瞬，他重新將沉重的身子扔回到了榻上，也不開眼，問道：＂什么時辰了？小謝？＂

　?。⑸贍斠呀浰葧r三刻了。＂小謝道。

　　＂我睡了這么久嗎？＂南城迷迷糊糊的說道。

　　“少爺您再躺一會兒吧。”又道：“你現在臉色看起來好差，就不要急著起來了。”

　　南城道：＂我感覺背部痛的厲害，頭也在劇烈地疼痛，渾身彷佛被刀割裂。＂

　　小謝道：＂少爺您不記得了？＂南城搖搖頭道：＂就是痛得厲害。＂小謝道：＂就說您得好好休息么。＂

　　南城又好奇的問道：＂怎么沒見陸瑤？＂小謝淡淡道：＂少奶奶去街上了。＂

　　南城躺下又問道：＂是父親來過了是么？＂小謝道：＂是的，林老爺已經和南齊公子去靜靈庭了。＂

　?。⑿≈x把我的衣服取來。＂南城道，小謝急切的問：＂少爺您要去哪？老爺叫你留屋里歇息。＂南城披上衣服后道：＂我要去找她。＂

　　叫上一壺綠茶，擺兩只青瓷杯，就這樣獨對著虛空、一杯杯的喝下去，此時的明谷河岸，靜得有些發涼，初晨的人淺淺散了去，這小茶館里只留下陸瑤一人，好不容易安撫下南城，本想著今天是和南城一起出來的，現在只好一人獨坐這里賞景，這夏日的景本該是有些火氣的，偏偏這天不燥不熱，還有些清涼的微風從湖面扶過，心頭感覺是澀澀的酸楚。想到若是在以前，陸瑤從不一人出來，定會守在南城身旁。但這初晨的鬧劇，心里卻怎么都平靜不下來，只得端起這有些濃郁的綠茶，苦的令人舌頭發辣。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興抱琴來。模模糊糊中，似感酩酊的她總是會想起這一首詩，嘴角便不由泛起一絲淡淡的笑，舉起杯，空感茶的苦澀。

　　陸瑤想的此刻南城應該起來了，應該又做了個長長的夢：南城剛醒來就看到陸瑤，長長的呼了口氣。陸瑤拍著他的后背道：＂嘆什么氣??？＂南城揉了揉眼睛道：＂我覺得好長好長時間，有個人就在那里，和陸瑤好像卻怎么呼喊她也不會回應。然后就看見一個人舉著劍從她的脖子上滑過，然后我想動卻動不了，直到那個人躺在地上我才可以跑過來，我不停的告訴自己，這不是陸瑤?？勺詈笪覅s忘了那個倒地上的人是不是陸瑤，只是好像我特別不爭氣的一直在哭。＂

　　陸瑤柔聲的問道：＂那是夢見我了么？＂南城聽后點了點頭又急著說道：＂沒有。＂

　　陸瑤淺淺的笑了，端起木桌上的粗茶細細品了一番。這個鏡頭陸瑤回憶起很多次，她似甜酒般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總有一股被這苦迷醉了的感覺，似乎回憶之時，南城都在眼前，和以前那個可愛的孩子一樣，陸瑤與店家要了兩份魚糯米，南城最愛這小店的粗茶和這有些甜的魚糯米了。南城未遇陸瑤之時，最多也是漫步到這河岸，喝幾口漫茶。這里的茶算不上好喝，只能說很應南城心里的景，那時一人孤單，又賞清涼的河岸，這茶就顯得格外的苦，仿佛唯有這樣的重的味道，心里就似乎能有了安慰。但后來陸瑤出現了，喝著茶就不那么應景，坐在這河岸旁的亭子里，要上一份有些甜的魚糯米，談笑風生，心里也就不免暢快了許多。

　　陸瑤初喝這茶時，受不了這么苦的味道，以前在墨樓的時候，那茶都是沁入心田，齒頰留香。使人沉浸于一種陶醉。也許是許久不曾和陸老爺在墨樓品茗茶了，越覺得這苦茶另有一番滋味。那種澀能麻醉舌根和神經，覺得內心會平靜許多。

　　看著河面的波紋泛起一片漣漪，魚兒探了探腦袋，陸瑤饒有興趣的遠眺著，這思緒被一個聲音打斷了。＂姑娘你這一人來品茶賞景嗎？＂陸瑤放下瓷杯，抬頭打量這人，眉宇清秀，眼睛清澈，明眸皓齒。面色似桃花，嘴角輕鉤，未語三分笑，說風流亦可，說輕佻也行。但論這氣宇非世俗之人，便客氣的道：＂公子不也是一人么？＂

　　男子微笑道：＂看你這桌上擺有兩個杯子，我以為姑娘在等人，正好我也是獨自一人來這茶館歇息便注意到了你。＂又端起木桌上的杯子道：＂姑娘等這人也太過失禮了，茶都已經冰涼，卻還不見人影，想必姑娘等的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陸瑤心想這人說話有些傲氣，便笑道：＂公子若是一人就坐下吧，小女子再要一壺好茶，給公子倒上，這杯茶也已經涼了。＂

　　那男子坐下示意道：＂不必了，我就不與姑娘說這關子了，我與姑娘等的是同一人，姑娘也不必太過客氣，在下石重賢，我與你家公子是昔日的兒時的玩伴，此刻被父輩派到這南城，路過明谷河岸的茶樓看到姑娘便前來問候。＂

　　陸瑤心里覺得有些好笑，又不敢太過失禮，招過店小二重倒了壺熱茶道：＂小女子與公子平生素未見過面，怎么就斷定和我等的是同一人呢？＂

　　那個石公子端起瓷杯喝了口茶，眉頭稍稍皺了皺，可能是被這茶苦到了舌根。又微笑著道：＂我在京城就有耳聞，墨樓的陸老爺的閨女可謂是仙女下凡，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柳葉彎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使人見之忘俗。今天路過這茶樓便得一見姑娘，果真如夢如仙，雖然是身著素袍也是清水芙蓉，天然雕飾。所以我才斷定這定是我那南城兄所娶的陸瑤姑娘了。＂

　　陸瑤聽這口氣還有些痞呢道：＂公子言重了，小女子不過蒲柳之姿，說不上是仙容。只是我家官人此刻應當還在休息，待老板把那兩分魚糯米做好了，我帶石公子去見我家官人。＂

　　河岸的水如往沉靜，天氣卻有了回溫，從河岸那旁陸陸續續的走來商隊，茶樓很快就又坐滿了人。此刻南城才駕馬而來。望見在茶樓小庭子里和陸瑤坐的還有另一人的身影便加快了步伐。

　　＂陸瑤姑娘，你方才說你沒有等人，你看那個駕馬白袍公子是誰，論這氣宇和那時的南城還真有幾分相似。＂石重賢給陸瑤指道。

　　陸瑤放下瓷杯也眺望去，這身影確實是南城，便召過店小二讓快些上魚糯米。見南城進了來，扭過頭又望了望湖水。

　?。⒛铣切郑阄疫@是多年未見了吧。＂石重賢很熱情的去向南城打招呼。

　　南城皺起眉頭細細打量了一番才道：＂重賢，快請坐，你怎么這么老遠從京城來蕭州了？也是有段日子沒有見你的信了。近來怎樣？＂

　　石重賢道：＂我應王爺要求，在邀商節前回來南城，只是近日我還沒有去看宅子，暫且得住在林府。＂

　　南城道：＂快與我回去見見父親和哥哥，別說住些時日了，這林府就是你家。＂

　　石重賢道：＂我與陸瑤姑娘遇見屬實緣分，不過我還有事在身晚些在去府上。不過南城我說你也是太過分了，讓這陸姑娘在這一個人等你。＂

　　南城沒支聲，等石重賢走后，南城端起桌上的瓷杯欲要飲被陸瑤攔了下來：＂南城別，這茶涼了，我再去給你倒一杯。＂

　　南城淺笑道：＂再過兩天，我帶你去看煙花。小謝說今早父親還來過，應該是與我商量邀商節的事。＂

　　陸瑤心里念叨著，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什么，就被南城拉起了手離開了。

　　在馬上南城笑道：＂你知道我怎么找見你的么？＂陸瑤不說話，南城又繼續道：＂我夢見我和你在茶樓喝茶，你似乎和我生氣了，怎么說話都不理我，后來我一碰你卻消失了，驚的我立馬清醒了過來，便去找你。＂

　　陸瑤聞道：＂又做夢了？＂

　　南城道：＂不過這次是真真切切的夢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