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此必苦李（二）

　　王戎是竹林七賢之一，他的思想很大程度上也受到老莊學(xué)說的影響，本身就有著放達任性的一面，因此清名這種東西，他原本也并不是太在乎。好啦，現(xiàn)在既然名聲已經(jīng)不好了，那他干脆就更加徹底地去逐利了。可以把時下流行的那首歌的歌名稍微修改一下，叫作：《貪財是一種病》。確實，當(dāng)聚斂財富已經(jīng)成為生活中的一種習(xí)慣時，那就像抽煙喝酒上癮的人，不是隨便可以戒掉的了。我們有一種共識：貪財?shù)娜送邌?。晚年的王戎，因為愛財和小氣，可確實鬧了不少笑話。他在各地瘋狂地買田，然后雇人去種，靠收租子來聚斂錢財。后來呢，他還買來許多莊園，要么把它們租出去，要么高價再轉(zhuǎn)賣出去，大做房產(chǎn)生意，那錢，萬壑爭流一般匯入他的腰包。到后來，全國各地都有王戎的地產(chǎn)。如果要搞一個排行榜，王戎絕對可以進入全國財富十強?？删褪沁@樣，他還嫌不夠，成天算計著怎樣才能聚斂更多的錢。

　　跟山濤一樣，王戎的官做得很大，可是在官品這一點上，他遠(yuǎn)遠(yuǎn)不如山濤。王戎自幼仰慕蘧伯玉，他看到天下將亂，于是決定隨波逐流，“不復(fù)以世事與名節(jié)為意”。平日里，他基本不理政事，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呢，就是拿把算盤算錢玩兒。他晝也算來夜也算，怎么算也沒個夠。愛財愛到這個程度，自然就會變得慳嗇。據(jù)說他閨女出嫁時，小兩口兒跟他借了幾萬錢來置辦婚事，婚后也一直沒顧上把錢還給他。后來他閨女回家省親，人還沒進門兒，王戎就在那踮著腳尖兒，看她帶錢來了沒有。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不孝的丫頭居然兩手空空地就來了，一張老臉立馬晴轉(zhuǎn)多云，對她愛搭不理的。他閨女明白是咋回事后，趕緊喊人把錢給他送了來，老爺子這才露出笑臉。又有一回，他有個侄子要娶媳婦，他這個在朝中做高官的叔父呢，居然就送了人家一件單衣作為禮物，而且說“送”都不恰當(dāng)，因為婚禮結(jié)束還沒兩天，他就派人跑到他侄子家去，硬是把衣服又給要了回來。后來這事傳出去，人們聽了，直接無語。

　　這還不是最搞笑的。王戎家有棵李樹，大約是院兒里水土比較適宜，栽培技術(shù)也比較特殊，那樹結(jié)出來的李子，個兒特別大，味兒特別甜。每年那李樹結(jié)了果子以后，王戎都絕不會拿李子送人，不但不送人，他自己都舍不得吃，而是拿到市面上去賣。王家的李子賣得超貴，比別人家賣的貴出五六倍還多。這也就算了，他還害怕人家買了他的李子，得到那神奇李樹的種子，回頭種出同樣牛拜的李樹，結(jié)出同樣牛拜的李子來，真要那樣的話，不就斷了他的生意了嗎？于是他在出售之前，要挨個兒把李子的核兒都給鉆破了，這下子，就算人們買了他家的李子去，也種不出那么好的李樹了。這一招實在夠絕，估計也就他這號的人物能想得出來。人們聽說此事以后，沒有一個不笑的。

　　其實單是貪財?shù)脑挘€不至于讓王戎受到后世太多的詬病。真正讓人感到失望的，是他的政治態(tài)度。王戎晚年被被拜為司徒，位列三公。處在這樣的位置，原本是應(yīng)該盡忠職守，把他那些聰明才智都用來經(jīng)世濟民的?？墒撬?，因為看到時局混亂，晉室堪危，他為求自保，竟然對楊氏、賈氏，還有司馬家先后造亂的那些侯爺們茍媚取容，志節(jié)盡失。后來武帝的小孫子愍懷太子被賈南風(fēng)先廢后殺，這么大的事，他居然也選擇了沉默，對此沒有說出一句勸諫的話（愍懷太子的故事，詳見后文《吾手了之》）。直接導(dǎo)致西晉滅亡的那場之亂爆發(fā)之后，王戎又首鼠兩端，周旋于幾位王爺之間，唯求自免。在這個過程中，他還鬧過幾件很糗的事兒呢。

　　話說八王之亂進行得如火如荼，齊王司馬冏（音窘）糾合河間王司馬颙（音擁）和成都王司馬穎，一起推倒了暫時執(zhí)掌國政大權(quán)的趙王司馬倫（八王之亂的詳情，請關(guān)注本書末篇《八王之亂》），可是隨后這幾個人之間起了內(nèi)哄，司馬颙和司馬穎又聯(lián)合起兵，要置司馬冏于死地。司馬冏找來王戎，向他問計，王戎勸司馬冏向二王讓步，請求回到自己的封地去，這樣一來仍不失為列侯。司馬冏聽了還犯過一陣的猶豫，甚至打算接受王戎的建議。可是后來他聽了其他謀臣的分析，一下子恍然大悟：從古到今，在權(quán)利的爭斗中中途放棄，以求保全家人的，哪里有得到善終的呢？他一下子就火兒啦，心說王戎你這老小子，給我出的什么餿主意?。坑谑钱?dāng)下就要治王戎的罪。幸虧王戎事先得到消息，他咬牙狠心，一交跌進茅坑里，翻眼兒憋氣藏了很久，這才算躲過一劫。不過想象一下那情形，可真是狼狽到家了。

　　然而盡管如此，王戎畢竟是曾經(jīng)得到過阮籍稱賞的人物，他的為人處事，又有瀟灑和放達的一面。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說，王戎是一位比較復(fù)雜的名士。前文已經(jīng)提到，他看到天下即將大亂，一心傾慕蘧伯玉那樣的古人，想要與時舒卷，以求安身于亂世。他被拜為司徒，卻不肯視事，而是把那些政務(wù)都委派給下屬，自己則騎匹小馬，從便門偷跑出去，一路游山玩水。路人見了他，誰都不知道這位就是當(dāng)朝三公之一的王戎。他以前的手下，還有些經(jīng)他舉薦而得到提拔的，有許多都已經(jīng)做了大官。王戎騎馬走在路上，一旦遇到這些人，總是避之惟恐不及，生怕被他們看到以后，過來跟他磕頭行禮，噓寒問暖的。應(yīng)該說，這個時候的王戎，還是頗有些灑脫之氣和可愛之處的。八王亂起后，傻瓜皇帝司馬衷被幾位王爺搶來搶去，經(jīng)常逃難在外，王戎這時的表現(xiàn)更是難能可貴，他一直跟在司馬衷身邊，有時遇到亂兵，他就親自上陣，一邊跟人刀劍相交，一邊還談笑自若，一點懼怕的神色都無。那時的王戎，仿佛身處的不是戰(zhàn)場，而是竹林；對面的那些人，也不是敵兵，而是先前的那幾位舊游了。

　　說到王戎的可愛之處，還有一事不得不提。據(jù)《世說新語》里說，王戎他老婆常常稱王戎為“卿”。按照封建禮法，婦人要遵守婦禮婦德，平時應(yīng)該以“君”來稱呼其夫的，而“卿”這樣的稱呼呢，就嫌太不莊重了些。王戎于是對他老婆說道：“你一個做妻子的，老拿這么膩歪的稱呼喊我，別人聽了會笑話咱們的喲。”他老婆不以為然地說道：“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dāng)卿卿？”王戎聽了，直接無語，從此以后，只好聽之任之了。我們非常熟悉的“卿卿我我”，也正是出于此典了。

　　王戎前后半生的為人處事是那么地截然不同，而這種變化是從何時開始的呢？后人評點竹林七賢，也說王戎是其中最庸俗的一位，可是年少時頗得阮籍青眼的王戎，恐怕不是那樣俗的，他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后來那個樣子的呢？對這個問題，王戎自己似乎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有一回他出門趕路時，從黃公酒壚下過，看到舊日風(fēng)物，愴然有感，轉(zhuǎn)過頭對一同乘車的友人說道：“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酣暢于此，竹林之游亦預(yù)其末。自嵇、阮云亡，吾便為時之所羈紲。今日視之雖近，邈若山河！”

　　這一段話，絕對是王戎真實情感的流露。用他的話說，自從嵇康、阮籍死后，他便落入了塵籠，混混噩噩幾十年，也就這么過來了。其實我想，王戎的為時所羈，僅僅是因為失去了朋友，從此沒有了精神上的引領(lǐng)嗎？想想罷，那幾個人，要么慘遭迫害而死，要么郁郁而終，這些事，王戎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在那樣的一個時代，王戎的內(nèi)心里，或許也有著許多的失落、苦澀與無奈，是我們所未能得知的呢。為財利奔忙之余，或許在許多個瞬間，他也曾憶起少年時在青青的竹林中，同那幾位高人大賢飲酒縱談，逍遙似神仙的日子呢。然而那樣的日子，是永遠(yuǎn)不可能再回來的了?！耙曋m近，邈若山河”，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卻摹盡了從古到今一種最為普遍的情感。所謂“風(fēng)物不殊，而人事永隔”。這樣的嘆息，是對歲月虛擲的懺悔，也是對昔日友人的追念。在那個真情流露的瞬間，王戎庶幾無愧于“竹林賢者”之謂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