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陸超一樣,梁曉波的下一站是成吉中學。
成吉中學是金陽縣為數不多設立高中部的鄉鎮中學之一,因為不關心學生的成績和背景,只需往校長的腰包里添銀子,入學門檻較低,成了身背處分學生的集中營。當地居民對這所學校的評價也僅限于五個字:有奶便是娘。
一般而言,就讀這所學校的有兩類學生:品行不端被其他高中發配至此的和學習成績差上不了其他高中的。總體來說是以后者居多。
成吉中學尚處在新建的高潮中,彌漫于校園“齊齊框框”的打鐵聲蓋住了晚飯后學生的讀書聲,塔吊在教室上空的作業聲壓住了盡情澎湃的講課聲,有時候會發出一聲轟然的巨響讓正拿著粉筆解析“機械守恒定理”的老師不得不探出頭去張望,確定不會有重大事故發生才接著授課。學校旁邊是一間幾欲關門的網吧,大約由于小鎮經濟發展緩慢,上網對這里的人來說算是一件計劃之外的事情。
堆在校門口的殘磚爛瓦擋住了進門的路。從側面的殘壁處開辟出一條幽靜悠遠的小道,通過彎曲的胡同和一個農家的菜地才能到達學校。
這條路徑如此曲折,竟然賽過了梁曉波的求學之路。走到小路上,梁曉波不由得心生傷感。
身邊走過的學生穿著翻洗地發白的校服,紅彤彤的臉上掛著嬰兒般的純真笑容。梁曉波不明白這些學生為什么把求學的滿足感這么輕易地寫在臉上。
梁父是趁黑去校長辦公室的。校長是個嚴重謝頂,看起來郁郁寡歡的中年人,把鬢角處的頭發斜梳上去以便不易讓人看出他的真實年齡,眼睛藏在黑色石頭鏡后面。
校長雙手背過,踱著步子,等梁父說明了來意之后不緊不慢地說:“背過處分的學生,我們原則上是不會接收的……”
知道以這種口氣說話的人一般都是不講原則的,梁父把夾在胳膊中一張信封——當然,里面不會是信,放在校長的茶幾上說:“不會給校長添麻煩的,這點意思就算是請校長喝酒抽煙的。”
校長褪去臉上的嚴肅表情,伸手做了個請坐的姿勢,推卻道:“這又何必呢,學校本來也不希望看到學生失學。”并說接收梁曉波完全是出于對家長的同情,教育局對這方面的問題絕不姑息,然后順手把那張信封放在茶幾的抽屜里。
之前,梁父曾拜訪過梁曉波的一位在此任教的大伯,他說身背處分的學生剛交借讀費是不行的,不過只要通融了校長事情還不那么難。梁父表示不解,大伯便用一句既世故又隱澀的話點播道:“你以前做過生意,想也見過世面,老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
得益于梁家大伯的點播,梁父才找到了開啟校長原則的鑰匙。
梁曉波的這位大伯叫梁德勝,梁曉波之前一直素未謀面,大腦也沒有這個人的形象,要不是梁曉波借讀至此,或許永遠不會有交集。梁父脾氣固執清高,鮮有親戚朋友登門造訪,家族也是各掃門前積雪,互不來往,梁父把此歸結為人窮志短,他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窮走大街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這個大伯與梁家從未有過來往,說起來還是有些根源。幾十年前,梁忠孝和梁德勝分家時曾為一口鍋發生過爭執,吵得面紅耳赤,并發話老死不相往來。梁德勝自從十幾年前,擔任起教育的神圣職責后,就搬離故土,再說,血脈上的關聯已在五代以外,斷無交往的必要。如今,梁父有求于他,人在矮檐之下,不得不重拾家族血脈親情。
梁父把梁家大伯看做梁曉波的救命稻草,讓梁曉波插入大伯所代的班中借讀,把梁曉波的玩虐事跡和固執性格詳盡的說給他,要他倍加照顧,并提上袋裝的燒雞和盒裝的蛋糕。
初次見這位語文老師兼大伯,梁曉波并未留下多少好印象。他的背駝得厲害,幾乎彎成了一個下墜的弧形,長著松鼠一樣小而狡黠的眼睛,大號的雕鷹鼻,像用斧頭鑿出來的一樣,極具視角沖擊力。不過,他說話還帶著明顯的鄉音,其中夾雜著不少市井俗語和潑婦罵街的丑話,尤其不愿賣關子,是通俗易懂的農村式語言體系。食指和中指由于長期夾著香煙而熏得泛黃,看得出是一名煙草終結者。
(2)
梁曉波到來后的第一個周末,陸超設宴招待,算是為梁曉波接風洗塵,陸斌紅也從金陽一中趕來,還帶來了一個頭發染黃,粉脂艷抹的女生。
到場的人并不多,但都是當時成吉風行一時,有些名望的學生。
“這里的學生尤其野蠻,需用拳頭說話才起作用,”陸超對梁曉波說:“我剛來就有一個學生自稱成吉老大,對我指手畫腳,結果被我暴揍一頓。”
“是的,”旁邊一個滿臉通紅的男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說:“陸哥教訓了那男生,從此威名遠揚,成吉中學現在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陸哥的名字。”
“還有一類學生真是滑稽,”陸超拍著梁曉波的肩膀說:“他們成天趴在書堆里,考試卻是個位數。”
“成吉中學就是這樣,”紅臉接上陸超的話說:“里面盡是些渣滓和差生。”
陸超又把成吉中學的老師挨個做了一次滑稽的盤點:主任和學校一個剛分配的細皮嫩肉的男教師親密無間,他親眼看見早上主任從男教師房子里出來;副校長是個酒鬼,有一次喝醉酒后當眾摸了一個女老師的屁股;校長見錢眼開,常常有學生家長乘黑進校長辦公室……
當然,說到校長,梁曉波最為贊同。
大家都笑得人仰馬翻,染著黃發的女生邊笑把嘴貼在陸斌紅耳邊竊竊私語。
陸超喝了一杯啤酒說:“我馬上就要當兵去了,軍隊那邊已經花錢辦理妥當了——服役三年不用復原。”
大家都為之自豪且嘆息,一致認為陸超天生好身體,不當兵也屈才了,只可惜陸超走后群龍無首,必有惡戰。
陸超安慰道:“我念書肯定無多大出息,不如當兵混兩年再說,總會有相聚的時候。”
臨走之前,陸超把他在成吉中學建立的關系網全都撒在梁曉波身上,這其中多數是被金陽各個學校開除,發配至此,大家都有著共同的人生信條,即:拳頭可以通吃一切和金錢至上。
其中一個叫李建林,壟斷著成吉中學的二手手機市場,個人資產頗豐,出手也極為闊綽,他對梁曉波吹噓說自己認識成吉鎮所有的洗發妹,有什么需要只需言語一聲。一個綽號叫“桿子”的男生是個土生土長的成吉人,掌握著成吉街道所有地下關系的信息,此人膽識過人,是地頭蛇式的人物。
這些人以陸超為中心,靠拳頭和酒肉在成吉中學建立的穩固的關系網,梁曉波要做的只是共舉義旗,他們把這稱“成吉七兄弟”。
梁曉波知道自己能受到歡迎完全得益于陸超的提攜,否則初來乍到,功勞薄上空空如也,立足于社交圈顯然是缺少籌碼的。
陸斌紅說他見到了懷思權,見面沖著他笑,一副很友好的樣子,又說:“算了吧,冤仇易解不宜結,好好學習,不要再去想著與人爭執。”
梁曉波點上一根煙說:“不會這么完了。”
成吉中學的每一天,梁曉波都覺得漫長,總不能融入到這些穿著泛白校服的學生中。
前面一個瘦高的男生,他的嗓音和他的個子有一樣的高度,每到早自習總拿出一本泛黃的單詞本一遍遍重復howmuch——howmany——itsyellow,因為他的英語成績總不能突破兩位數。旁邊一個頭發亂糟糟的學生向人借一塊橡皮也會臉羞得通紅。梁曉波的同桌是一個娘娘腔的男生,喜歡一驚一乍地處理問題,稍不注意就會觸碰到他敏感的神經。
梁曉波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學生,同學們大都懷著戒備的心看著這個闖入班里的學生,原因有二:梁曉波身背處分,且和陸超這種不良少年結伴而行必定此前有故事。梁曉波看似玩世不恭,眼里也全然沒有老師和學生,這種人最好敬而遠之。
教室年久失修,塵泥滲漉,屋頂已被縱橫交錯的蜘蛛網占據;墻皮脫落,青磚露出,墻面幾乎成了苔蘚的天下,昆蟲的樂園。
梁曉波剛去學校的第二周,后面的一個學生在書包里發現了一只又大又肥挺著尾巴的蝎子,多虧這些學生早有見識,并不著急慌張,而是用手抓住尾巴,擠出毒針,探明雌雄,玩于股掌之中。
這或許是梁曉波在成吉中學收獲的唯一快樂。
看著房頂上的蜘蛛網和墻皮脫落的破敗教室,以及教室上面匆忙作業的吊塔,和吊塔一樣庸庸碌碌的學生——文學,夢想是個多么遙不可及的詞匯。
不過,既然大伯是梁曉波的語文老師,梁曉波又酷愛文學,于公于私都會享受優待,梁曉波起初為之驕傲了一段時間。
后來,他就不愿承認這種血脈相連的親屬關系了。梁德勝的本地方言中所夾雜的市井俗語常受學生們的嘲笑,還會不合時宜地談起自己風流放縱的過去,最令梁曉波不能接受的是:他總會大方地在課堂上卷起旱煙抽起來,或用滴溜溜的小眼睛盯著前排的漂亮女生。
缺少文化人的氣場倒是其次,這位大伯壓根就沒有把教書育人當成自己的職業,麻將桌才是他實現人生抱負的天地。梁德勝在成吉小鎮有不少志同道合的“麻友”——菜販子,戲子和副鎮長。從戲子那里聽來不少戲文,一次,他醉醺醺的跑進教室給大家唱起了秦腔《狀元媒》。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