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因罌粟花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我出生前不久,另一個生命卻因罌粟花永遠地離開了。二十二年前,我的怒氣沖沖的哭聲響起,或許正為自己給粗暴地帶到這個世界上不滿時,另一個人正哭泣著,走上一條通往外面世界的路,這條路,最終將引領他回到那一勞永逸的黑暗世界。
好幾天的下午,孤竹村的人都看到趙蘭英穿一身黑,提著一只籃子,或攥著一個醬油瓶,急匆匆地走向村口,到了村口她又茫茫然了,搓著手,并不走向村口那間破落卻陽光燦爛的供銷社,而是站到供銷社前那棵枝繁葉茂的細葉榕下。細葉榕不知生長了幾百年,每一片葉子卻都閃爍著年紀輕輕的綠色光芒。趙蘭英站在那兒,踮起腳尖,朝那條永遠塵土飛揚的公路眺望。人們以為她在等兒子,可王虎放學后,離得遠遠的就呼喊著,奔向她,撲進她的懷里,她卻嚇了一跳。她伸出沒有血色的手,一遍一遍撫摸兒子的臉,好久,才恍然大悟似的喊,虎子,你怎么回來了?王虎每次都給她嚇得不輕。他愣愣地盯著母親,母親的眼神衰弱而漫漶,似乎越過了他,望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那些日子,王虎的父親剛從外面回來不久。十二歲的王虎對父親幾乎沒有一點兒印象,也不知道父親在外面做什么。父親回來那天,他和母親站在村口等父親,不停地跺著腳,不斷咧開嘴笑。在同學們的一次次質疑下,他已經在想象中將父親勾勒成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總是驕傲地對同學們說,你們等著,我爹回來會收拾你們的,你們一起上都行。漫長的等待忽然就要變成現實了,在喜悅的薄膜下,他卻發現了一絲揮之不去的忐忑不安和悲哀。
下午的時候,父親終于出現在那條公路上。一個穿一身藏青色中山裝的竹竿一樣細瘦衰老的男人,他在彌漫的塵灰中,喝醉了酒似的,一搖一擺地走來。王虎驚恐地看看他,又看看母親,母親那時候的臉膛光彩奪目。王虎卻高興不起來,他很難說服自己,承認眼前蒼老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親。正當他猶豫不決的時候,母親抓住男人蒲扇一樣寬而薄的手掌,放在他臉上。他打了個寒戰,那只手掌冷冰冰的,跟一塊冰差不多。
丈夫剛回來那幾天,趙蘭英高興得仿佛一只剛下蛋的母雞,臉紅撲撲的,穿上大紅大綠的廉價衣服,挨家挨戶去串門,見個女人便抱怨,你說說,我都這么大把年紀了,他還給我買這種衣裳,都不好意思穿出來了,不穿又可惜,這都是好料子。你摸摸,摸摸!她說著撩起衣服袖子,湊到人家面前,人家不摸都不行了。母親得意忘形的時候,王虎感到無以名狀的悲哀,在他心目中存在了許多年的過于完美的父親,一下子給現實沖擊得粉碎了。那些日子,他沉默寡言地躲避著那個男人,也躲避著母親。母親的樣子讓他很難為情。到學校后,同學們常常會走到他跟前,笑嘻嘻地說,你爹呢,我們都等著吶。然后拉起袖子,你摸摸,摸摸!這都是好料子!他還未反應過來,同學們已經一哄而散。他紅著臉,呆呆地站著不知所措。好幾次,他紅著臉,跟母親說,別再穿著那些衣裳出去了。母親拉下臉,你媽這么多年熬過來容易嗎?你媽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給你爭個臉,不讓你的同學小瞧你。他再沒說什么。到學校后,只要有同學湊上來,他便先瞪起眼睛,盯著人家。那人便嘻嘻笑著,走開了。走了很遠,才聽見那人的聲音,你摸摸,摸摸!這都是好料子!
兩三個月后,趙蘭英不再熱衷于走家串巷,她脫下了那些大紅大綠的衣服,換回了以前那套黑色的行頭。她臉上的紅潤像一片樹葉子,給一陣風刮走了。王虎悲哀地看著母親,他以為母親是因為他的話才這樣的,不久,他才發現那件可怕的事。
趙蘭英又挨了丈夫一頓毒打后,對兒子虛弱地笑笑,你也知道了?趙蘭英說,你爹活不久了,可他要把我們吃死了他才會死。趙蘭英平靜說出的這句話后,王虎立即將那個骨瘦如柴的、蒼老的男人和鬼怪的形象聯系在一起。他呼吸急促地看著母親,等著母親說些解釋或安慰的話,可母親什么都沒說。母親一遍又一遍撫摸他的臉頰,好似揉搓一張錫箔紙,母親的手在她臉上留下了深刻的皺褶,這輩子都無法消除。后來,母親惡狠狠地說,我一定要找到他那東西,我就不相信,他能藏那么緊。
一個多月后,趙蘭英死了。她吞下了丈夫帶回來的所有鴉片。村里人這時才恍然大悟那些天她到村口去干什么。爺爺劉明善說,她是去望死路呀。母親死后不久,王虎從小學畢業了。前些日子,他昏昏噩噩的,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現在,當他面臨能否繼續讀書的問題時,他才發現,他已經一無所有了。他不可能跟那個陰郁的男人討到一分錢。那時候,我還躲在媽媽溫暖的身體里,七年后,將成為我生命中第一個朋友的王虎,輟學回家,準備外出打工了。我出生那天早上,他走到村口那棵細葉榕旁,停住了,人們看到他在那兒站了好久,人們看到這些日子以來沒哭一聲的王虎,終于聳著肩膀哭了。他流著淚,背著行囊,踏上了那條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
經過漫長的時間沖刷之后,記憶常常出現差錯。如果不是有實物作證,我永遠不可能發現自己的錯誤。所以,回憶往事的時候,我常常抱著懷疑的態度:也許那些事根本沒發生過,我完成的,只不過是一次美好的虛構。
在殘存的童年記憶之中,王虎又瘦又高,電線桿一樣,他總能三竄兩竄爬上村口那棵盤根錯節極其高大的細葉榕。
應該說一下這棵細葉榕。它的樹冠有一個籃球場那么大,棲息著全村半數以上的鳥,鳥糞涂白了無數蟒蛇樣的粗大枝干。根部有一棟小房子那么粗大,有個地方凹陷下去,村里人在里面拜訪了一個拳頭大的石質山神。也就是說,這是村里的山神樹,是褻瀆不得的。村里的長輩一再叮囑我們,不許爬這棵樹。因為這些絮絮叨叨的話,我們反倒特別想爬上去看看。爬上去,會怎樣呢?但我們終究沒有誰爬上去,除了王虎。
那時候,村里的一伙小孩子都不安于在家里吃飯,常常端著碗,滿村子晃蕩。我們跑到村口,常會看見,王虎將筷子往褲帶里一別,嘴一張咬住碗邊,摟住榕樹粗大的枝干,噌噌噌,猴子似的竄上去,碗里即便是熱湯,也不會灑出半點。我們一伙小孩子仰著小腦袋,瞇縫著眼睛,羨慕無比地望著他。他找一根旁逸的粗壯枝椏坐下,旁若無人地掛下兩條腿,顛顛著,扒幾口飯,又抬起頭望望遠方。那時候,我常常想,坐在那么高的地方,他會望到什么呢,在那條塵灰飛揚的公路盡頭,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我們各自吃飯,沒一會兒,美妙的音樂就飄進我們耳朵里了。
我們再次抬起頭,看到他已經吃完飯,正含著一片榕樹葉子。這是更令我們羨慕的絕技。無論什么葉子,一進他嘴里,便附上了音樂的魔力。他最擅長吹的是一首流行歌曲《祝你一路順風》。
那時候,港臺歌曲剛剛進入我們那個小地方,我們中間的許多人都有專門的一個小本子用來抄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歌詞。王虎的抄歌本,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那是一本硬皮筆記本,里面用藍色圓珠筆極其工整地抄錄了當時幾乎所有的流行歌曲。當我們成為好朋友之后,我曾經跟他借了這本筆記本回家,后來不小心把書掉水里了。我怯怯地將本子還他時,他的臉刷地就白了。他翻看著皺巴巴的筆記本,半天沒說出話來。我緊張地盯著他,想這下完了,誰知他合上書,長長地吐一口氣,很輕松地說,沒事。
他遙望著公路的盡頭,再次用一片樹葉吹出了那首《祝你一路順風》: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
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當午夜的鐘聲
敲痛離別的心門
卻打不開深深的沉默
……
暮色昏黃,歌聲和炊煙一起飄散在霞光耀眼的天邊。我們應著媽媽的呼喚,張開雙臂如同張開翅膀,鳥兒一般紛紛飛回家。王虎仍坐在熄滅了的蠟燭般的細葉榕上,顛顛著,一遍一遍,在一片葉子上,用尖利的聲音,反反復復吹著這首歌。
王虎很少和村里人往來,孩子們也很難接近他。尤其母親死后,他幾乎成了一個無所依附的影子,悄無聲息在村子里游蕩。
哥哥不喜歡王虎,他很不屑地對我說,就那樣,我也行。哥哥為了向我證明,拿了碗筷跑到細葉榕下,可他剛爬到樹半腰,他嘴里的那只碗就掉下來了。碗落在石頭上,發出一聲絕望的脆響。哥哥抱著樹干,勾下頭,望著摔得粉碎的碗,好似看到了自己同樣破碎的未來。他沒來得及上去,也沒來得及下來,抱住樹干就哭了。第二天,哥哥扭著被爸爸揍得面目全非的屁股,走到細葉榕下時,恨恨地對我說,你等著瞧,等我有他那么大了,我也行。盡管哥哥不喜歡他,我仍然像村里的許多孩子一樣,對他崇拜不已。那時候,我跟哥哥一樣,非常想爬到細葉榕上,非常想看看那條公路的盡頭是什么樣的世界。可當時我抱住樹干,往上蹭不上半米就滑下來了。很長時間我都為此垂頭喪氣。
那天,我再次嘗到了失敗的滋味,我耷拉著腦袋坐在樹下,朝擦出一條條血印子的手掌吹氣。我沒注意到王虎走過來。他像大人一樣站在我跟前,你想上去?我抬起頭,望著他,一會兒,我的心立即給揪起來了,我激動地說,你幫我?他看看樹又看看我,半晌,搖了搖頭說,你自己的事,我幫不了你。我沮喪地低下頭。他的聲音再次飄過來,不過我可以幫你做一件事。他望著我充滿期待的眼睛說,我可以把你的名字刻在上面。王虎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光閃閃的牛角刀,舉起手臂,在樹干上刻下了我的名字。你叫劉家林?不一會兒他又問我,你哥哥叫劉家木?聽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哈哈笑了,他說,那你妹妹怎么叫劉家雪?我的臉紅了,我感到他在嘲笑我,可我無言以對,我沒明白他為什么說我妹妹該叫劉家森。我正想賭氣走開,這時候,他揪了一片樹葉放進嘴里,好聽的音樂有從他嘴里飄出來了。音樂跟樹皮的碎屑一起掉落在我仰起的臉上,我欣喜地看到,自己的名字光彩照人,逐漸在烏黑的樹干上顯露出來。王虎像大人一樣,摸摸我的腦袋說,等你夠得到你自己的名字,你就能爬上去了。
七歲時,我初次品嘗到了友誼的滋味,也初次嘗到了嫉妒的滋味。王虎家離我家很近,就在門前小路南面的竹林里。我一次次隔著竹林看到,那是一棟黑黢黢的房子。那兒靜悄悄的,只聽得見各種各樣的鳥叫。每天放學后,我都想立即見到王虎,但我不敢去找他,我只敢站在小路上喊他。有一次,我剛喊了兩聲,一個聲音仿佛灰暗的塵土向我飄出來,那個聲音說,他死了。我嚇得差點哭出來,幸好這時侯王虎跑出來了,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說,別理他。
村里很多孩子都用崇拜的眼光看王虎,但似乎除了我,誰都只是離得遠遠的看他。王虎對此并不在意,他在其他村子有很多同齡的朋友。王虎打工回來,待在家里的那些日子,有一伙十八九歲、梳著油光水滑的漂亮分頭的的小伙子騎著單車,叮鈴鈴地竄進村子,很嫻熟地停下單車,支起一條腿,向村里人打聽王虎家在哪兒。村里人注意到,王虎從未將這些人帶進家里,他總是將他們帶到村口那間供銷社門口。他們湊錢跟供銷社的趙三撇買一些東西,坐在離供銷社不遠的細葉榕下,披著枝葉間篩下的點點陽光,大聲地磕著瓜子,喝著汽水,說著話。太陽落到山那面,月亮上來的時候,人們才聽到一連串清脆的單車鈴聲漸漸遠去,人們知道,那些年輕人走了。
那陣子,我享受著村里孩子們對我的羨慕,同時也飽嘗了對王虎那些朋友的嫉妒。好幾次,一聽到那些人來了,王虎總是對我笑笑,說你先回家去吧,我有點事。這時候,我總是委屈得不行。許多年前,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我,很敏感地感到,王虎是因為沒人找,才跟我在一起的,一旦他的那些朋友來找他,我就無足輕重了。我為此難過了好幾天,放學后,我不再去找他了,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家里。哥哥很得意地說,怎么樣,跟屁蟲,別人不要你了吧?有一次我終于忍無可忍,使勁往哥哥臉上抓了一把。哥哥推開我,跨開兩條腿擺出打斗的姿勢,指著我的臉,尖著嗓子喊,你要不去向阿爸告狀,我就跟你打!那一次我們打得極其慘烈,從耳房一直打到院子,隔壁的劉成棟蹲在房前津津有味地觀看,不住地給我們助威,打得好!好!把他摔地上!
那些日子,是我有生以來碰到的第一段灰暗時光。我很想去找王虎,讓他教我如何用一片葉子吹出各種音樂。我的嘴笨,總也沒學會。但我小小的執拗上來了,酸溜溜地想,他不來找我,我為什么要去找他?那時候,我和哥哥也不說話了,妹妹整天圍著媽媽,奶奶到姑媽家去了,就連我懼怕的爸爸,也不在家里。我回到家,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我像一個暗淡的影子,垂著手,無聲無息地走動。每天晚上躺到床上,總也睡不著。我仰面躺著,望著灰蒙蒙的窗玻璃,眼前仿佛又浮現了四歲時在醫院看到的那個場景。我極其無助地躺著,越來越清醒,越來越感到心里有一股找不到出路的悶氣。
當然,很多次我都耐不住這種孤獨,最終去找了王虎。只有一次,是王虎主動來找我的,那也是他最后一次來找我。王虎站在家門口,媽媽看見了,以為他來找我爸。王虎有點靦腆地笑笑,說我找劉家林。我迎著西斜的陽光向他走去,背對陽光站立的他,顯得異常的高大和潔凈。我心里那股悶氣差點兒迸出來,眼睛竟然有些濕。媽媽訝異地看到王虎將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那樣的理所當然合情合理。王虎喊媽媽阿嫂,問今晚能不能帶我出去玩。媽媽撩起圍裙擦著手,微笑著答應了。我們迎著夕陽往村口走去,一路上,我們像許多老朋友一樣無話可說。村口細葉榕下已經聚了很多人,都是王虎同齡的朋友。他們跟媽媽一樣,訝異地看著我們。王虎仍舊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他鄭重地向他們介紹了我。他說,這是我的小朋友劉家林。整整一晚上,我都為那兩個字激動著:朋友。第一次聽人這么稱呼我——雖然前面還有個“小”字,我給這突如其來的美好弄得手足無措。我記得后來自己醉了,不記得是喝了汽水還是酒,總之我醉得很厲害。這也是我第一次醉,特別想大聲地說話,特別想要走來走去,原來,“醉”是這樣的。
王虎送我回家,一路上,我都把手搭在王虎的肩頭。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向村里的孩子們強調這點:我把手搭在王虎肩頭,像真正的朋友那樣。可他們說,這不可能,王虎比你高那么多,你夠不到他的肩膀。我想他們什么都不懂。
王虎再次回到孤竹村已是一年后。
只有村口供銷社里的趙三撇看見他回來了。幾天后,人們沸沸揚揚地傳說,王虎在炸石頭時,把眼睛弄瞎了。過了幾天,人們又說,王虎的眼睛瞎了一只半,有一只還能看見一點兒。又過了些日子,人們說,王虎沒過門的媳婦來退婚啦。這之后,人們的傳言再沒什么新鮮內容了。王虎一直沒露面。
竹林里的那棟黑黢黢的房子靜悄悄的,只聽得見一些古怪的鳥叫。那時候正是夏天,雨水馬不停蹄,銀亮的雨水落到地上,聚成一塊一塊濕漉漉的青苔。陽光在青苔上涂了一層脆弱的鮮紅。竹林彌漫著一股陰暗發霉的氣息。竹林里那棟黑黢黢的房子,墳墓一樣,聽不見一絲聲息。好幾次,我想走進去,看看我的朋友,可沒一次不是半途而廢。我只是站在竹林邊,膽怯地喊了他幾聲。回應我的,是幾聲古怪的鳥叫。時至今日,我仍然為當初沒能走進那棟黑房子看看我的朋友而悔恨不已。我似乎看到,許多年前,我的朋友坐在那座黑房子里,用他微弱的視線等待著我的出現,等待著一些事物的出現。而他什么都沒能等到。給這漫無邊際的等待和對等待失敗的恐懼折磨著,他選擇了一個陽光格外明媚的下午,沿用母親的方式,將一切果斷地結束了。
人們在王虎不再等待的時候涌進那座黑房子。我跟隨好奇的人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進入黑房子。我夾在大人們擠擠挨挨樹林子一樣的大腿中間,看到他的房間里,潮濕的墻壁上,角角落落都用血寫著一個詞。我還沒上學就學會這個詞了:媽媽。
滿墻的媽媽都鮮血淋漓。
十多年后,離開這個生活了十九年的村莊前幾天,我走到村口的細葉榕下,再次找到自己的名字,那三個笨拙的字不再光彩照人,如同傷口,在時光之中已逐漸彌合。我驚訝地發現,那個曾經高高在上的名字,此刻不過達到我的肩膀。我想我是那把被扔進時間之流中的劍吧,舟沒怎么動,劍卻跑到前面去了。
我在樹下徘徊良久,身邊是一些很小的孩子,大多數我不認識了,大多數也不認識我。暮色漸漸合攏,圍繞著巨大的樹冠。村里此起彼伏地響起呼喚的聲音,孩子們紛紛回家了。我四面看看,確定沒人了,這才抓住樹干往上爬。比想象的還要艱難些,可能是我太久沒爬樹了吧。但總算爬上去了。我的心忐忑著,撥開密密麻麻的枝葉,我看到那了條塵灰飛揚的公路的盡頭,除了塵灰飛揚,還是塵灰飛揚。當我最終離開村子去上大學,站在上海熙熙攘攘的街頭,我悲哀地發現,我對這棵巨大的細葉榕曾經有過的敬畏已經沒法修復了。
不過,當我眺望往昔,我仍能看到幽密的竹林里那棟隱隱綽綽的黑房子。
十多年前的夏日夜晚,一個八歲的孩子躺在床上,用被子緊緊籠住腦袋。偶然的咳嗽,讓他看到黑暗中突然閃現出一雙細長的綠眼睛。他嚇得屏住呼吸。但他掖緊被子,懷著強烈的驚恐,又咳了一聲,他再次看到了那雙恐怖的綠眼睛。綠眼睛一閃而逝,恐懼卻長久地籠罩了他。他把被子又拉緊些,又咳一聲,仍然如愿以償地看到了綠眼睛。他顫抖著,裹緊自己……他陷入恐懼和對恐懼的期待之中難以自拔,直到咳得眼冒金星,喉嚨濺火,才不得不停止。那時候,他的被子已經給冷汗浸透了。
哥哥厭煩地掀開我的被子,對顫抖著縮成一團的我表示出極大的憤慨。睡在我另一邊的妹妹,則睜大驚恐的眼睛瞪著我。我羞愧地望著他們,為了證明自己并非膽小如鼠,我將剛剛看到的一切告訴了他們。哥哥半信半疑,妹妹則更加害怕了,我感到她的一只手伸進我的被子,顫抖著攥住了我的手臂。看到他們這副樣子,才知道自己交給他們的是一個多么可怕的事物。這時候,我望著哥哥,得意地說,那雙眼睛就是黑房子里那老頭的。妹妹幾乎哭出來了,她貼在我身上顫栗不止。哥哥強撐著說,膽小鬼,你老是胡說八道,你蒙在被子里怎么可能看到他的眼睛?我并不辯駁,而是挑釁地盯著哥哥。哥哥猶豫了一會兒,鉆進自己的被窩,咳了一聲……哥哥許久都不敢掀開被子。
那天晚上,三個孩子緊緊擠在一張大床上,顫抖著擠在一起,恐懼像一直綠眼睛,始終盯著他們。他們從未如此靠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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