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講述這些故事時,那條永遠潮濕的煤渣小路還未消失。小路兩邊的竹林蔽日遮天,陽光遺失在路上,好似汗濕的手心里熾熱的硬幣。穿過竹林,眼前便豁然展開大片剛從冬天醒來、翻滾著墨綠波光的小麥田。我和哥哥走出家門,很不情愿地踏上這條永遠潮乎乎陰森森的小路,走向麥田那邊的學校時,常常一邊走一邊把雙手舉到胸前,攤開來,承接從高高的天空上撒落的陽光。我們越走越快,光點從手上飛到身上,漸漸地跑起來了,光點飛得越來越快,在我們身上火星一般閃過。哥哥跨開兩條腿,左手虛虛地握著,橫在胸前,右手則攥一根細竹枝,駕!駕!駕駕駕!哥哥滿臉通紅地催趕著他胯下虛設的馬跑在我前面。哥哥的模樣立即讓我聯想到了電影里偉大的英雄們。我也到路邊扯來一根細竹枝,跨開兩條腿,駕駕兩聲,第三聲還沒喊出來,哥哥已經一跳一跳威風凜凜地跑遠了,草綠色的軍用挎包搭在屁股上,一顛一顛地打著節拍,包里的鉛筆、圓規和三角尺撞擊著鐵皮文具盒,咣當咣當,咣當咣當。
我扔下坐騎,揮舞著竹枝追上去,打著哭腔喊哥哥。我膽戰心驚地瞅瞅小路南面的竹林,竹林里暗幽幽的,那棟黑黢黢的房子隱藏在竹林深處。各種各樣古怪的鳥叫一陣緊似一陣,突然,竹林里動了一下,我猛地立住,所有的鳥都不叫了,仿佛一瞬間被無數雙手同時攥住了喉嚨。整片竹林安靜得出奇。我頭皮發麻,腦袋里嗡地響了一聲,再次撒腿快跑,這次再不敢停留,跑到小路盡頭的三岔路口,趕緊向北轉去,只感覺后心冷颼颼的,似乎有一只烏黑的手從那棟黑黢黢的房子里探出,迅速朝我伸過來。我頭也不敢回地朝北奔去,然后,看見哥哥正坐在一塊給太陽曬得亮晶晶的黑石頭上,翹著二郎腿,瞇著眼睛,吹著口哨。
雖然哥哥經常這樣捉弄我,但每一次拐彎后,看到他坐在陽光下等我,我都會感激涕零。那時候,哥哥的笑容如同陽光一樣美好。哥哥笑著朝我喊,膽小鬼!我心里溫暖無比,飛蛾撲向燈火似的撲向他。這種情景一直持續到小學四年級那年,打那件令我極為傷心的事發生以后,哥哥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我再也沒跟他一起走過竹林里的小路,他也就不會坐在陽光下,吹著口哨等我了。
那以后,我開始跟妹妹一起走。妹妹剛剛升上二年級。之前,妹妹上學放學都由媽媽接送。當我和哥哥千萬個不情愿地從暖乎乎的被窩里掙扎出來時,她還理所當然地躺在被窩里,當我和哥哥正氣喘吁吁地趕往學校,就見她坐在媽媽單車后座上,蕩著兩條細瘦的腿。每次超過我們后,她總會扭過頭來,搖晃著扎滿小辮子的腦袋朝我們撇嘴。我對她的這個動作恨之入骨,曾經不止一次想過,當她轉回頭的時候,一把將她從媽媽的單車上拽下來。那會怎樣呢?她會大哭一場,媽媽會大吃一驚,然后大罵我一頓,回家后爸爸還會大揍我一頓。我像是已經那么干了似的,左手摸摸右手臂,右手摸摸左手臂,繼續任由妹妹撇著嘴遠去。我想哥哥對她的意見也很大,她朝我們撇嘴的時候,哥哥也會翻著白眼朝她撇嘴,有一次,哥哥甚至朝她遠去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那天下午剛一回到家,我和哥哥發覺家里的氣氛不對了。妹妹靠在媽媽懷里噘著嘴,斜眼盯著我們。爸爸坐在飯桌旁,尖尖地瞅了我們一眼,拖長聲音說,回來啦?爸爸的聲音冰塊似的咕咚一聲砸到我心頭,我感覺到心撲突跳了一下,再也不跳了。哥哥的情形比我還要糟,我低下頭就看到他的褲腿給風吹動一樣,簌簌顫動著。
我和哥哥都不吭聲。
爸爸拿起了筷子,在桌邊敲了敲,說,回來了就吃飯吧。說著自個兒夾了菜吃起來。我看到他跟前放了一個白瓷酒杯,爸爸用兩個指頭捏起酒杯往嘴里倒了一點兒酒,閉緊嘴巴,皺緊眉頭,咕咚一聲,吞藥一樣把酒吞下去。我和哥哥站在門口,誰也不敢動,哥哥的褲腿抖得更厲害了,我擔心他會不會像一捆干柴那樣倒下去。媽媽抱著妹妹坐在爸爸旁邊,她們既不夾菜,也不說話,妹妹仍舊委屈地噘著嘴,只是沒再看我們。這時候,哥哥抬起眼睛,狠狠地瞅了妹妹一眼。爸爸突然大吼一聲,你還敢嚇她!手中的酒杯同一瞬間直飛哥哥的腦門,我感覺眼前滑過一道白亮的弧線,哥哥頭一偏,酒杯擦著他的耳朵飛到院子里去了。哥哥重新站直,愣了一下,隨即抽噎著,跑到院子里。明晃晃的陽光下,哥哥在草叢間東翻西找。我想他一定早就找到了,只是想在草叢間消磨一下時間,想著怎么對付接下來的事情。哥哥慢吞吞地走回來,手里捏著酒杯。酒杯完好無損——我莫名其妙地慶幸,酒杯沒摔碎就好。
哥哥肩膀一聳一聳的,像是冷得受不了了。
那天,爸爸只對我說了一句話: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單單這句話,就讓我誠惶誠恐了好幾天。那些日子,我踏上竹林間的小路,幾乎看不到一點兒光亮。哥哥倒好,第二天就把這一切全忘了。他扭著皮開肉綻的屁股,一拐一拐地走。即便如此,他也沒忘了捉弄我,突然又快跑起來。我迅速地瞥了一眼竹林里那棟半隱半現、黑黢黢的房子,呼喊著追上去。濕漉漉的小路在我腳尖前飛跑,總比我跑得快??偹愎丈媳泵娴拇舐罚绺缫呀浾驹陉柟饫锬菈K石頭上等我了。他仍瞇著眼睛,吹著輕松歡快的口哨,墊著一只腳,腳不停地搖晃著。我知道他坐不下去,架不起二郎腿了。
我笑了。
哥哥臉色陰沉了一會兒,也嗬嗬嗬地笑了。
和妹妹一起走后不久,我便嘗到了“孤獨”的滋味。我懷念開始懷念和哥哥騎著“高頭大馬”急匆匆穿過小路的美好時光。
很長一段時間,每次走完小路,拐上北面的大路后,我總會期待看到那塊給陽光曬得亮晶晶的黑石頭上,哥哥翹著二郎腿、瞇著眼睛、吹著口哨等我。期待一次次落空后,我看到那塊石頭上耀眼的陽光,心里總禁不住一酸。我一直沒再跟哥哥說話,哥哥也一直沒再跟我說話,我心里期待著他先走過來跟我說話,哪怕笑一聲都行,哈哈,或者嘿嘿,都行。那樣我一定也會對他哈哈或者嘿嘿一聲。但他沒有。
和妹妹一起走,真正無趣極了。
當媽媽告訴她,從今往后不再接送她,要她跟我一起上學回家時,她拽著媽媽的袖子,哭得傷心欲絕。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委屈地盯著媽媽。媽媽絲毫不為所動,只說,你也大了。妹妹聽了這句話后,呆呆地望了媽媽一會兒,不哭了。她抽抽噎噎地,開始整理她的書包,把那些花花綠綠的紙拿出來,一張一張疊好,抹平,又鄭重其事地放進去。她那全神貫注嚴肅認真的樣子,跟一個出門遠行的大人沒什么分別。盡管不樂意,第二天,沒等媽媽提醒,妹妹就盯上了我。她看著我慢條斯理地穿衣服、慢條斯理地洗臉、慢條斯理地刷牙、慢條斯理地整理書包……我還在刷牙,哥哥就跨上書包出門了,他沒喊我一聲,也沒回頭瞅我一眼。如果不是正在刷牙,我一定咧開嘴哭了。我做了個哭的樣子,牙膏立即鉆進了嗓子眼兒。我大聲咳嗽著,噴濺出的白色泡沫濺在了褲腿上。有一只手在我背上拍了拍,轉過頭來,妹妹正盯著我。她已經背好了書包,背好了小黑板,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
最初幾天,一出大門,踏上竹林間的煤渣小路,倏地,妹妹緊緊地拽住我的袖子。我吃了一驚,扭頭看她,尚未散去的黑暗中,她仰著小腦袋,眼睛亮亮的,迎著我的目光,一句話不說。我本想說什么的,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
多年以后,童年零碎的記憶中,這一幕在我的腦海中久久駐留,且在很久以后的將來都注定了無法忘卻——
星光慘淡的清晨,一個十歲的男孩和一個七歲的女孩緊緊靠在一起,他們顫抖的身子彼此支撐著、溫暖著,踏上了一條陰慘慘的小路。男孩不安地望了望南邊幽暗的竹林,竹林里那棟黑黢黢的房子忽隱忽現,在他眼前呈現出張牙舞爪的嚇人樣子。女孩同樣不安地朝那個方向望了望,但她很快把目光轉回來了,她幾乎把頭整個埋進了男孩的臂彎。那一刻他們給一個同樣的心思緊緊聯結在一起:趕緊走出這條小路??伤麄冋l都不敢跑,他們生怕跑起來的腳步聲讓黑房子里的那個人聽到。他們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腳尖落在潮濕的竹葉上,被露水濡濕的竹葉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熳叩叫÷繁M頭時,男孩憋不住,驚恐地喊了一聲,他們繃了那么久,一瞬間就奔潰了,大聲驚叫著,飛一樣奔向竹林外廣闊的麥田。暗淡的星光在黑沉沉的麥田上浮動,我們喘息著,精疲力竭,心跳穩穩的,不約而同地嗬嗬笑著。
兩三個星期后,妹妹似乎斷定我不會拋下她一個人了,除了早上,不再那么時時刻刻地盯著我了。但我們仍舊沒什么話可說。我們一前一后地走在小路上,她常被路邊的東西吸引,走走又停停,我不得不時時停下來等她。這時候,我再次懷念和哥哥在一起的時光,我感覺腳底板癢癢了。我從路邊扯了一根細竹枝,抽打起身下的“馬”來。駕駕!我往前沒跑幾步,沒聽見妹妹的腳步聲,剎住“馬腳”,轉回頭,只見她蹲在小路當中,兩只手杵著膝蓋,仰著腦袋,眼睛亮亮地望著我。我簡直要瘋了。等得不耐煩的時候,我開始轉過身,壓低聲音對妹妹吼,你快點兒行不行!你比蝸牛還慢哪!妹妹仍舊不言不語,回應我的仍是那無助的目光。
和妹妹的關系發生轉折,是在一個雨過天晴的下午。
我們一前一后地回家去,走到竹林間的小路時,妹妹的步子愈加慢了下來,她似乎忘記了對竹林里那棟黑房子的恐懼。家就在前面,快看得到了,我想趕緊逃脫這陰慘慘的小路,又不敢拋下她,不然待會兒非得吃一頓棍子炒肉不可。我等啊等,仍聽不見她的腳步聲,忍不住怒氣沖沖地轉過頭,咬牙切齒地朝她吼,快點兒!快點兒!蝸牛!妹妹聽到我的話,望著我,咧開嘴朝我笑,直起身子,伸出雙手,手里捧著什么東西,在陽光下五彩斑斕的。我吃驚地朝她走去,那是一捧水淋淋的石頭。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石頭。問她,誰給你的?妹妹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一下,說,路上到處都是。我這時才注意到我們腳上的小路,一場大雨把積年的竹葉和煤渣沖開了,露出許多小石頭。乳白的,青黛的,赭紅的,都有。我也很快撿了一捧,還想再撿些,可惜沒地方放了,又不敢把濕淋淋的石頭裝書包里。思來想去,沒有任何辦法,只好抬起滿是泥巴的鞋底去踩那些漂亮的小石頭。
妹妹很嚇人地叫了一聲。她撒了石頭,拽住我,尖聲尖氣地喊,你別踩它們!我沒聽她的,仍舊抬起腳去踩,踩了,還要旋一下,腳挪開后,原本漂亮的小石頭就替換成了一片泥跡。我再抬起腳時,走不出去了。妹妹顯示出了驚人的力量,她拽住我,定定地盯著我,亮亮的眼睛露出了哀求的神色,又喊了一聲:你別踩它們!我湊近她的耳朵,說了一句話,妹妹遲疑地盯著我。我笑了,湊近她的耳朵,又說了一句話,她想了想,也咧開嘴笑了。
好多年后,想起妹妹,我總也忘不掉那個遙遠的下午她那蹦蹦跳跳的樣子。她躲閃著路上潴積的雨水,一蹦一跳往前走,每跨一步都準確地落到一塊漂亮的小石頭上,那些小石頭像眼睛,像星星,在她走過之后統統熄滅。緊接而來的記憶,是兩年后的另一個下午,妹妹為了她心愛的鸚鵡,一蹦一跳地走出家門,走向村口。那之后,她再也沒有回來。那天的夕陽掛在她奔跑時一起一伏的發梢上,是命運的嘴角不小心泄漏的一絲憐憫的微笑,而我們笑瞇瞇地望著她走遠,比任何一塊石頭都要無動于衷。
妹妹的生命走到終點后,我對這個世界又一次失去了信任。一切恍如浮在水面的冰塊,無根、易碎,且充滿寒意。我不得不再次苦苦“思索”,人是怎么來的?活著是怎么回事呢?一個活著的人怎么會忽然死了,死了之后這個人還有嗎?有的東西怎么會沒呢?……多年以后常常覺得不可思議,我還那么小,竟然開始想這些事了。
我對自己生命的起點展開了一系列不著邊際的想象。不斷地往回想,往回想,時間仿佛湍急的流水穿過窄窄的隧道后,嘩啦一聲,流暢奔騰起來?!昵埃粋€叫做孤竹村的小村子里,傳出了一聲嘹亮的哭聲。氣沖沖的哭聲里滿是憤怒和委屈。在那一刻再次順理成章地再次成為父親的劉成良,彈掉袖口的一根草屑,面向早晨明亮如水的陽光,一邊走向妻子的房間,一邊嘟噥,哭得這么響,山都塌啦。
十個月前,年青的劉成良帶著妻子,離開虧本的建筑隊,一直往南走。三四天后,他懷抱美好的夢想,到達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許多年后,李惠云曾不止一次地對自己的兒子劉家林講述這一段日子。她的講述總是以感慨開始。李惠云說,如果不是你爸和我到了那樣一個地方,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你啦。劉成良當年帶著妻子一直闖到緬甸,目的很明確:找到玉石。在他的想象中,緬甸滿地都是玉石。進入緬甸不久,他確實打聽到了玉山的所在。許多年后,李惠云對她和劉成良朝玉山的進發仍舊滿懷恐懼,她的講述總是在那些令人戰栗的細節上徘徊不前。李惠云一遍遍說,通往玉山的路上有一條鏈子橋,幾十米長的橋,卻是幾根銹跡斑斑的鐵鏈子,鐵鏈子離江面上百米遠,在江面吹來的冷風中晃蕩,發出哐啷哐啷的巨大聲響。劉成良在前,她在后,兩人心驚膽顫地抓住鐵鏈子,望著對面的玉山一點一點地往前爬,一眼都不敢朝下望。正當他們爬到中間,一口氣快要舒下來的時候,變故突起,一輛東風牌汽車迎面向他們開過來,沉重的貨車奇跡般地上了鏈子橋,轟隆隆地壓過來了,兩人在那一刻魂飛魄散。后來,周圍重又靜下來時,他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然仍舊吊在橋上。他們渾身顫抖著,爬過鏈子橋后,看到的玉山——玉山剛給人放了一把火。筆直聳立的大山黑乎乎的,黑漆麻烏的灌木叢中,一條塵灰彌散的小路扭扭曲曲往上延伸。他們像抓住一條悠悠蕩蕩的繩子一樣抓住小路,搖搖晃晃地往上攀升。李惠云對爬山的講述同樣驚心動魄,她說,還沒爬到山半腰,我的白色的確良襯衣就全黑啦,我的心都快掉進江底啦。他們整個身子緊緊貼住小路。江風不時吹來,吹得衣服呼啦呼啦響,時刻打算把他們像兩片枯葉一樣吹走。
相比較而言,李惠云對兒子最感興趣的玉山上面的玉石洞的講述就顯得敷衍塞責了。李惠云只是有氣無力地說,玉石是有的,滿洞都是綠色的石頭,但你爸說,那些綠色的石頭還不能算真正的玉石,它們還太嫩。誰也不曉得它們哪天能變成真正的玉石。李惠云的講述在這兒停了很久,她的視線穿越時光,凝視著往昔的那一段肝膽俱裂后的短暫平靜。在我的回憶之中,她的目光在這時候顯現出了玉石一樣溫潤的光芒。
媽媽長久的停歇之后,并沒有繼續一往無前的講述,她只是很平靜地說,我和你爸不敢從原先那條小路下去了,我們翻過那座山,后來誤打誤撞,闖進了一片罌粟花地。那時候正是罌粟花開的季節,滿山滿坡都是紅色的罌粟花,再后來,就有了你。就這樣,媽媽牢牢抓住了我出現在這個世界以前的恐懼,而對我出現在這個世界以前的歡欣輕描淡寫。我對此一直很不滿,我一直試圖在想象之中重現爸爸和媽媽在罌粟地里的情形,可對細節缺乏必要的了解,我的想象總顯得蒼白無力。直到二十二年后,孤竹村的那聲啼哭長成少年,在一片竹林溫暖的陽光之中,第一次完成了他的欲望之旅后,我的眼前才恍然浮現出二十二年之前,爸爸和媽媽在罌粟花地里的情景——
男人袒露著上身,陽光如水,把他的胳膊和后背洗得油亮油亮的,他有力的手拉著年輕漂亮的妻子,走下那座令人心膽俱寒的玉山,走進一片舒展的罌粟地。南方潮濕的土地在這兒呈現出湖水一樣舒緩的姿態,罌粟花滿坡盛放,將風和陽光都染成了紅色。他們經過驚險的路途,突然闖入這一片生機勃勃的寧靜,內心涌動著溫暖無比的液體。他們短暫的對視之后,毅然拉著手走向了那片血紅的罌粟花地。紅色的罌粟花給壓斷了,一大片一大片,發出痛苦的、快樂的、漫無邊際的血紅色的呻吟。陽光從藍汪汪的天上潑下來,把他們淋得濕漉漉的。他們在陽光匯聚成的漫漫長途之中跋涉,他們一刻也不能停,他們只能不斷往前走,痛苦著,快樂著,越陷越深,難以自拔。那時候,我是一陣無形的風,環繞在他們周圍,他們誰也看不見我。我作為一件陌生的事物,隨著一縷陽光,進入了這個陌生的世界……
我對自己生命開端的想象絢爛而又寂寞。無論絢爛和寂寞都深入內心,在緊張不安或平靜如水的一個個黑夜,轉化為夢境,叩響我的身體。而二十二年前,爸爸走向我的時候表現得極為平靜,他看了看那團熱氣騰騰的粉紅色肉體,只問了一句,男的女的?媽媽回答,男的。
爸媽并未像別的許多男人那樣高興。在他們的期望中,我應該是個女孩。他們已經有了哥哥,還想要個女兒。一兒一女才是福。直到有了妹妹,他們才如愿以償。可惜,因為妹妹,他們被“計生辦”——聽說這個詞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它怎么寫——罰了一大筆錢。隨著妹妹的離去,這一大筆錢,徹底變成了一個笑話。
妹妹到哪里去了呢?這讓我想起和妹妹的一次對話。
我剛學了課文《刻舟求劍》,回家路上講給妹妹。這是一次小小的炫耀機會。以往,妹妹總會被我轉賣的故事吸引,這次卻不一樣。妹妹聽完后,半晌,眨了眨眼睛:掉水里的寶劍去哪兒了?
還在水里。
那怎么撈不到?
因為水動了。
寶劍跟著水動了?
那倒沒有,嗯……不是水動了,是因為那把劍不在……哦,是還在原來的地方。
那怎么會撈不到呢?
船也動了啊……
那人不是刻了記號嗎?
……
妹妹離開后,我陷進和妹妹同樣的困惑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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