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168作品 作者：陳若水

　　先生們女士們，我是今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首席評委。頒獎典禮就要開始了。請你們在這美麗的花園中就坐好嗎？

　　可能你們會奇怪，往年的諾貝爾頒獎典禮都是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廳中舉辦，那金碧輝煌的大廳代表著文學(xué)的最高圣殿，可是，為什么這次卻是在這樣一個僻靜優(yōu)美的小花園？在這樣一個微妙的初秋。這難道不奇怪嗎？其實，這并不意外，因為今年的諾獎得主叫做“蒙克”，他就在這里。

　　這一切的緣由，我實在沒有辦法用幾句話解釋清楚。所以，抱歉，我需要講述一下，我和今年這位諾獎得主從認(rèn)識到熟絡(luò)的過程，因為他實在是位不一般的作家。

　　在九十年代，我的家就住在這附近，每天的傍晚我都會來到這里散步。而我尤其喜愛你們面前的這棵大樹，它已經(jīng)四百多歲了，它已經(jīng)是暮年了。我總是流連在它的枝蔭下，它的粗壯的枝干，濃密遮天的葉片，以及它周圍像精靈一樣四處氤氳著的蓬勃的生機(jī)，這一切都讓我無比的著迷。我時常坐在樹下，在鼻端縈繞著莫名的汁液香氣之中，就這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一切都是那么平淡，岑寂。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個初秋的傍晚，我依舊靠坐在樹下，正在讀著泰戈爾的詩集。那一個個靈動的字母跳躍著，潤澤著我的雙眼。這時，突然又一陣風(fēng)吹來，掃落了葉片無數(shù)。我的身上也被風(fēng)裹挾著蓋上了不少葉片，書中也被夾上了兩三片。我緊了緊衣領(lǐng)，覺得有些冷，就急忙合上了書，站起身，回了家。

　　回家之后，我繼續(xù)坐在火爐邊上的一把大靠椅中閱讀了起來，我翻開了詩集。感謝簡直像書簽似的樹葉的標(biāo)記，我又翻到了那一頁。我不禁注意起來這天賜的葉片。這片樹葉大概有手掌大小，嫩綠逼人，表面簡直是水亮亮的，每一根經(jīng)絡(luò)都盡力的舒展到末端，只留下了最末處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淺綠的印記。每一個細(xì)胞都這么飽滿，簡直就像少女的乳房一般，瑩潤，青澀，充滿了汁液與靈動。葉片的邊緣微微的突起，摸在手上有一種莫名的滑膩感，這突起如此爽快的分別了我的手掌和它自身，仿佛是為了昭示自己的存在感而生成的，這葉片靜靜的躺在我的手上，這綠的不真實的葉片仿佛是脫離了我的手掌，我的手掌只是背景，而它才是一件稀世珍寶，如此透亮，像是出于上帝之手切割的綠色云母薄片，尖銳而不失柔美，稀薄而又充滿了濃郁，我望著這片樹葉簡直入了神。

　　突然，這葉片發(fā)生了出奇的變化！哦，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葉片的綠色如此迅速的褪去，就像沙漏中的砂礫不可阻擋的接受了地心引力的召喚，不可挽回的向下?lián)頂D著下墜。眼看著這云母薄片，因為上面的一部分綠色的褪去，而顯出鏤空的樣式，簡直像蘇州園林的精雕細(xì)鏤的屏障一般。我情不自禁的拿起它對著光線仔細(xì)琢磨。哦！請你們原諒我，我實在是難以抑制心潮澎湃，你們猜，我看見了什么？我看見了一首詩！一首詩啊！我深吸了一口氣，試圖接受這個現(xiàn)實，我雙眼望著空白的天花板，試圖找回一些理智。我甩了甩頭，又重新低下頭來，來閱讀這奇跡般的小詩。那纖細(xì)清冽的文字在房間內(nèi)漂浮游蕩著，相互碰撞，擊破，鮮綠汁液四處飛濺，像霧氣一樣飄散。這霧氣閃著青色的微光，將我整個的包裹。

　　我頓時難以抑制自己內(nèi)心的激動，意識到了自己諾獎評委的身份，要是找到了這首詩的作者，下一個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非他莫屬了！可是，這首詩是寫在樹葉上，并以這種奇跡般的方式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尖開始簌簌的顫抖起來，如果這么說的話，這首詩裹挾于葉片之上，由晚風(fēng)送到我的手中，最終又以如此難以置信的方式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這葉片的主人，也就是那棵大樹，是這首詩的作者了！

　　我被這層關(guān)系搞得癲狂，大樹？寫詩？葉片？給我？這是什么狀況啊？

　　我心里像有個笨拙的姑娘在做刺繡活兒，這里一針，那里一線，搞得一團(tuán)亂，所有的絲線都纏繞混攪在了一起，打上了一個錯亂的結(jié)。

　　我再也忍耐不住，站起了身，什么也顧不上，一卷風(fēng)地就往這公園里沖來，急切地想搞清這狀況。

　　幾乎是一瞬間，我就已經(jīng)站在了這棵大樹的面前，我的心臟推動著血液直直的撞擊太陽穴，臉頰和雙手發(fā)麻，肌肉都仿佛已經(jīng)失去指揮。長袍的帶子卷在了腿上，一路上被踩的臟兮兮的，雙腳赤裸著，踩在了微涼的泥土上。

　　我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胸膛劇烈的起伏著。

　　“你是誰？”我小心翼翼的問著，并不抱有得到回答的態(tài)度。我甚至感覺是我往籠罩著迷蒙夜色岑寂的小水塘中丟進(jìn)了一塊石子，咕咚一聲，意外的聲波隨著逐漸平復(fù)的波紋消失了。

　　我等待著。

　　頭頂仿佛有什么飄落了下來。像一只青色的鳥兒，滑翔，逡巡，飄蕩，悠悠轉(zhuǎn)轉(zhuǎn)的來到了我的面前。

　　是一片樹葉。

　　我拾起，上寫“蒙克”。

　　停停停，女士們先生們，請你們安靜下來，沒錯，你們沒有聽錯，近幾年來風(fēng)靡文學(xué)界的詩人蒙克，就是你們面前的這棵大樹。請你們坐下好嗎？

　　沒錯，我和蒙克的交流就這樣開始了！就這樣！

　　“那詩是你的嗎？”

　　“沒錯。”

　　“寫的真好！”

　　“謝謝?！?/p>

　　“你是怎么學(xué)會寫詩的？”

　　“你一直在樹下讀詩?？粗?，就學(xué)會了。”

　　“對了，我自己辦一份雜志，你愿意用它投稿嗎？”

　　“我不介意。”

　　“那你愿意，持續(xù)的，比如每周一次，給我提供一首小詩嗎？”

　　“可以的，反正我自己也是要寫的。”

　　“按理說，是要有稿費的，可是你有點特殊，你希望要點什么來抵充稿費嗎？”

　　“我希望讀更多的詩，我喜歡泰戈爾?！?/p>

　　就這樣，我就這樣坐在樹下，在這一片黑暗中，使勁的瞇著眼看著樹葉上的一個個字，竟就這樣，聊著聊著，睡著了。

　　第二天，我沖回了家，用一個大麻袋，卷起了我書架上所有喜愛的詩集，一口氣沖到了公園，將這一本本詩集齊刷刷的攤開在了大樹的周圍，簡直像下過了雪一樣，只不過這雪又清又美，燦爛奪目的光芒簡直要把人的眼睛灼傷。蒙克需要我翻頁的時候，就落一片樹葉在那本詩集上。別的時候，我就自顧自的躺在樹下，自己看自己的書。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本本的詩集層層堆積，我和蒙克也總是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蒙克的回答總是簡明扼要，冷靜而又富有理性。我把所有蒙克寫的小詩，全都貼在了家中的墻上，蘇州園林似的精雕細(xì)鏤的屏障，揮發(fā)出通透濃郁的光彩，一旦盯住，就會被攝了心魂，再也挪不開視線。

　　你們也知道，蒙克的詩一經(jīng)發(fā)表就引起了轟動。這清新通透的文風(fēng)從未出現(xiàn)過。也因為這份獨特，一封封的信件寄來了出版社。

　　蒙克，這名從未出現(xiàn)過，而又如此不同的詩人，就這樣出名了。

　　大家都想知道他是誰？但是我沒有說。因為蒙克還沒有準(zhǔn)備好，他想出最后一本詩集，只憑借自己的力量，并且在一個重要的場合展示給大家。

　　好了，這樣，故事就推進(jìn)到了現(xiàn)在。

　　我現(xiàn)在就要在你們面前把這份殊榮——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給蒙克。

　　我鄭重的把獎杯執(zhí)起，深吸一口氣，用腳底妥帖的丈量了到蒙克面前的每一寸土地。

　　我努力地踮起腳尖，伸手把獎杯端正的擺放在了蒙克身上的一個樹洞中。

　　臺下，響起了轟然的掌聲。

　　我面向蒙克。

　　蒙克，我要感謝你。首先作為一棵樹，并沒有受到這一種族界限的阻礙，你勇敢的，而是不懈的向自己的愿望努力。你追求理想，追求自由的精神已經(jīng)超越了樹的這一界限。第二，我要感謝你，你為全人類帶來了這樣的一份文化的瑰寶，思想的精粹，在人類的文化歷史上會留下那么清冽的一抹綠色。總而言之，言語已經(jīng)無法表達(dá)我的感激之情。

　　我面對著蒙克，所有人都面對著蒙克，默默的注視著這樣的一個奇跡。

　　我第一次這樣入神而又專注的注視著蒙克。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生物呢？

　　蒙克高聳入云的樹干，冷靜而又堅毅。樹皮錯雜，崩裂，之上滿是青苔，藤蔓纏繞。整個的就像一位大天使，赤裸的雙臂繃緊了肌肉，直直的伸向天空，如此渴望迷戀天空，而又深深的屬于腳下的泥土。他枝葉繁茂，遮天蔽日，不可一世。澄澈的陽光徑直的從樹葉斑駁中穿入，如水銀般痛快的傾瀉而下。我心中被蒙克無比的震撼，不知為何的眼淚傾瀉而下。我便將這澎湃心緒凝合，向蒙克使勁全身力氣，深深地向他彎下了身軀。

　　現(xiàn)在，就請你，公布你自己，最后的一本詩集吧！

　　我大聲的喊了出來。

　　聲音久久的在這空曠的花園中回蕩，周圍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花，每一朵云，都認(rèn)真的注視著蒙克。

　　我們等待著。

　　一陣風(fēng)吹來。

　　頃刻間！蒙克所有的葉片，成千上萬的葉片！脫離了枝干！脫離了久久孕育自己的枝干！通透濃郁的光彩瀑布般傾瀉而下。一剎那，遮天蔽日，那神圣的印記留在了每個人的臉上，光華流轉(zhuǎn)，鮮綠汁液四處飛濺，青色的微光，紛紛揚揚落下。像低嘯的瀑布，像燦爛動人的流星，像難以捕捉的觸人心魂的上帝的仁慈的圣光！如此一場葉片的大雨，落在了每個人的身上，輕輕地落在了每一顆靈魂柔軟而又蕩漾的表面！

　　這位落入人間的大天使，就這樣，使盡了渾身的氣力，迸發(fā)出難以抑制的燦爛的火花！

　　就這樣，蒙克，像大天使一樣，揮舞著靈光的翅膀，沖天而起，消失了。

　　只留下了一地的樹葉，也是一地的詩的繽紛燦爛。

　　就這樣，蒙克把他的最后的一本詩集，就這樣留給了我們，留給了整個的人類。

　　我艱難的直起身，轉(zhuǎn)了過去，強(qiáng)忍住眼眶中噴薄而出的眼淚，大聲的喊道：

　　“本屆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典禮，到此，結(jié)束！！！”

　　一地的寂靜，只有一地的燦爛動人的詩篇。整個花園，岑寂，空蕩的像一座空城。

　　大天使離我們而去。

　　蒙克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