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與豕共飲

　　竹林七賢當中，姓阮的有兩位。一位是大名鼎鼎的阮籍，還有一位，知名度略低一些，他就是阮籍的侄子阮咸。跟他叔叔相比，阮咸的人才和文章都遜色很多，終其一生也沒有什么太為杰出的事跡，因此說起來，他要算竹林七賢中最不被人關注的一位了。不過，讀者朋友們若是了解了阮爺的幾件趣事就會發現，其實此人還是很有特點的。

　　阮咸字仲容，陳留尉氏（今河南省開封市東南）人。他老子名叫阮熙，乃是阮籍的哥哥。既然是阮籍的侄子，阮咸的年齡自然比七賢中大部分人都小了。阮咸從小就聰明伶俐，成年以后，風度和雅量更是粲然可觀，于是他有幸跟叔叔阮籍等人一起，跑到竹林子里面飲酒談文，嘯傲風月。山濤曾用“清真寡欲，萬物不能移”這樣的語言來評價阮咸，后來還舉薦他去做吏部郎。不過武帝認為阮咸這個人崇尚虛浮之論，再加上嗜酒如命，因此對他沒有加以任用。

　　官做不成，這對阮咸倒也沒有什么影響。阮咸平生最崇拜的人，就是他叔叔阮籍了。因此在氣質與性格上，阮咸跟阮籍也頗有相似之處。不做官就不做官罷，阮咸真正想要的啊，不過是能夠適性而活罷了。關于阮咸適性而活的趣事，倒真是頗有這么幾件呢。

　　阮咸這個人，為人放誕，不拘禮法，經常為世人所譏。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是那次頗有傳奇色彩的搶親事件。阮咸他姑母家里有個鮮卑族的婢女，長得賊漂亮，眉目如畫，又有異族風情，阮咸見了她一回，就被迷得不行。他給她送花，給她買衣服，還給她寫情書，泡妞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最后終于把鮮卑小美女給追到了。倆人背著阮咸的姑母，沒少干那荒唐之事。

　　后來，阮咸的母親去世了，阮咸在家守喪，不能成天往外跑了。他這樣一個人，其實也不怎么喜歡跟外頭的人交際，因此在家待著，倒也不覺得悶，只是不能經常見到那鮮卑女，心里怪想得慌。不過沒幾天，好消息就來了。阮咸他姑母來他家吊唁，把鮮卑小美女也帶來了。阮咸見了她，高興得差點忘了哭，可是他畢竟是在守喪嘛，也不敢太明顯地把情緒表露出來。阮咸他姑母是個明眼人，她其實早已看出來這倆人情投意合了，于是她把阮咸叫到身邊，答應把小美女留在他家。阮咸得了這消息，高興地差點暈過去。

　　可是，等到吊唁完畢后，阮咸他姑母臨回家時，突然念頭一轉，覺得把一個身份微賤的婢女留在外甥這兒，對他的名聲有所損害，再說這婢女還是個少數民族，這事傳出去，那就更不好聽啦。于是呢，離開阮家時，她又偷偷地把鮮卑小美女也帶上了。當時阮咸正在廳堂里會客呢，聽說此事以后，急了。阮咸自家沒有馬，他干脆跨上前來吊唁的客人的馬，風馳電掣般地一路追去。追上姑母一行人后，他也不跟姑母說話，翻身下馬，直接跑到鮮卑小美女的身邊，伸出手，一把將她拽過來，把她抱上馬去，然后自己一步蹦上去，最后，倆人就那么“咯噔咯噔”地騎著小馬揚長而去。阮咸她姑母坐在車里，直接看傻了，愣是沒敢出來攔阻。

　　最好笑的是，阮咸出門時太著急，連身上的喪服都沒來得及脫掉，于是回去的路上，只見那馬背上坐著一個披麻戴孝的男子，懷里卻抱著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兩人談談笑笑，旁若無人。這等景致，實在是古今罕見。當時，路邊圍了一大群人，一邊看，一邊對他們指指點點，后來這件事更是傳得滿城皆知。那些禮法之士聽后，冷笑到牙齒結冰，然后就破口大罵他敗壞風俗。可是那時候，阮咸正忙著跟鮮卑小美女牽手共話相思呢，哪里有功夫去理會他們說的啥喲。

　　另外的一件事，也很能說明阮咸的個性。在當時，阮家其實是個大姓，尉氏城里住著許多姓阮的，不少人家都是門庭顯貴。不過阮咸家的條件，說實在的，可真不咋地。當時阮咸跟他叔叔阮籍住在城中大路的南邊兒，那些阮姓的富貴的人家呢，則大多住在大路北邊兒。人們把路北邊兒阮姓人家都稱作“北阮”，路南邊兒的呢，則稱其為“南阮”。

　　北阮富而南阮窮，這一點，除了宅子奢華與破敗的比較，倒也沒有太過明顯的表現。不過一到每年的七月七日這天，那貧富差距可就顯出來啦。按照風俗，在這一天呢，全城的百姓都會把衣服拿到太陽地兒里去晾曬，阮家人自然也不例外啦。可是人家北阮那邊，都是些富人，他們把衣服拿出來，那晾衣繩上掛的，全是錦繡綺羅，給陽光一照，頓時光彩奪目。南阮這邊呢，可就沒那條件啦。逢到這天，他們一般都是躲在家里睡大覺，省得瞧見對面的情景生氣。不過人家阮咸可不這樣。

　　到了七月七日這天，阮咸往大院兒里一站，把竹竿望地上一插，把條大褲衩照竿上一掛，恰逢風起，但見那條破破爛爛的灰布大褲衩迎風獵獵飛舞，煞是壯觀。過路的人看見了，感覺好笑，問他干嘛弄條大褲子出來晾啊？阮咸一點也不害羞，他大大咧咧地答道：“未能免俗，聊復爾耳！”意思是，我看他們北阮那邊俗里俗氣地在大晾衣物，未能免俗，我也湊湊熱鬧唄。換成現在的小孩兒，若是知道自個兒同學都穿阿迪的褲衩兒，早把自己那條從夜市上買來的褲衩丟到他爹臉上去了，拿里還敢拿出來跟人show喲。

　　阮咸平生做過的最有個性的一件事，跟酒有關。他這個人脾氣比較古怪，從不喜歡與人結交，平日里只愿與親族一起飲酒取樂。有一回，他跟幾位族人在家歡聚飲宴，喝到高興處，阮咸嫌用普通的酒杯不夠痛快，于是干脆把酒盛在一只大盆里，幾個人圍坐在盆前，直接從里頭舀酒喝。喝著喝著，可能是誰去豬圈放茅，忘記關門了，有一群豬尋著酒味跑了過來，把豬鼻子拱到盆里，“哼哧哼嗤”地喝起來。好好一盆酒，就這么被糟蹋了，族人們紛紛掩鼻退避，一邊大聲地喝罵。這時候，惟有阮咸不但不退，反而面露喜色。他大叫一聲“妙哉”，隨后就把腦袋認到盆里，跟那幾頭豬搶起酒來。只聽他喝得“咕咚咕咚”的，比豬那“叭唧”聲兒還大呢。族人們在一旁看著，直接驚駭到無語。

　　除了這些趣事之外，阮咸為人所稱道的，還有一手絕活。阮咸很有音樂細胞，他善彈琵琶，精通音律。琵琶這種樂器，原本是從古代的龜玆國傳入中土的，后來經過阮咸的改良，更加適合中國人的彈奏習慣。大約是因為阮咸的琵琶彈得實在太好，后世因此也把琵琶稱為“阮咸”，或者干脆簡稱為“阮”。樂器以人來命名的，在中國歷史上恐怕僅此一例，因此，阮咸對后世最大的貢獻，倒不在他的嗜酒和縱情，而在音樂這一方面了。當時朝中有個做中書監，名叫荀勖的，一直以音樂奇才自詡。他聽說阮咸妙解音律，常常來找他探討一些音樂上的問題。然而經過一番切磋之后，荀勖只能自嘆弗如。

　　阮咸的一生，不求名，不求利，最后竟以壽終，這跟他叔叔阮籍的影響是分不開的。對阮咸來說，無論是擁鮮卑小美女在懷，縱馬歸家時的狂喜，還是與群豕共飲，旁若無人的豪放，都是他真實性情的流露。他沒有阮籍、嵇康那些人胸中澆之不滅的塊壘，也沒有經歷過向秀痛失摯友的悲愴。阮咸要做的，就是瀟灑地活著。這樣看來，他實在是竹林七賢中最懂享受生活的一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