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英剛入房門,便覺身體乏累之極,肋間似還隱隱作痛。走了幾步,整個人便摔撞在床鋪之上,內心涌起一股莫名酸楚。還未細細品味,整個人便已沉沉睡去。
等再醒來,才發現連劍都沒解。見門外已有弟子在比劍,而天色已然全黑,晚飯的時辰恐怕也是過了。
打聽了一下,竟已是酉時下三刻。
玄英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恐怕自己還不夠清醒。依稀憶起剛剛做了幾個夢,具體的內容卻是什么也不記得。感覺眼角竟還有些黏,心想怕不是做著夢,還哭了一把不成?
玄英躺在床上,頭枕著小臂,眼望著房梁。
“吱吱“兩聲,竟有一只耗子從頭上溜爬而過。玄英本要去趕殺它,但一趟下來便再懶得起身,只得由它。自懷中掏出了竹笛,平躺著吹奏了一曲。曲風歡欣,尾段似有鷹擊長空的快意。
秋祖英教玄英吹笛時便道,笛乃愉悅暢快之樂器,正是用來排解心中苦悶的,若是心情不佳,吹奏一曲,便會暢意許多。
玄英每次心情不佳,吹笛過后,確實有那么一會兒感覺丟掉了煩惱,但維持的時效總是不長,不久后又會回歸愁緒,且似加深了一些。便如借酒澆愁,常常愁上加愁,麻醉一宿,醒來倒令得“愁“更加清晰。
那一巴掌,對于玄英來說,是十分恐怖的,他想起來便深感后怕。
這后怕,倒非主要是后怕其后果,更多的是怕其背后所隱藏的心態。
玄英一直以為,他不會有打女人的一天。
現在他打了,他為自己感到可怕。
那一刻,玄英并非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相反,他十分清醒,更談不上沖動。他似乎那一刻堅定了,一定要打她一巴掌。
這或許是為了泄憤——鄭瓊從小就欺負他。
但他卻想,為什么他從未對成越鴻有這種感覺呢?
他確實常有將成越鴻一劍斬殺的想法。
但那是恨。
而他對于鄭瓊,是一種發自心底的厭惡。
他并不想殺了鄭瓊。但他知道,哪怕鄭瓊死了,也阻止不了他心中泛濫著的惡心。
難道是因為鄭默?因為鄭瓊是從未見有妻室的鄭默的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女兒?
玄英又很清楚,他對于鄭默的仇恨,并不如對成越鴻的仇恨;對鄭默的厭惡,更遠不如對鄭瓊的厭惡。
當玄英靜下來,理清其中干系后,他便發現,他那一刻,不是為了泄憤,而是為了反抗。
他知道,若是他不對鄭瓊做出哪怕一丁點兒的反抗,那么他們永遠占不到同一個地位上去。即使哪天鄭瓊不再欺壓他,他也永遠會被那段歷史所壓迫。
那一巴掌,與其說是一個行動,不如說是一個儀式,昭示著他對過往的擺脫。從此,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他與她之間,也不再是主動與被動,施加與接受的關系。
而是一種相互的對抗關系。
至于為什么會突然有這種心態,玄英卻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將時間慢慢倒推,希望能尋找到線索。將出莊后的經歷整個瀏覽了一遍,卻是一無所獲。
或許就在其中某處,只是他未曾發現。
玄英解開包袱,見其中還有一套簡單衣物、一個錢袋、一塊亮石和那本鑄劍古書。
玄英方才想到自獲古書,他竟連一眼也未瞧。
玄英捧起書,見書名為《龍泉鑄鍛筆增》。在桌前略加瀏覽,只見此書分為“史”、“材”、“煉”、“鍛”、“鏟挫”、“刻嵌”、“淬”、“磨”等內容。
這些內容本應已是鍛劍之完法,卻只占了全書六成的頁數。玄英又向后翻看,只見還附有“百煉折鋼法”、“覆土燒刃法”、“復金熔接法”等篇目。
玄英心想,后附內容,恐怕才是龍泉鑄鍛精要之所在。所以又粗讀了一遍。
這“百煉折鋼法”,介紹的是將鋼材通過多次折疊鍛打,取得所謂“百煉”效果的方法。下面又附圖數幅,正是龍泉劍紋花樣。
玄英大致了解,又不禁生疑:“我神劍山莊鍛劍也需反復折打,卻不打出這般花紋,也依然鋒利無匹。究竟要這些花紋作甚?百煉不耗成精鋼,已是為人廣知之法,這龍泉的百煉法又有何特殊之處?”
看到“復金熔接法”,見其分為“熔”、“接”兩部分。其中“熔”主要是列舉了不同劍材的熔融配方;而“接”則指兩種劍材相接合的方法,后面本該具體介紹的部分卻是空白無記錄的。也不知是因何遺漏。
玄英也自生疑。他對鑄鍛之術有所喜好,見此書本該閱之若渴,此刻卻也倦怠,怕是這書高深之故。否則若是細讀下去,也必能大體領悟。但他粗讀之后,卻感到沖擊甚巨。神劍山莊本也是龍泉鑄劍之家,卻多有格格不入之感,令玄英疑慮叢生。
玄英心道:“我怎的忘了呢!我自從回莊,都未曾將這得來的古籍交付師伯一閱。他這個時辰應當是在書閣,我若是去找他,他該能為我指點迷津。又或許此書深奧,不適于我,不如孝敬師伯?!庇窒耄骸霸缜芭c師伯聊得短促,我還有許多話想與他說,這會兒正好一個勁談到天南地北?!?/p>
想到秋祖英,玄英不自覺一笑。他雖只出莊幾日,卻也如十年游子歸家見父一般。
玄英帶著書,想到身后還背負了劍,本欲解開,但心思或許師伯還會順帶指點劍法,便也就負劍出門。
行至書閣門口,見兩名侍讀弟子立于門外,這通常是秋祖英潛心閱讀不愿受擾所置。
玄英上前揖道:“莊主可在閣內?”
其中一名弟子答道:“剛剛還在?!?/p>
玄英又問道:“為何是剛剛還在?”
“一刻鐘前,鄭師伯來找師父,師父便一個人跟著師叔離去了。”
“可有說去何處?”
“沒有?!?/p>
“你們為何還在這里?”
“師父沒有吩咐,豈敢私自離去?”
玄英不知往何處去尋師伯,便在莊內四處游蕩。見路上人影稀疏,而四處燈火通徹,心想這個時辰果然大家都已回房靜靜打坐看書了。心里又念著武場應該還有不少弟子練拳練劍,可惜無人陪練與他。
玄英心想,這些年來幾乎無人與他練武,只得是師伯親自出手。當其他弟子相互切磋時,師伯在與玄英單獨比劃,他的進步反倒較其他人快了不少。心念及此,不知是悲是喜,只能是打心底里感恩著師伯,還能如何呢?
突然轟隆一聲,驀地里閃了一聲悶雷。玄英感覺這天氣極盡古怪,又覺得心中有說不出的悶塞,只想游走山莊一圈,便趕緊回房歇息。
玄英走到山莊后側,見祭殿的紙窗內透著兩個人影閃動,衣袂飛拂,似在打斗。玄英心中起疑:“有誰竟敢在祭殿內動起武來?”又見兩人拳掌形影陌生,又高玄莫測,心中更是驚疑好奇,悄悄潛行過去,低頭躲在窗門之下。
玄英只聽到屋內“呼呼哈哈”的助力聲和拳掌相交之聲。他悄悄探出頭來,見其中是兩條高大人影,燭光被袖風掌風打得似明似滅。
玄英剛要捅破窗紙看個究竟,突然聽到一聲慘呼,只見其中一人被另一人以一柄**捅中胸口。
玄英大驚,下意識整個人墜下身姿,貼著墻壁,呼喘連連,心道:“那柄**是怎的突然冒將出來的?”
還未收復心神,頭頂的窗子突被破開,從中閃出一條人影。
玄英喝道:“是誰!”
哪知那人身法極盡迅速,玄英剛抬起身來,那破窗而出的人便已沒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玄英也不去追他,左右顧盼確定了一下周圍形勢,便趕緊推開殿門而入。
哪知剛入殿中,玄英便感到心頭猶被一錘重擊,一瞬間仿佛失卻了全部心神,不禁失聲大呼:“師伯!”
只見秋祖英躺在地上,左邊一柄**全部沒入,鮮血淌了一地,明晃晃的還能反著光。
玄英剛跑兩步,便摔倒在地,手腳并用地爬到秋祖英身旁,將他上身托起,叫喊著:“師伯!師伯!”喊的當會,眼淚已將自己整張臉都弄糊了。
玄英失了主,不知所措,只知道一個勁地搖著秋祖英。
秋祖英緩緩擰過頭,吊存了一口氣,一點一點的伸出手,道:“玄英……”
玄英趕緊接過手,道:“師伯!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秋祖英撫了撫玄英的臉,道:“玄英,這些年,我……我……對你不起……“
玄英猛搖著頭,道:“哪來的事!這么多年,就是你和師父對我最好!只有你們對我好!你……你……”玄英哽咽了一下,已是說不出來話了。
秋祖英道:“玄英……”
玄英突然吼道:“是誰!是誰!師伯你跟我說,到底是誰!是誰把你傷成這樣的!”
祖英道:“玄英,你聽我說……我的時間不多了……”
玄英道:“不會的!師伯,我去找人!我立刻去找人來醫你!”
祖英道:“玄英……你……你聽我說……”
玄英低下頭,已是泣不成聲。
祖英脫開手,慢慢解開了自己腰間的一塊玉飾。只見這玉飾有巴掌大小,呈圓形,內有方狀古樸的圖騰紋飾。
祖英將玉飾緩緩交給玄英,道:“從現在開始,你帶著這塊玉,便是……神劍山莊的掌門人……”
玄英哭道:“不要!師伯……我……我要你當莊主!我不要當莊主!”
祖英道:“你拿著……”
玄英心知師伯的傷勢已無妙手回天,連同玉飾和祖英的手一起緊緊握著,嗚咽不止。
祖英道:“你……你雖年輕,但天資聰穎,再加上……再加上二弟的幫助,定能……定能勝任。”
玄英緊咬著下唇,連連用力點頭。
祖英道:“從今往后,神劍山莊便交予你,你……盡管……盡管隨意打理。就算……就算壞了,也……也不打緊。我往后不在,你要自己……自己……”
玄英道:“師伯!這么多年……這么多年來我早已將你當作我的親生父親般看待……你……你讓我喊你一句‘爹爹’吧——爹爹!”
祖英癡癡地看著玄英,突然道:“不敢……不敢……”聲音越來越弱,終于緩緩閉上眼睛,再無氣息。
玄英悲情徹底釋放,“啊”的一聲,伏在尸身之上,嚎啕大哭??蘖艘粫滞蝗惶ь^,仰面長嘯。
門外傳來一聲“怎么回事?”只見兩名弟子走入殿來,見到秋祖英的尸體,大驚道:“莊主!”又見玄英就在其旁,滿手血污,道:“秋玄英……你……你殺了莊主?”
玄英猛一回頭。他此刻悲憤之下,面目猙獰,將那兩名弟子嚇退了三步。
那兩名弟子當下奪出門外,呼喊道:“殺人啦!秋玄英殺了莊主!秋玄英殺了莊主……”聲音漸行漸遠。
玄英也從悲痛中清醒過來,方知不妙。本想待他人前來自可解釋,但突然想到此刻這情形實在百口莫辯。況且莊內幾乎所有人都想置己不利,就算有人相信,怕也是無濟于事。
玄英回頭看了秋祖英兩眼,又是兩行淚流了下來,心中縱是萬般不舍,也只得強提足跟,忍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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