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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牧緩緩的下了樓。

　　破舊的紅木樓梯被她踩在腳底下，正吱悠的響著，蒼老的聲音把黑漆的扶手罩滿塵埃。小牧寬大的裙擺隨風揚起，陽光下，隱約能看見蹁躚的影子。她還很年輕，身上散發的青春活力與周圍這一切顯得格格不入。

　　走到三樓拐角的時候，她朝著窗外出了會兒神，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手往單肩挎包里摸了摸，掏出一個繡著金絲孔雀的小手袋，看到手袋里的零錢足夠她搭巴士車的。大約是心安了，這才將錢包匆忙收起來，身上又恢復了剛出門時的輕松，大踏步邁下樓梯。

　　小牧從前是不會坐巴士的，哪怕去的地方再遠，天氣再怎么不好，她也寧愿一路步行。

　　那時候，公共汽車還不叫巴士（bus），人們喜歡叫它公交。直到突然有一天人們發現車身上繪著一個大大的bus標志。那是小牧還在家鄉，一座叫西鎮的美麗小城里的時候。

　　小牧的西鎮，是一個擁有無數溫馨回憶，總讓她魂牽夢繞的地方。

　　（二）

　　大學畢業后，小牧幸運的進了一家著名的玩具公司。

　　這家公司生產的商品伴著小牧走過了童年時代，對小牧來說是一段在腦海中不多的彩色記憶，就是這段記憶給她這么多年陰霾的生活增添了好多亮色，像曇花般，短暫的美卻永恒難忘。小牧一走進公司就感受到了一股溫馨的氣息，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今天又再次重逢，這是家的味道嗎，想到家小牧的心開始莫名的疼了起來。

　　她簡直要把公司當家了，沒日沒夜的工作，可是真心的付出換來的是什么呢。寧瀾竟然盜用了她設計的參賽作品，并獲得了大獎，從此前途一片光明。她無處申辯。寧瀾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設計部長的女兒。

　　小牧永遠不會忘記寧瀾對她說的那句話，不會有人相信你，你一直都這么卑微，根本配不上這個獎。

　　后來，部長隨便找了個理由把小牧打發到公司駐菏宛市的辦事處，大好的青春年華很可能要被耗光在這里。

　　菏宛，多美的名字，為何竟是這樣一座令人傷心的城市。

　　菏宛很偏僻，屬于遙遠的東南邊陲。對一個生長在北方的人來說，再美的亞熱帶風光也抵消不了對家鄉的強烈思念。可是，西鎮，現在還剩下什么讓她牽腸的。

　　新公司條件很落后，卻總有一堆忙不完的企劃和無聊的報表。大概是缺少人手的緣故吧。這樣也好，小牧想，至少不會有時間去想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忙起來就什么都忘記了，太多的閑暇時間對她來說過于可怕……

　　（三）

　　小牧仍舊大步地走向巴士站牌處，把碧色的繩編涼鞋甩在空中。

　　那里確切的說是曾經的站牌處。如今正在施工，所以汽車站牌沒有了，可能被很好的暫時擱置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吧，小牧心里總是這么想，因為她喜歡這個站牌。站牌聯系著一個起點和終點，可能是一段回憶的開始和結束，也可能是一個夢想的產生與破滅，或許更是對過去生活的告別與新生活的開始。

　　抬起手臂看了看腕上的卡通表，她要搭乘下一班5號巴士。這趟巴士的線路圖上有個特殊的地點。

　　其實她要去的那個地方是可以走著過去的，但是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太孤單，因為街上那么多路人都跟自己沒有一丁點關系。一個人的生活確實讓小牧的心里難受極了。她急切地想要尋找一種寄托亦或者是與外界的聯系，即使是在外出時，這也正是她喜歡搭巴士的原因。

　　5號巴士里的這些人不像街上的路人與自己無關，大家通過這輛載著各自心事的車而密切起來，巴土就是聯系的中心。小牧突然想起哲學上講的：聯系是普遍的。只是需要個條件而已。

　　伴隨小牧童年時代的玩具和她現在的工作是不是注定要有著某種聯系，而起著這種必然聯系的條件不就是自己的父母嗎。小牧冷笑著看著車窗外的天空，自言自語地說：你們給了我什么，除了生命，除了一個名字，除了代替你們的玩具和那個有著短暫幸福的童年，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

　　（四）

　　今天是個周末，其實也是小牧的生日。

　　生日這天，應該有親人的祝福，朋友的禮物，還要有一個既漂亮又令人興奮的生日蛋糕。可是小牧的生日已經好多年沒有出現過這些了。小牧對生日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可愛的小白兔蛋糕，小小的彩色蠟燭，在明亮溫暖的燭光照耀下是一臉幸福的父母還有快樂的小牧，可惜這些在小牧的生活中只出現了那么短短的幾次就再也沒有了。

　　后來，每當小牧生日的這天，她都害怕看到一個個擺放在蛋糕店櫥窗里精致漂亮的蛋糕，尤其是大街上提著蛋糕匆匆行走的人們。小牧總是想像那是他們急著要為自己的孩子回家過生日。她羨慕的望著他們，望著那些蛋糕。

　　她多希望自己回到家桌子上也擺放著一個媽媽買的蛋糕，可是回到家陪著她的只有空蕩蕩的屋子。那是怎樣的一種失望啊！長大后，一年的365天，她最怕這一天也最恨這一天，想忘記這一天卻怎么也忘不了。證件上和表單上的出生日期頻繁的提醒著她，就像已經結了痂的傷口再次化膿。

　　已經熬了這么些年了啊，不知不覺十幾年過去了，就這么過去了。二十幾歲的人怎么就把生活過成了這樣呢。

　　（五）

　　天氣再晴朗，也總有溫暖不了的心。

　　今天就是這樣一個不多見的明媚天氣。天上飄著大塊的云朵，像一只只憨順的綿羊，緩緩行走在一片湛藍的地毯上。清爽的和風、金黃的陽光混合在亞熱帶絢爛奇異的花香里，輕輕撩動著人們的發梢。漫長的雨季總算結束了。

　　這樣的時間再加上這樣的天氣，注定著5號巴士上會人滿為患。從城郊到市中心再到城郊，這是一趟貫穿全城的環城巴士。

　　小牧靜靜地坐在靠后邊的座位，那是她最喜歡的位置。在那里可以很好地觀察整個車廂里的乘客，欣賞路兩旁的風景。

　　小牧喜歡坐在車廂里觀察著這個微妙的世界。這跟坐在茶館和咖啡店里感覺可不一樣，車是在動著的，外面的世界也是流動著的，一幅幅動態畫面就真實立體的展現在眼前了。她望著車窗外的景象從繁華變得荒涼，從落寞再回到喧鬧；從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孤孤單單的身影。

　　窗外有獨自一人在路上的，有挽著胳膊的情侶，還有大手牽小手的三口之家，在路上走著。

　　小牧想著自己小時候父母也是這樣牽著她的小手上街的。

　　車一直前行著。那些人越來越小，不大會就變成了一個黑點然后從她的視線中徹底消失了，剛才還近的可以很清楚的看見他們的表情感受著他們的呼吸，才不過一會就消失不見了。難道這些人不是真的嗎，只是水中的泡影，那么虛幻飄搖的倒映在她的眼里，卻只須濺起一點漣漪就會被打碎；難道這個世界，她生活的世界只是一場短暫的海市蜃樓，給她那么強烈的記憶，那么真實的感覺后，轟然倒塌，讓她大夢一場后才發現一切只是假象而已。

　　還是他們只是生命中比父親還短暫的過客。

　　父親就是這樣過客般得出現在她的人生中，任憑小牧怎樣的哭喊他都不會停下，哪怕放慢匆匆離小牧而去的腳步。

　　不要走，快回來！

　　小牧邊喊邊想伸手去抓住他們，仿佛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讓一切都回來，都重新開始，但這怎么可能呢，就像當年母親在給了她一個深深的擁抱后轉身快步走出家門一樣，小牧多希望母親能夠再回來。

　　最終，一去永不回。

　　(六)

　　幸福的家庭全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如果當初什么都沒有發生，現在的我們會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人生就是這么奇特，任何離自己生活軌跡的一丁點偏差都會完全改變我們前進的方向，就像一輛跑錯軌道的火車，距離目的地越開越遠，乘客等到的終點只會是一場悲劇。

　　小牧小時候也是很幸福的，一個幸福家庭具備的標準，她們家全都具備，甚至更好。父母每逢節日就會送他一件昂貴的玩具，正是這些玩具充斥在小牧短暫的幸福記憶里，成為那段幸福時光的見證，甚至代替了父母的愛。

　　本以為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帶著美好的希望快樂的過下去，但一切都來得那么猝不及防，無法預料。

　　小牧臥室的抽屜里珍藏著與父母唯一的合影。

　　照片已經開始模糊。

　　全家福里，爸爸雙手抱著肉嘟嘟的小牧，母親披著一條素色披肩靠在爸爸身旁，背后的大葉女貞樹上結著黑黑的果子正在太陽底下眨巴著小眼睛。咔嚓！在那一刻所有的幸福時光都凝固了，樹上的落葉停在半空歸不了根，河流也再不能嘩嘩的從門前流過；在那一刻無憂的曲子戛然而止，被命運扯斷了弦。

　　父親因為遭同僚陷害與自己的秘書有染，在那個“嚴打”的年代，遭到了最嚴厲的處分，失去了多年打拼的一切，十幾年的心血毀于一旦，最后還是他的老領導們照顧他，讓他去了鍋爐房……這就是小牧現在對那場變故所能回想起的，愿意回想的記憶。這段記憶就像一顆長滿尖刺的仙人掌深深的扎進她的心口和大腦，讓她這么多年因為劇烈的疼痛而養成了一種忘記它們的條件反射，可是今天，這些記憶卻像瘋狂搖晃后的汽水一樣，從大腦深處洶涌噴出。

　　多少年，小牧都認為要不是出事后母親對父親的咒罵和譏諷鄙夷的態度，父親是決不會發生那種事情的。每當面對母親的謾罵，父親只是低著頭沉默不語，或蜷縮在一角，可憐的樣子讓小牧看著都心疼，她想往日溫柔的母親為什么現在變得像一個市井潑婦，蠻不講理，經常歇斯底里的向父親咆哮。

　　小牧在父親給她夾菜的瞬間與父親的眼神相碰，父親空洞黯淡的眼睛給小牧絕望的感覺，她的心在深處顫了一下。

　　那一年的第一場雪來的時候正是父親的生日，也是父親生命的終結之日。

　　父親死于一場離奇的車禍。

　　那天，與往常一樣，毫無征兆。小牧對母親的恨可能就是在父親死后產生的。不久，母親又結婚了，母親希望小牧能夠跟她一起生活，但是小牧堅決不同意，母親最后只能無奈放棄，自己一個人提著行李走了。小牧認為，母親這是對父親的不忠，對愛的背叛。

　　母親走后小牧盡量避免與她的聯系，拒絕著母親和她丈夫的邀請，大學四年，她從未回去過。

　　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是母親溫暖的小棉襖。小牧卻開始不再相信愛情，還有??????

　　（七）

　　叮——————車上響起了愉快溫柔的提示音。

　　幸虧小牧及時收住了神，否則又要坐過站。

　　她被一種特殊的物質打斷思緒——眼淚，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流過淚了。下了車，小牧還是去了那家叫“gohome”的飲品店。不只是因為喜歡它的名字，這家飲品店在一條繁華商業區的邊緣，靠近一條很生活化的街道，完全沒有商業區的喧囂、浮躁，給人的感覺很是踏實、寧靜。

　　店內還是放著那首經典的薩克斯樂曲《回家》，周圍的人很少，小牧隨便點了杯飲品。

　　她來這里的目的是想再來看看這條大街，因為這條街與家鄉的那條真是太像了。與那條鋪滿小牧、父親和母親腳印的道路太像了。

　　它們擁有同一個名字，望西街。是回望家鄉西鎮的意思嗎。

　　這就是那條曾經裝滿幸福記憶的望西街。就是在這條大街上，走過了她的童年時代，少年時代。后來隨著新城改造，這條路重修了，還沒修完，父親就不在了。都是一樣的暗黃色的水泥路面，路面上有少許的坑坑洼洼和裂縫，兩邊是樸素明亮的商業店鋪，店鋪后面是一片片的新型居民區，一派悠閑、恬靜。

　　小牧甚至認為說不定這些小區里的某個房間，有著正等著自己放學回家吃飯的父母，有著插滿蠟燭的大蛋糕。

　　年輕的女服務員把飲品端過來時看見淚流滿面的小牧，小心的問她怎么了，小牧擦了擦眼淚淺淺的笑著說，沒什么，謝謝，只是想家了。

　　其實就在剛剛小牧臨出門之前，她收到一個包裹，是母親寄來的。

　　（八）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報應，如果有，在小牧身上應驗的難道還不夠多嗎？

　　可她究竟做錯了什么。

　　看到母親的名字，小牧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像那年父親出事前，她心底突然地一顫，仿佛已經感知了一樣。小牧現在才敢打開這個包裹。里面有一封寫給小牧的信，信上說：

　　小牧，媽媽想你，不要恨媽媽。媽媽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讓我痛苦不堪，甚至不敢面對你。還記得你父親那場離奇的車禍嗎，被車撞死在自己單位的大門口，你猜得對，他是自殺。當初別人對他的誣陷其實是真的，他和那個秘書連孩子都有了，是他背叛了我們。你父親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得到一筆撫恤金。他在遺書中拜托我把那筆錢給他的那個秘書，還希望你不要知道真相。他說不希望讓你知道父親是這樣的一個人。

　　你父親死后不久我就沒了工作，為了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庭，也為了給你一個好的生活，我選擇了再婚，可是你堅決不同意跟我走。

　　我知道你恨我，是媽媽對不起你。

　　小牧，不要恨媽媽了好嗎，回來吧！回來陪媽媽走完最后的路，過去就讓它過去吧。

　　你永遠是媽媽最溫暖的小棉襖。

　　包裹里面還有一份病歷，翻開后，她只看清了四個字，肝癌晚期，病歷上寫著母親的名字。

　　小牧呆呆的坐在那兒，許久都沒動。過了好長時間，她起身，臉上出奇的平靜，要不是后面有輛車一直在沖她按喇叭，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經出來了。看著眼前這條熟悉的望西街，小牧突然發瘋似的向前跑，耳邊呼嘯的風聲，一閃而過的街景讓她產生了幻覺，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她正在和父親賽跑，身后傳來的是母親的笑聲，父親大聲喘息認輸的聲音，她把父親落下好遠。小牧停下腳步，父親不見了，母親也不見了，路上只剩下零星幾個行色匆匆的路人。

　　（尾聲）

　　她蹲在地上大哭，撕心裂肺，仿佛這么多年積蓄的淚水傾巢而出，一瀉千里。

　　回來，你們不要走，帶我回家吧！她哽咽著說。背后的一襲長發在風中恣意飄零，很像母親。

　　滴----------------是5號巴士車的喇叭聲，小牧在后面拼命追趕著那輛車，邊跑邊喊，等等我，別扔下我，快回來！

　　那個方向，會是家的方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