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小說】我要的秘密

　　一

　　我還記得，我是一個孤獨的人，我可以一個人品嘗死亡，生命將我放逐在命運之外。

　　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上帝讓我做了一個選擇，在生存與孤獨之間，我毅然的選擇了孤獨。于是，十歲之后，這個選擇開始生效，我變得孤身一人，親人都不在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而生活卻又威逼著我在禁錮和流浪中選擇一個，我選擇了流浪，因為禁錮等于死亡。選擇的時候，我猶豫了很久，再也沒有當初那么勇敢，那么決絕。所以，我沒有進入孤兒院，而是以我卑微的身軀與這個世界抵抗。

　　此時的我站在人群中央，用跟別人講的不真實故事，配合著我的臉部表情一起怪異。如今十八歲的我依然沒有改變孤獨的面孔，右臉一塊深深的刀疤使我略顯丑陋，也使我更加恐怖而神秘。我在那里可悲的翕動嘴唇，慘白的面龐印著煦煦紅暈。我的周圍聚滿了人，他們想看戲一般，時不時有一陣哄笑。聽到悲慘處，也只是故作驚訝的嘆一聲世態炎涼，他們便沒有了動作，然后面無表情的離開。

　　周圍的人一波一波的切換，一樣的感嘆，一樣的表情生硬。我沒有起身憤怒地離開，我應經適應了這種狀態，況且，這些人沒有給我憤怒的資格。

　　即使你沒有同情，我還是我，我的故事總在那里。別人不懂我，而我自己清楚就行了，何必讓所有人把你看透。

　　我笑了笑，表示輕蔑。

　　十歲之后，那個選擇改變了我的生活。就像是一個我與命運的賭注，而我，卻注定輸給命運。我軟弱的活著，用微弱地希望與生活對抗。沒有人知道，這么多年，我活的多么壓抑，多么孤獨。而上帝對我說，我不能死。

　　命運多么的可笑，而上帝的惡作劇并不會結束。他讓一個十歲的孩子獨自在這個世界活著，不讓他死，去給他無盡的絕望。他把自己的生命丟棄了，像一個木偶，遭受命運的掌控和擺布。

　　二

　　我可以孤獨的活過三年，可以獨自經歷死亡傷痛，可以對抗命運，即使我知道自己不會贏。

　　我記得，我已經死過了，我知道了死亡的感覺。過早的苦難，讓我變得冷漠和自私，變的憎恨這個世界，沒有人為我想過，我也不會想到其他人。也許自私和冷漠是互相的。

　　十三歲那年，天氣有些冷，一整天乞討也未能討到什么。沒有人會可憐我，死亡也一樣。我變得如此滄桑，像經歷了幾千年的風霜。十三歲，多么美好的字眼，應該是春天那般美好吧，而我，卻注定是一個乞丐，不同于所有人的乞丐。

　　我一個人乞步在街上，扶著護欄，一步一步向前挪動，用那渾濁的雙眼，看著周圍呼嘯而過的汽車。像冬天的雪慢慢落下，卻被一陣風吹向更遠的地方。被風侵蝕過的荒野，閃爍著星星，灰暗的天空中，還可以看到南去的候鳥排著散漫的“人”字形，像是嘲諷，又像是歌頌。十三歲，我過早的嘗到了痛苦的味道，過早地感受到人世炎涼，我的思想過于成熟，但是又讓我嘗到那么難過的苦澀。

　　我拖著空空的軀體，肚子咕咕作響，衣服擋不住的寒風吹裂了我的臉，滲出一股一股暗紅的血液。我向著北方的橋洞，那里至少可以抵擋這寒風，不會太暖和，卻總好的過這無依無靠的街道。我想，我可以沉沉的睡去，暫時的遺忘，把一切都忘掉。

　　我向著街的對面走去，步伐那樣的沉重。街上的車漸漸沒了秩序，像一群喝醉酒的醉漢，在街上沒頭亂撞。就好像這個喝醉了的社會，麻木了唯一清醒的神經。

　　我停在街上，而在此時，一輛車急速行駛過來，遠遠的像一發子彈直飛而來，我呆住了，思維一下子空白，連恐慌也沒有。我看到死神在向我招手，那把鐮刀閃耀著黑色的光芒，然后，狠狠地砍在我的頭上。

　　旋即，我的身體像一片落葉一樣騰空而起，飛上了灰暗的天空。我看到所有的人都圍了過來，遠處的飛鳥也飛了過來。我看見了一座潔白的城堡，像是天使的翅膀，散發著神圣的光芒。眼前猛地一黑，城堡不見了，人群不見了，天使不見了，我看不到任何東西，我想叫，卻發不出聲音。我像一塊巨大的石頭，重重的砸在地上，我可以聽的見，大地為我發出了沉悶的回響。我失去了知覺，躺在馬路中央，那輛撞我的車，是一輛保時捷，潔白的車身像天使那樣美麗，卻粘著我暗紅的血，像一朵蓮花，開滿整個月牙湖。車主伸出頭，搖搖頭，不屑的笑了笑，留下一粒泥土般大小的心。我記住了他，像死神一樣的面孔。

　　我看到周圍都是血，我的一只眼睛也流了血，我看到的東西，變成了紅色，連那座城堡也是。我聽到周圍的人議論著，來來去去，只把我當做一個笑話，他們大聲笑著：“看，還沒有死呢，估計快死了。命還真大。”多么可悲，我的生死，就像一顆小草枯死那樣卑微。我看到的所有人都一樣，他們頭上長著兩只角，一只是白色，一只是黑色。

　　我漸漸閉上眼，我又看到了那座城堡，只不過少了一個紅色的尖塔，像少了一只眼睛。它的門前盛開著鮮花，粉粉嫩嫩，像初生的嬰兒。不一會，刮起了大風，我看見那些粉嫩的花兒，用它們嬌弱的生命對抗著風，花瓣一片一片凋落，飛向天空。只是一會兒，狂風卷起的泥土覆蓋了遍地花兒，埋住了城堡的城角，花瓣覆蓋了泥土。我閉上了眼睛，一把尖刀懸在我的頭頂。

　　醒來時，我躺在了醫院里。一個半瘦的中年人守在我的床邊。目光深邃不可捉摸，一只眼睛是黑色的，另一只卻是清澈的天藍。他看見我醒來，沒有說什么，遞給我一根帶著藍寶石的項鏈，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愿意繼續活著嗎？”我很奇怪，但是沒有多疑，堅定地對他說“我愿意繼續活著”，他微微笑了笑，轉身離開。

　　這個經歷更加的荒誕離奇，而我愿意相信它是真的。對我而言，在我看見城堡的那一刻，我已經死了，那城堡應該是天國吧。

　　十三歲之后活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生命的附加，我想上天還是眷顧我的。我知道，我生命多出的每一天，都是在向上帝借貸，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歸還，代價又會是什么。

　　上帝說，我不能死。因為我一旦死了，這貸款將無人償還。

　　我依舊活著，只是更接近行尸走肉。我要活到最后，向自己鞠一個躬。死亡對我來說沒有什么可怕的，只不過是折磨你的肉體，再毀滅你的靈魂。

　　世界沒有為我留一個座位，我只能站著，站在一個角落的位置。即使這個世界不接納我，我也要活著，因為，我是為自己而活。

　　即使是行尸走肉，我也要和生活對抗。

　　三

　　沒有人愿意聽我講故事，對那些人表示出來的冷漠早已習以為常，即使臨近死亡也是這樣。

　　我不奢求別人聽完我的故事會施舍我幾個硬幣，只求他們能將同情分享一下，但是沒有。我只好空著肚子，拖著疲憊的身軀，忍受那不只是寒冷的寒冷，回到我僅可以容身的橋洞。

　　和十年前一樣，我走在那似曾相識的街上，扶著護欄，和當年一樣的心情。一切好像都沒有變，一切又好像在變。

　　我站在護欄下面，我看見一個小男孩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對面，街上的車混亂的行駛著。突然，遠處一輛白色保時捷飛馳而來，將他撞飛。他在空中停留幾秒，然后像一片黃葉一樣飄落下來。我不知道他看見了什么，我看見死神在在詭異的笑。那個小男孩躺在血泊中，他的眼睛噙著淚水，然后沉沉睡去，嘴唇在不停翕動，我聽見他在說“我不能死”。

　　我冷笑著，不知是對現實的嘲諷還是無奈。我不會服從命運的支配，也不會屈服于死亡。我可以，我可以超越一切，我不希望自己變成一個奴隸，沒有人可以奴役我，就算是命運也一樣。我不能死，我有我的使命。

　　我又笑了笑卻突然感到一陣悲傷，寒風使我更加的寒冷。所有的人，在這個世界都是那么卑微，他們不能決定他們的命運。他們的命運早就已經被設定好，他們只能沿著那個軌道前進，一旦反抗命運，超越了軌道，就只有死亡。我忽然覺得，所有人都像是蟲豸一樣。不，他們不是像蟲豸，而是從一個大蟲豸，淪為現在更加卑微的小蟲豸。他們在變，變得學會了屈服。

　　忽然，一輛保時捷從我面前劃過，我猛地一驚。我發現，那輛保時捷就是當年撞我的那輛車，雪白的車體上似乎蘊著點點紅暈。而車里坐的人，是他，絕對是他，那不屑的笑，我永遠忘不了。

　　我的心中頓時充滿仇恨，我希望他死，馬上就死。我扶著欄桿，不停咒罵著，是他剝奪了我的幸福，是他讓我瞎掉一只眼睛，是他讓我永遠都只能活在別人的陰影里。

　　我看見我的內心涌起黑色的血，心的邊緣盛開著黑色的曼陀羅。一股暗火燒了上來，將那座城堡燒的千瘡百孔，那些嬌嫩的花兒也化為灰燼，一點一點消失。那股黑色的血不停涌動著，沾染了我明亮的天空。我睜開那只瞎掉的眼睛，它變成了紅色，我看到的東西全部是紅色，帶著詭異的黑，泛起陣陣血腥。

　　我看到，屠刀就在我手中。

　　上帝在和我說話，他說，那個人不應該死，你的詛咒是最兇狠的死神，他會因你的詛咒而死。。我大笑著離開了，沒有聽上帝的勸告，我只希望他死，即使以我的生命作為籌碼。

　　去死吧，一切都去死吧，他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看著那輛車行駛著，嘴里不停咒罵。那輛車開得很快，到了紅燈也沒有剎車，速度更快的行駛著。前面出來一輛大卡車，足有他的十倍那么大，他也沒有減速，而是更快速地向前沖，我聽到他恐懼的尖叫。他毫不遲疑地撞了上去，巨大的沖擊力將他狠狠的拋出車外，直直的砸在路邊的尖尖圍欄上，又長又尖的欄桿貫穿了他的胸膛。他瞪大了眼睛，我看著他，他的眼睛充滿了疑惑，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然而，這眼睛卻再也沒有機會閉上。那輛漂亮的保時捷被撞飛了，然后落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像一個落魄的流浪人。然后，爆炸，瞬間成為一堆燃燒的廢鐵。

　　整個期間，這一切都不可思議的發生。沒有一個人受傷，除了變成死人的車主。那輛貨車只是擦掉了點油漆，而保時捷卻化為廢鐵，或者說，連廢鐵都不算。

　　那堆廢鐵依舊燃燒著，一群不明事情經過的人圍了上來，對這車指指點點，無非是感嘆，浪費了這么一輛好車。

　　當他們看見那個人的尸體掛在欄桿上，瞪大了雙眼望著他們的時候，他們都被嚇住了，目瞪口呆，幾個人甚至哭了。他們不是為死者的死而哭，而是因為對死亡的極度恐懼。

　　所有人都懼怕死亡，但是誰都改變不了，這就是命運。

　　此后，許多人到事發現場拍照，他們將那個人慘不忍睹的死相拍了下來，紀念這次奇異的車禍。警察們來到現場取證，打算調查原因經過。他們對著死人看了好一會，沒有看出什么名堂，倒讓那人已經發紅的恐怖的雙眼嚇住了，不敢再看，只有叫來殯儀館的人拖走火化。后來也沒有查出什么，簡單定義“死因，違規駕駛。未系安全帶，酒后駕車，闖紅燈后與一輛貨車相撞，當場死亡。”這件案子就以交通肇事案將貨車司機拘捕了。

　　這件事，沒有人知道原因，沒有人知道那輛車怎么就撞到大貨車，那人怎么就摔在欄桿上死的那么慘，又為什么瞪著不可思議的眼神，像是受到了驚嚇一般。但是，我知道。

　　那輛車從我眼前飛過時，我看見后面跟著兩個人，追著那輛車。他們的速度之快令人難以置信。他們頭上長著角，一個人的角是黑的，另一個是白的。在那輛車被撞之后，車主撞到欄桿上并當場死亡時，他們看了看死人，就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猛地想起，當年我被撞飛之后，我看見的城堡里也有兩個人守護者，一個頭上長著黑色，另一個是白色。一個在門左，一個在門右。

　　我沒有想太多，這個世界本就如此荒誕，你想得太多，也會失去太多，那些你本不該知道的，就不要去知道。

　　四

　　當我看到那些懼怕死亡的人，我想，命運應該是屈服于死亡的吧。所有人都恐懼著死亡，但是他們終究是要面對，或者是笑著迎接死亡，這就是命運。他們無法改變命運，也無法改變死亡的現實，所以他們選擇了屈服。

　　有些疲憊了，我沒有去橋洞，而是走進了前面的一個胡同。也已經晚了，月光映出我孤獨的影子。我慢慢走著，突然，我發現地上多出了兩個黑影，不緊不慢隨著我的速度在走，心中不免一驚，加快了腳步，那兩個影子也加快速度，在我兩邊揮之不去。我焦急的跑起來，不停的恐懼，那兩個影子卻消失了。我抬起頭，前面是一堵墻，沒有路。三面墻將我圍住，我困在墻間，像三個不平行的世界，而我，在交叉處。我立馬回頭，卻發現那兩個影子在我身后，他們的主人在不遠處。后面射出一陣強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本能的用雙手遮住眼睛，從指縫中看他們的模樣，卻只能看見一個大概的輪廓，他們頭上長著角，像兩把鋒利的刀。他們高傲的凌駕在我之上，冷酷的像雪。

　　三面墻向中間靠攏著，將我圍住，我再怎么努力，也無法逃出這個囚牢。我像一只困獸，努力掙脫束縛我的鐵鏈，卻只能發出狂躁的怒吼，一切都是徒勞。

　　我可以看見他們頭上的角閃爍著鋒利的光芒。我突然意識到，角，難道……

　　“你們是誰”我大聲質問他們，手中緊緊握著那根項鏈，項鏈上的藍寶石顯得異常冷酷。

　　“我們是上帝的天使。”他們冷笑著。那個頭上長著白角的說“我掌握你的命運。”黑角的說“我可以讓你死亡”他們是守護我的天使，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魔鬼。

　　“你們找我干什么？”我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么，或許是我沒有服從他們。

　　“償還你欠的債。”命運這樣說，“上帝說你違反了規則，既然違反規則，這個游戲就沒有必要再玩下去。我們來收回你余下的生命。”

　　我知道，這一天還是來了。我欠的債總歸要還。也許，當初就不該活下來，但是，上帝沒有那么做。

　　“規則？我違反了規則？我不記得和上帝有過這樣的約定，也沒有定什么規則。”

　　“你不記得了？”死亡說。我搖搖頭，表示忘記。

　　“當時你倒在血泊中，你本該死亡，但是上帝聽見你說你不能死，他沒有讓你死。那座城堡，是你的生命所化，那里的輪回才是你生命的不息。你應該知道的，你殺死了那個撞你的人，你讓仇恨支配你，你違反了規則，你應該死亡。”

　　“不對，那個人是你們殺死的。”

　　“對，是我們殺死了他，但是那是你用仇恨支配我們殺死的他，我們服從你。”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或許我真的錯了。

　　“你不應該改變你的命運。”命運說“你應該面對死亡。”命運用他那兩個白色而又鋒利的尖角，狠狠地向我刺來，猛的貫穿我的胸膛，我手中那美麗的項鏈飛了出去，落在了死亡的手里，死亡說，那是我的生命。

　　我瞪大了雙眼，眼睛像穿越了幾千年的藍寶石，堅硬且深邃。胸腔中的血液噴涌而出，落在地上，化作黑色的曼陀羅。我那只瞎掉的眼睛從血腥的紅變成了清澈的天藍，像十年前救我的人一樣。我笑了，笑得那么清澈，那么甜美，像那塊冷酷的藍寶石。

　　我終于明白，十年前救我的那個人是上帝，而那串項鏈，是我的生命也是我們之間交易的籌碼。

　　我躺在地上，地上那些曼陀羅花在我的注視下，慢慢變成藍色，像我的眼睛，我凝視著它們，他們就像潔白的城堡前那些盛開的花兒一樣嬌嫩，卻支撐著我倒下的身軀。

　　我的靈魂離開了軀體，像是退下一個沉重的包袱。我在空中，陽光照耀著我，我看著那些花兒，藍色的曼陀羅覆蓋了我的軀體。那三堵墻在我死去的一瞬間轟然倒塌，廢墟下掩埋著我的軀體。

　　我的仇恨，我的欲望，我在心中多少年的怨恨，都在那一刻煙消云散，留下遍地的花兒。我再也不覺得死亡是多么難過的事，也許是一種解脫。我想，我以后可以好好的生活了，我的靈魂可以悠閑地游蕩，再也沒有歧視，沒有怨恨，沒有寒冷，沒有世界上一切的污穢。

　　我坐在云頭，我看見命運和死亡在夕陽中相依偎著，他們手里拿著我生命的項鏈。我笑了笑，真的很幸福。夕陽漸漸消融，我有些倦了，準備飛向另一個地方。我希望，我的靈魂可以自由的飛翔。

　　而就在在我站起的瞬間，在夕陽落下去的瞬間，我看見，死亡將他黑色而又銳利的尖角高高地揚起，狠狠的刺向了命運。

　　鮮血噴薄而出，染紅了沒有夕陽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