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為情設局

　　重慶市有一座環境優美的大學，文若果副教授正在家中看當天的報紙。當一則“弘盛兼并嘉力，欲創新的輝煌”的通欄大標題躍入眼簾時，一下觸動了文若果的神經，在標題下面刊發的彩色圖片中，已經五十六歲的應秋泓，依然端莊亮麗風韻猶存，正和到會祝賀的領導熱烈握手。

　　文若果心中突然打翻了五味瓶，一時間酸、甜、苦、辣、麻在胸口攪拌，使他憋得發慌，心中好像有千萬只螞蟻在啃。望著畫面上那個他既熟悉又陌生、既愛慕又痛恨的女人，文若果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覺得自己的后半生，都毀在這個女人手里。他至今都沒想明白，當初應秋泓竟會為一個過了時效的理由，使他花了十幾年心血建立起來的家，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文若果認為應秋泓和他離婚，使他這一生在家庭、財富、和地位三個方面受到不可估量的損失。他曾經有一個溫馨的家，漂亮的妻子和女兒，是別人羨慕的對象，也是自己炫耀的資本?？墒乾F在一切都改變了，他經歷了三次婚姻，一次不如一次。他沒有撫養自己的女兒，反而要撫養別人的孩子，承擔繼父的責任。由于離婚他失去了和應秋泓共同創造財富的機會，眼睜睜看著前妻事業發達，開名車住別墅，而自已只能住在九十多平米的公寓樓里，這對他心里造成的沖擊，是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

　　三次婚姻分散了文若果的精力，使得他在學術上停滯不前，和他同時代進校的同事，大多成了正教授，有的甚至當上副校長、校長，他還差一年就滿六十歲，這個副教授看來是混到頭了。那封該死的信為什么十多年后會突然出現？又怎么偏偏落入應秋泓的手中？是誰在和自已過不去？這一連串的問題長期困擾著文若果的思維，但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后悔當初寫信時，為什么不找一個人代筆，或自己摸仿他人的筆跡，使那封信死無對證。矣，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疏忽，竟然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后果，真是始料不及啊……

　　少年時代的文若果聰明好學，特別是作文寫得好，上小學時常常受到老師的夸獎。文若果的父親見兒子有才氣，盼望他長大成為中國的雨果，就將兒子的名字改成了若果。文若果的母親常蕓能說會道，是段上的代表，是街道響當當的人物，由于工作的原因，地段上各家各戶的情況，她了解得清清楚楚。文若果上高中時，常蕓看上了應家沖的女兒應秋泓，她十分神秘地望著兒子說：

　　“若果呀，你看我們這條街，只有應家的姑娘秋泓長得漂亮。水盈盈的大眼睛，白嫩嫩的皮膚，高勻的身材，對人又有禮貌，看著就討人喜歡，再過幾年，一定是儲奇門數一數二的美人。要是你今后能找到像應秋泓這樣漂亮的媳婦，媽就高興了?！?/p>

　　“媽，你知道啥？應秋泓遲早都是羅中盛的媳婦。”

　　“你聽誰說的？”

　　“段上好多人都這么說，他們說應秋泓的爸爸當了右派后，到農場去改造，他把應秋泓托付給羅家，就有這層意思。”

　　“瞎說！應家沖當右派前是工程師，也是專家級的人物，他挑女婿的眼光可沒那么低。把秋泓托付給羅家照顧，一來因為是鄰居，二來羅中強夫婦是教師，可以關照秋泓的學習。羅中盛不過是個中專生，應家沖是不會真正看上他的，我敢打賭，只要今后應秋泓考上大學，羅中盛就沒有希望。你現在好好讀書，先考上大學，到時才有本錢和人家爭媳婦?！?/p>

　　隨著年齡一天天增長，當文若果考上大學后，他對應秋泓的關注開始升級，周末回家他在胸前別上醒目的?；?，故意在秋泓住的院子附近游蕩，以引起應秋泓的注意。當時應家沖已經從農場回到家中治病，文若果也不敢無事進門，這使他有一點可望而不可及的惆悵，這一切都沒能逃過常蕓的眼睛。

　　“小果呀，你好歹也是個大學生，要有大學生的尊嚴，別老在應家門口瞎轉悠，門不好進是吧？秋泓他爸爸是從農場回來治水腫病的。多虧了羅中盛那小子，辭了干部不當，到駁船上去當水手，三天兩頭捕不少魚回來，這才救了應家沖一條命。聽船上的人講，羅中盛外號‘水老鴰’，捕魚的手藝高超，前兩天我碰到他，他還送給我一條魚。現在應家沖最需要的是營養，我們家既沒有多余的糧票，也沒有多余的肉票，你只好忍一忍，等應老頭子的病好了，回到農場去，你有的是機會？”

　　機會不是說來就能來的，一年后應家沖非但沒有回農場，反而又調回原單位上班。文若果借送高考復習資料的名義，去過幾次應秋泓的家，但應家沖對文若果相當冷淡。而每當應家沖和羅中盛在一起的時候，他倆就有說有笑，活脫脫是一對父子。文若果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對羅中盛由嫉妒產生憎恨，羅中盛渾然沒有察覺。

　　一九六三年六月初的一個周末，文若果像往常一樣回到家中，剛踏進門，常蕓就神秘兮兮地對兒子說：

　　“小果，你快過來，媽剛才得到一個消息，聽說駁船站要調不少人到西藏去修公路，第一批去的人員名單都公布了，下個星期還要公布第二批名單。”

　　“我又不到西藏去修公路，駁船站調人到西藏去修公路，關我什么相干？”

　　“你怎么忘了，羅中盛就是駁船站的職工，他現在是個單身漢，經濟上又沒有負擔，興許站上的領導會點到他的名。羅中盛如果去了西藏，你不就成了應秋泓的近水樓臺？”

　　“媽，你認識駁船站的領導，又是段上的代表，你編個理由，到駁船站去反映一下，要求把羅中盛調走不就行了嗎？”

　　“你說話不沾邊，我一個小小的段代表，怎能去干預單位上人事調動的事？況且羅中盛又沒在地段上闖禍，憑什么去反映呀？羅中盛能不能調走，全靠你的運氣。”

　　“如果第二批外調人員名單公布，羅中盛即便榜上有名，他自己不愿去，又能把他怎樣？”

　　“小果呀，如果羅中盛榜上有名，去不去完全由不得他。調出的人員一經領導定案，調出單位立即將被調人員的戶口和糧食關系，轉入調入單位。羅中盛留在重慶，如果沒有戶口和糧票，他縱有三頭六臂，也寸步難行?！?/p>

　　那天晚飯后，心神不定的文若果到儲奇門碼頭散步，走到駁船站的辦公樓前時，突然一個新奇的想法躍上心頭，他猶豫了一下，然后徑直走到駁船站收發室門口，向門衛打聽道：

　　“請問羅中盛是在這兒上班嗎？我是他的同學，聽說他想申請調到西藏去，我想會一會他?！?/p>

　　“羅中盛是1007駁的水手，第一批調川交三處的人員中沒有他，沒聽說駁船站還有人主動寫申請去修公路，你如果要見他，只能到駁船上去找?！?/p>

　　“他的駁船停泊在什么地方？”

　　“這我也不清楚，你明天到調度室去問吧?！?/p>

　　“明天是星期天，調度室有人上班嗎？”

　　“調度室的人，假節日都要輪流值班，你明天來問沒問題?！?/p>

　　文若果快步回到家中，立刻坐在書桌前開始提筆疾書，不一會兒就寫好了一封信，他反復考慮修改后，又重新抄了一遍，才裝入寫好的信封，用膠水封了口，他把底稿撕毀后，才心安理得去睡覺。

　　第二天文若果來到駁船站，非常順利地進入辦公大樓，當他經過站長辦公室門口，發現四周沒有人，迅速從衣袋中取出信，從門縫中塞了進去。然后文若果來到調度室，順便問了一下1007駁船的位置，這才若無其事地下了樓，當他走出駁船站的大門時，還特地和門衛打了個招呼，心中暗自得意：“羅中盛，你憑什么跟我爭應秋泓？就憑你那點捕魚的本事？你最適合到西藏去建設邊疆，秋泓妹妹還是讓我來關照吧！”

　　文若果一周后再次從學?；丶視r，一切都如他預料的一樣，常蕓急不可待地把兒子拉到房間里說：

　　“小果，被我說中了吧，羅中盛果然要去西藏啦！這兩天他在家忙上忙下，他的朋友也進進出出，又是合影留念，又是請客吃飯。我想到羅中盛從小沒了爹娘，哥哥又去了廣州，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再說那年你在餓鬼凼被淹的事，媽也的確是錯怪了他，所以我買了只電筒送給他。等會兒你去看看羅中盛，心里雖然盼著他快點走，口里也不能這么說，知道嗎？”

　　“媽，這點小事還用你來點拔？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你就放心吧。嘿嘿……”文若果得意地笑了。

　　常蕓沒聽懂文若果說話的真正用意，心想你能掌握什么？難道這地段上發生的事情，你還能比我更清楚？

　　羅中盛離開重慶不久，應秋泓也收到高考錄取通知書。雖然受到右派父親的影響，因為應秋泓在中學品學兼優，高考成績優異，作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考上了本地的建筑工程學院。文若果這時想見應秋泓，只能等雙方都從學?；丶业臅r候才有時間，偏偏應家沖把文若果提防得緊，所以文若果的愛情攻勢一直沒有機會展開。當羅中盛第一次回渝探親時，文若果正在學校上課，并不知道羅中盛回來過，文若果從母親口中知道了這個消息：

　　“小果，媽告訴你一件事，羅中盛回來啦，身體比以前更加健壯，但人變得又黑又蠻，他和秋泓相比，差了不只一個擋次，秋泓大學畢業后不可能嫁給他。你還有一年就大學畢業，趁這段時間把功課抓一下，給學校留個好印象，爭取留校當教師，這樣秋泓一定會對你另眼相待，應家沖也不好再說什么，這個機會你一定要牢牢抓住?。　?/p>

　　一九六六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給文若果提供了接近應秋泓的天賜良機。當時學校停了課，畢業分配遙遙無期，同學們都參加了紅衛兵，整天斗走資派、寫大字報、上街游行搞得熱火朝天。文若果此時的心思都在應秋泓身上，趁學校無人管理之機，干脆溜到應秋泓所在的建工學院，很快和應秋泓的同學們混熟了。由于文若果學的是中文，又是學報的學生編輯，對中外名著的了解，自然比學工的同學要強許多。文若果此時的特長得到極大的發揮，他選擇和應秋泓關系好，又喜歡看小說的女同學聊天，探討作家的思想，小說中人物的命運，還把他以前在校刊上發表的文章給她們看，他的博學多才很快受到這些同學的青睞。文若果這一招果然奏效，在這些同學的影響之下，應秋泓也漸漸對他產生了好感。

　　隨后開始的大串聯，更是給了文若果自我表現的機會，他和應秋泓的同學一道參加串聯。不管是在擁擠的火車上，還是在天安門廣場的人潮中，文若果緊跟應秋泓寸步不離。每到一處紅衛兵接待站，文若果都掄占最好的鋪位，留給應秋泓住，吃飯的時候，把最好吃的菜往應秋泓碗里夾，同學們合影時，文若果總是站在應秋泓的旁邊或背后，給人一種應秋泓非他莫屬的印象。久而久之，應秋泓的同學們，都把文若果當成了應秋泓的男朋友。

　　一九六七年羅中盛回渝時，應秋泓剛好去了昆明，應家沖因為是反動學術權威，被弄到遠離重慶市區的一個工地上勞動。羅中盛見應秋泓父女不在家，非常地失望。文若果聽說后，立即趕了過去，見到羅中盛，滿面春風主動握手說道：

　　“中盛哥呀，好幾年都沒見面了，你的身體越來越壯實，就是有點曬黑啦……”

　　“這幾年我在西藏生活，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曬得又黑又蠻，這很正常嘛?！?/p>

　　“中盛哥，這次回來，準備住多久？”

　　“文若果，你別中盛哥，中盛哥的叫，我聽起來感到別扭。你從小都是直呼我的名字，用不著在我面前客套。”

　　“從前是從前，現在不同了，我是跟著秋泓叫的，這樣叫起來更親切。”

　　“你怎么能跟著她叫？你和秋泓是什么關系？”

　　“我和她的關系嗎，怎么說呢？她現在是我的女朋友，秋泓到昆明去了，你有什么事，給我說也一樣。”

　　文若果發現羅中盛的臉色變得極不自然，心中暗暗高興，假裝什么都沒有看見，他還想進一步挑逗羅中盛。

　　“對了，我帶來了和秋泓一道出去串聯時拍的照片，你看我和秋泓拍的照片，照得好不好？”

　　羅中盛感覺林若果是在故意剌激他，雖然怒從心上起，但還是很有克制地推開文若果遞過來的照片。

　　“林若果，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現在不想看這些照片，我還有更要緊的事情需要處理，請你……”

　　文若果故意驚諤地望著羅中盛，當自己轉身離開時，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羅中盛回西藏后，文若果明白再也沒有人和他爭應秋泓了，他開始大膽向應秋泓發起了愛情攻勢。文若果清楚，想得到應秋泓的愛，首先要得到她的吻，可是他每次企圖吻應秋泓時，都遭到應秋泓的拒絕，急得他像熱鍋上的螞蟻。這時文若果想到了狐貍與葡萄的故事：“夏天干渴的狐貍，看見熟透了的大葡萄高高掛在架子上，狐貍流出了口水，它拚命向上跳，總是吃不到，臨走時狐貍只好無奈地說，葡萄是酸的。”但文若果心想：“我決不是那只狐貍，我知道葡萄是甜的，我一定要想辦法吃到它?！苯K于有一天，文若果趁應秋泓不注意時，試探性地強吻了她一下，沒想到他的舉動激怒了應秋泓，她用怒眼向文若果一瞪，提高嗓門喊道：

　　“文若果你想干什么？信不信我把你攆出去！”

　　“我…….我沒干什么，我只想親親你……”

　　“文若果，我告訴你，這段時間離我遠點，別老纏著我，我現在心情很不好?！?/p>

　　文若果哪里知道，應秋泓剛收到羅中盛的信，她正為羅中盛在信中說他已經結婚的事煩心。但文若果還以為，自己畢業分配久拖不決，工作的事還沒定下來，應秋泓才遲遲不肯表態。文若果只好收斂一下自己的行為，等畢業分配后再說。

　　當畢業分配終于有了著落，文若果也如愿留在學校，卻傳來羅中盛在西藏遇難的消息。文若果聽說后，震驚之余心中也感到一絲不安。可是他轉念一想：“羅中盛的死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就是不寫那封信，他也有可能被調到西藏去，說不定站長壓根就沒看那封信。要怪就怪羅中盛自己的運氣差，他如果不去西藏，也可能會死于其它的事故。羅中盛遭遇暴風雪，和去西藏并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重慶調到西藏去的人，大都活得好好的，羅中盛要怨，只能怨自己命不如人。更何況到西藏是為了建設祖國邊疆，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假如羅中盛沒有出事，今后當上了勞動模范，成了王鐵人那樣的名人，誰也不會把功勞記在我的賬上，哪我為什么還要為他的死感到內疚呢？”想到這里，文若果也就心安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