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文藝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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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天，梁曉波一直對進文學社心存幻想。初中時，文化落后，沒見過文學社是什么樣子，雖說陳子平推崇文學，但同樣熱衷文學的學生畢竟是少數，文學社辦不起來，文章只能寫給自己看，孤芳自賞。上了高中，熱愛文學人的多了，文藝復興，自然要一睹文學社的風采。

　　語文老師叫胡文，瘦骨嶙峋，面如涂臘，腰子弓成了弧形，像二戰時從納粹集中營逃脫出來的，脖子在整個身體構造中只占了一個很小的比例，臉上掛著純真的笑容，這笑容比他至少年輕二十歲。

　　因為這位老師以前是教初中化學的，身上總有一股硫酸味，所以學生總懷疑他是靠著和校長的裙帶關系才步入高中講堂。再說，他的名字已經出賣了他對文學的悟性。

　　文人多喜歡墨雅，夢清，滄月之內充滿幻想，古典唯美的字作為名號?，F在看來，也只有這位胡文老師做到了文如其名。

　　胡文自知才疏學淺，胡亂為文，自然不能要求學生們胡亂跟風，怕有誤人子弟之嫌。于是，胡文的課堂也像二戰的戰場一般，睡倒一片。胡文絕不會介意自己的課堂如戰場，因為算起來他距領退休金只差一年零三個月了。古代師傅教徒弟尚且要留兩手，自己一把年紀，只好圖個耳根清凈，追名逐利，賣力表現的精神還是留給年輕老師。

　　同學們慢慢發現，在胡文的課堂上，不但可以繼續做晚上未做完的好夢，補上上個星期的物理作業，甚至也可以理所當然地拿出昨天寫給一個女生的情書再仔細謄寫一遍。

　　不過，還是有兩個文學的追隨者在認真聽講，一個是神通《古文觀止》的魏明宇，一個是窺睨文學社已久的梁曉波。

　　“今天要講的是孟子名篇《寡人之于國也》，胡文他一邊搖頭晃腦地說一邊在黑板上寫下“孟子”二字。

　　“好了，孟子名柯字子輿，是戰國時期的思想家，文學家和教育家，也是孔子的弟子……”

　　“老師——錯了！”魏明宇突然站起來，讓胡文臉上有種易于覺察的尷尬。

　　“很多人都說孟子是孔子的弟子，實際上沒有這回事，據說孟子是孔子之孫思的弟子，但那只是傳說而已，孔子是春秋人，而孟子是戰國人……孟子只是傳承了孔子的思想……”

　　魏明宇還要再說下去，胡文擺手示意其坐下。

　　“另外孟子其實是一位政治家?！蔽好饔罾孟伦臅r間意猶未盡地補充上一句。

　　其實同學們早已習慣了魏明宇這種突然的發難，因為他的求實精神不光表現在語文課上，他的淵博和敏銳已經滲透到每門學課。每遇到這種情況，同學們總能從老師尷尬的表情中找到一點上課的快樂。

　　“這位同學很好，做學問就要這種求實精神，”胡文扶了扶眼鏡說：“那么大家考試一定要記住孟子不是孔子的弟子?！?/p>

　　魏明宇一語驚醒夢中人，大家都振作精神張著嘴巴看他的表演和胡老師的尷尬，課堂氣氛又活躍起來。

　　“這位同學，請你再講講第一段的大意”胡文指著屁股剛挨上板凳的魏明宇說。

　　“第一段有三層意思，一是講……”

　　魏明宇一枝獨秀，頻頻搶去別人的風頭，讓梁曉波所有的語文才華無法施展。梁曉波本來鼓足勇氣想在胡文老師面前表現。能得到其賞識，進文學社也就順理成章。從后排傳來的對魏明宇的嘲笑聲，把梁曉波的表現欲沒殺在搖籃之中。

　　胡文老師化學起家，三句話忘不了老本行，以為教語文跟教化學并無二異，有了氧氣，便能反應。他認為現在學生語文基礎普遍低下，大可不必為此勞神傷頸，只要不是把劉禹錫念成了拉瓦錫，莫泊桑讀成了莫桑德即可。胡文常說：“文學就是矛盾沖突和人的情緒相互反應的產物，作者只是個催化劑。”

　　這無疑是胡文老師說的最有水準的一句話。

　　梁曉波懷念起那位風流的陳子平來，以為在語文課上學到的無非就是實詞有三種用法，虛詞有四種用法，孟子不是孔子的門生，柳永和青樓女子有故事，徐志摩追過林徽因，還有司馬遷那方面不太行。時間越長梁曉波對陳子平的懷念也就越深，那段他和蔣玉婷一起批改試卷的日子還記憶尤新。一個人發呆的時候，常常想起這些往事。

　　同樣以文學青年自居的魏明宇因為語文課堂上表現突出，兩周前已被胡文欽點過，進了文學社，并拿回許多文學社印發的宣傳資料，惹得梁曉波垂涎三尺。

　　梁曉波無法找到施展才華的沃土，一度抱怨胡文老師自己無任何文學修養可言倒是其次，可悲的是不能慧眼識才，讓故作深沉的魏明宇進了神圣的文學社，這樣的老師掌控文學社的生死大權其實是文學的危機。

　　（2）

　　鑒于文學社名額有限，而崇尚文學，以文藝青年自居的憤青卻層出不窮，選拔優秀的文學人才倒成了一道難題，胡文老師最后聽取一位生物老師的意見。那老師的原話是這樣的：“這個嘛，簡單！物競天擇，適者生存?！?/p>

　　于是，胡文出了一篇命題作文以考察這些憤青真正的文學修為，題目為《路》。

　　梁曉波一看有點迷茫，雖然他平生也走過許多路，公路，山路，石子路，瀝青路。他上學經常走的是一條風沙飛揚的土路，一到下雨天，泥濘不堪，雨水爬滿褲管，但文人寫路，并不能單純寫路，定要和人生之路巧妙聯系起來方才顯得洋洋灑灑，充滿哲思。

　　梁曉波對人生還沒有多少深刻的感悟，所以說起路來，梁曉波真是文思枯竭。他竭力醞釀，全文如下：

　　時間是深秋。一個人回家，坐在一扇漏風的車窗旁，出神地看著窗外零星的雨滴溜進車窗，點在臉上；聽耳邊呼嘯而過的涼風夾裹著泥土的氣息淹沒在汽笛聲中。山寨手機里還在單曲循環著上個世紀的懷舊歌聲，汽油味充斥著整個鼻孔……

　　從車站到家是一條鄉間小道?？傁Ｍ丶?，不僅因為想家，更想重溫一下故鄉秋的味道，在這蕭瑟的時節總能牽動久違的惆悵。小路就醉醺醺地躺在一片枯黃色的原野中央，漫無邊際地伸長，消失在那片錯綜排列的房舍中。躲過了鳥獸的陋習，歷經了風塵的洗禮，獨自在雜草和枯木中曲折繞遠，悠長，在孤寂中漫溯開來。這條多情的故鄉小道呵！四季的更迭,歲月的流逝全寫在上面。

　　一個人走在路上，任拂面而來的秋風撩動我的長發；任落葉打著旋兒落到臉上，肩上，然后又落到地上；任自己的腳印留在身后的土地上。不會回頭，也不想張望，悄聲對自己說，已是故鄉了，于是心中壓抑的傷感便一掃而空。

　　漸近老家時腳步不由加快，總在不經意間就看見家里那年久失修的煙囪，恨腳步跟不上那顆急切的心。我知道母親一定在門前那棵古槐下焦急地等待，父親一定在房檐下抽著旱煙。心中卻多了一份莫名的不安，我怕看到父親那雙因勞累而變得粗糙的大手，怕母親那雙因苦難而失去光澤的眼睛，那雙眼睛陰沉而哀怨，能洞穿我的所有心事。我知道城市的霓虹已迷亂了我的內心，都市的浮華已重塑了我的天性。無數次在酒精的余味中揮霍青春，多少年在匆忙的腳跟中徘徊不定，無法觸摸的是故土那一方純樸。

　　那年年少輕狂，總以為靠著熱情的雙手，就能脫離那片貧瘠，立足于他鄉，在都市的燈紅酒綠中有一個歸宿。不惜和家人爭吵，難以理解他們固執和迂腐。在外鄉的土地上駐足，彷徨，漂泊不定。多年后再次踏上故土，才為自己當初的幼稚羞愧不已。這一次故土還是以她最大的胸懷包容了在他鄉迷了路的游子，就像父母永遠不會計較犯了錯的失落的孩子一樣。

　　回到家的日子里心中安靜了許多，總是漫不經心地踱步在鄉間小道上?？寸晟耐硐紡奶祀H漸行漸遠，鼓著肚子的母羊被放羊的孩子趕回圈中；聽肅穆的鐘聲從悠遠的古廟傳來，焦急的家長呼喚著淘氣的迷了路的孩子，不由得讓人想到那些失落的故事，想起那些最初的理想，想起那些不該有過的惆悵，想到那些浪漫的文人是否在這兒低吟，那些深刻的哲人是否在這兒感慨……

　　這條多情的鄉間小道??！曾經拖著泥濘走向學堂，曾經在這里嬉戲忘記了歸家，如今又要啟航，背負上這么多的行囊，走向更遠的前方。因為前方才是夢開始的地方。

　　梁曉波實在沒有任何情思，雖說結尾的意境偏離了全文，牽強乏力。但想到這位化學起家的胡老師有排比強迫癥，就投其所好。

　　作文果然得到胡文的賞識，贊嘆用情極深，和平時的觀察和積累是分不開的，質樸的語言背后是深刻的內心。

　　梁曉波覺得他以前被假象蒙蔽和欺騙了，自己那種以貌取人的態度是萬萬要不得的，其實這位老師還是懂得欣賞的。

　　靠著這樣一篇嬌柔造作的作文，梁曉波步魏明宇的后塵，被老師推薦進了文學社。

　　想到自己能進文學社，梁曉波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感覺所有對文字的理解，文學的追求，藝術的信仰都要復蘇，為此他不惜脫去他亦正亦邪的世俗的外套，披上清高儒雅的文藝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