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圣誕矮松

　　生命確實(shí)給付過所有的機(jī)會，好讓我們有機(jī)會來一一棄置，一一荒廢。

　　望著夜太深的天空，想起席慕容的這句詩也并非偶然。我裹緊身上單薄的衣裳，靠著離松樹較近的紫藤架，蹲坐在木椅上。

　　緊緊地抱著自己，祝福遠(yuǎn)在大陸另一個極端的阿翔。

　　透徹心骨的涼意時時刻刻警醒著我，讓我清醒著在自己思緒的逼仄道路里越走越明朗，越走越深刻。

　　每一個和情人有關(guān)的節(jié)日都成了我對自己失敗的祭奠。除了忘記阿翔的兩年時間，我都拒絕一切男孩子的邀請，守著空氣一般廣闊和呼吸一般重要的孤單。偏偏，拿著手機(jī)糾結(jié)凝神很久，給阿翔寫很長很長的短信，修修改改，改改修修，最后在節(jié)日快要翻篇的時候，急急忙忙地發(fā)送四個字。

　　往往都是這四個字：節(jié)日快樂。

　　生硬。冰冷。沒有一絲人情味兒。

　　今夕不同往日。

　　在寒冷和黑暗的交錯中，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對阿翔的想念，單純，自信，就好像如果他在我面前，我就能伸手給他一個擁抱。

　　不矯情，不害羞，不做作，溫柔而真實(shí)。

　　想著想著，準(zhǔn)備拿出手機(jī)給阿翔發(fā)條信息，卻發(fā)現(xiàn)風(fēng)中裸露的手指僵硬得放不進(jìn)兜里。顫顫巍巍地移動，小心得如同對待去殼的五分熟的雞蛋般，好不容易將雙手放到嘴前，哈著熱氣，讓手暖點(diǎn)，再給阿翔發(fā)消息吧。

　　反正，離圣誕夜結(jié)束還有一兩個小時。

　　這只是十二月底還穿著秋裝的我在露天的深夜里，一個單純的愿望。

　　哈著氣時，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油然而生，竟一時間的根深蒂固：原來自己是空調(diào)，不是暖氣。

　　賣火柴的小女孩。突然就想到了這個故事。

　　故事的大概在腦子了粗略展現(xiàn)后，我毅然決定將雙手貼在肚子上——我身上脂肪還算多的地方。等手稍微暖和了，我趕緊掏出手機(jī)撥通了阿翔的號碼。

　　聽到鈴聲響起時，嘴角不自然的就彎成了微笑的弧度。

　　“小孩……”

　　“阿翔，是我呀。最近好嗎？”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發(fā)顫。

　　“嗯，你呢？”

　　“很好喲，有沒有想我呀？”

　　沉默……“嗯，少半的時間在想你，多半的時間在忙學(xué)習(xí)。”阿翔說著，極其自然。

　　“嘿嘿，給你唱首歌吧。”我清了清嗓子。

　　“你會唱歌？”他語調(diào)略帶驚奇，“我以為你只會寫詩。”

　　我換了個姿勢，背對著習(xí)習(xí)寒風(fēng)，唱了蘇芮《親愛的小孩》。電話那頭，阿翔笑了，我想表情應(yīng)該依舊冷冷的，但是聽著很溫暖。

　　夜更深，風(fēng)更涼，血液流速反而加快了。

　　“阿翔阿翔。”

　　“嗯……我在聽。”

　　“再見。”

　　“小孩……”聽見我說再見，阿翔急忙開口叫住我，在確認(rèn)電話依舊保持通話狀態(tài)后，阿翔才小心翼翼的繼續(xù)說，“照顧好自己，不要經(jīng)常生病。”

　　“你怎么知道我經(jīng)常生病？”

　　“和李尚有聯(lián)系。”

　　“這樣呀。”我淡淡地說著，心里卻越來越高興。

　　“那再見。”

　　“嗯嗯，拜拜。”

　　掛掉電話，幸福地仰起頭的瞬間，一道陰影出現(xiàn)在視線里。望著紫藤架的入口，陰影像雕塑一般，在夜風(fēng)中默然地站立著。

　　我蜷縮在木椅上一動不動，和陰影無語相視。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他認(rèn)識我。

　　等到他終于開口說話的時候，我確定，他是林子桓沒錯。

　　“不行不行！我也要聽歌。”林子桓在我目光炯炯的地看著他幾秒鐘之后，嗷嗷地朝我吼著，然后指著松樹，“不然多對不起陪著你過圣誕節(jié)的松樹呀。它可是我種的，費(fèi)了好大的勁兒。要說服圖書館的人，還要自己動手。”

　　不知道為什么，聽完他的話，被凍僵的手腳突然就能動了。可我還沒有動，也不說話，只是呆呆地看著他，我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想唱歌了。

　　以前，我從未唱歌給誰聽。包括李尚。

　　可我沒有開口。

　　原因只是因為不習(xí)慣，按照別人的指示去完成一件事情。

　　圣誕樹旁，林子桓收起方才自豪的表情，若有所悟的朝我走來，停在我面前，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把暖和的羽絨服給我披在身上，然后學(xué)著我的樣子，縮到木椅上，環(huán)抱著自己的腿，喃喃道，“現(xiàn)在暖和了，給我唱吧，不然我要凍死啦。”

　　看著上身只剩下一件紅T恤的林子桓，記憶回到了在深圳的那個早晨。

　　濺在桌子上的雪白的牛奶。

　　掉在杯子里的無辜的雞蛋。

　　掛在樹梢蕩秋千的太陽。

　　紅磚的靜默的陽臺。

　　重疊在一起的深刻的影子

　　……

　　羽絨服里的溫度漸漸傳入我身體，歌聲便從喉嚨里不自覺地飄出來。不遠(yuǎn)處，松樹似乎不那么容易倒下，圖書館也在靜默中立成了一種優(yōu)雅。

　　我唱的是日本搖籃曲——夏日星，很溫馨很適合清唱的歌兒。這還是高野先生在我母親的墳前唱的歌，他說松本初云告訴她，母親一定會喜歡這首歌兒。所以我讓高野先生教我唱，就在母親的墳前，那塊青苔變成了暗紅色的巖石旁。

　　可能。由于從小待在京都，雖然現(xiàn)在用日語和高野先生交流有點(diǎn)困難，但是學(xué)《夏日星》的時候，恍惚中覺得回到了京都那個大雪紛紛的夜晚，回到了母親溫暖清香的懷抱，回到了鋪著榻榻米的房間，鎢絲燈閃了幾下世界就變成了黑暗，有個呢噥的聲音在耳畔輕語，“睡吧，寶貝”。

　　我想我應(yīng)該是沉溺在幻境里學(xué)會這首搖籃曲的。

　　唱完后我脫下羽絨服塞到林子桓懷里，“唱完了。”其實(shí)，我想說的是：子桓，好聽嗎？

　　“啊！”林子桓從椅子上跳起來，在這之前我都以為他也凍僵了。他用幾根手指拎著手里的羽絨服，一副嫌棄的表情，“你以為我就是為了聽歌呀？”

　　“不然呢？”我咧著嘴，等待著他的回答。我需要一個回答，僅此而已。

　　他嘟噥著說了些什么，沒有聽清楚。

　　風(fēng)在耳畔呼嘯而過，留下嘴唇已然合上的林子桓，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

　　于我而言，所有的人死后都應(yīng)該進(jìn)地獄。所以，生命似乎就是在地獄的屋頂上，凝望花朵。

　　看著林子桓從松樹腳下變出一個深藍(lán)色的盒子，從里面取出一條看不太清顏色的圍巾，把我的脖子和頭都裹在圍巾里，只露出兩只眼睛，模糊地注視著茫茫黑夜。

　　把羽絨服給我穿在身上，又拉好拉鏈，林子桓背過身去，屈膝半蹲在我面前，“上來，送你回宿舍。”

　　夜風(fēng)并沒有因為他的出現(xiàn)變得有憐憫心，地面的寒冷也依舊颼颼地從我褲腿灌進(jìn)來，侵蝕著僅存于體表的溫度。

　　可我是知道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心臟的跳動恢復(fù)了百合花活著時的律動，永遠(yuǎn)都是清晨的山谷在夜風(fēng)的權(quán)威下迎來了生命里第一次天光破云。

　　我?guī)е鴩恚斐鲭p手，繞過林子桓，摸索著，小步前行。

　　噴泉里嘩啦啦的水流指引著我轉(zhuǎn)向與青苔相依相偎的階梯的方向，我想說，“子桓，一起走走吧，我還不想回去。”可是我什么也沒有說。

　　我想，這一次，他依舊會跟上來吧。畢竟，他的纏繞，縛住了我脖子的自由。

　　陰冷在黑暗中繼續(xù)，某種感情卻在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