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爸爸啥時候回來呀？小女孩坐在灶窩里，一邊把一把茅草柴火折成兩半，塞進燃燒的灶塘里，一邊嘴巴里問。女人這時已手腳麻利地洗手、和面，在一架小小的“軋面機”上軋好了面條。此時正從一個壇里撈出一把自己泡的“酸菜”，洗一洗，放在案板上切成菜丁。女人系著圍裙、低著頭的背影一邊“嚓、嚓、嚓”地切著菜，半天沒有應答。

　　“下個星期六大概會回來吧！”女人一邊向冒著熱氣、沸騰滾開的面條里放下菜丁，并拿一雙筷子在鍋里攪了攪，一邊回答。

　　“奧！”小女孩好半天都屏聲靜氣，一提到爸爸，她就心里既害怕緊張又覺得高興，并且還有一種隱隱的期待的情緒摻雜在里面。

　　“這次爸爸回來會給我帶什么畫書呢？”小女孩想。她心里出現了爸爸那個拎在手里的黑提包，每次爸爸回來，見到她和小姐姐，就總樂呵呵地從包里拿出一本“畫書”，或者一包糖、或一袋橘子或者一個蘋果。那個黑色的提包對她們來講，顯得神秘而具有吸引力，簡直就像一個“魔包”，里面總有一些她們最愛的好東西！所以每次爸爸回來，她們除了略有些羞澀和害怕地站在爸爸跟前，眼睛還總是間歇地偷偷瞄一眼那個提包。等到爸爸笑哈哈地從包里掏出東西給她們，她們就手里拿著“寶貝”在旁邊恭恭敬敬地站著，斂聲靜氣；若等到爸爸充滿慈愛地樂哈哈地對她們說：“好，好，你們去玩吧！”她們就恭敬地退后一點距離，等到退到大人的視線之外，她們就像得了大赦一樣松了一口氣，一溜煙地跑了，甜滋滋地、如饑似渴地去享受這一切。

　　“星期六幾個姐姐會不會回來呢？”小女孩又問。同時心里就想到以前小姐姐在家里時總和她爭著去看那些畫書，小女孩最后總是撅著嘴看著小姐姐先看那些畫書，但有時小姐姐也有例外讓她先看?，F在小姐姐也到很遠的鎮上上學去了，一個星期有時甚至幾個星期才回來一次。小女孩覺得想她了，她想要是她還能和自己搶畫書看，那該多好啊！······

　　“會吧！也許不會吧！······不知道呢！”媽說完，繼續沉默著。

　　“媽，今天杰森來給我們把缸里的水挑滿了！”小女孩見媽沉默著，怕她又要掛念幾個姐姐，還有爸爸，就趕快想把話題岔開。

　　“哦!、、、、、、！”其實女人舀水的時候就看到缸里滿滿的一缸水，就知道是杰森或者他幾個哥哥們挑的水。她們用的水都是要擔著擔子到山口那邊的“涼水泉”去挑水。“涼水泉”的水遠近聞名，甚至名氣都傳到遠遠的縣城，大家都知道這里有一個“涼水泉”。涼水泉是一個泉群，方圓上百平方的平地，“咕嘟咕嘟”冒上來很多蘑菇狀的、圓胖的“水傘”。這些冒出“水傘”的，都是大的、小的泉眼，有的很多泉眼聚在一起共同“咕嘟咕嘟”冒泡、吹起“水傘”，一個個蘑菇般的圓胖水傘都聚集在一起，把深埋在地底下的潔白的、金黃的細沙翻吹了上來，細潔柔軟的一粒粒比一粒最小的白糖還要薄還要小還要細的潔凈的沙粒在水泡中翻滾、在翻成蘑菇狀的水泡中翻滾，一粒粒細沙在照入水中的金色的陽光照耀下熠熠閃光。陽光也照在鋪在水底、因長年累月所積下的、看起來特別松軟舒服簡直就像鋪著軟墊一樣的、厚厚的一層潔白金黃細致柔軟的細沙上。水底全部是這樣的細沙，潔凈、柔軟、沒有一絲雜質。陽光照在水里，水清澈得叫人愛憐，陽光在水底的潔白柔軟的細沙上投下一片微微顫抖的網狀的光圈，簡直就像一件“金縷衣”呢！一年四季，不管什么什么時候，水質一直都是那麼清涼、甘甜，一直都是那么清澈！不管外外面是刮風下雨、還是滔滔洪水，這個涼水泉的位置因為在主河道的一側呈一個大的半圓形的位置，泉的邊緣又全部是天然的、巨大的、古老的巖石和長滿茂盛植被的山坡湊成的，并且幾個最大泉眼聚集的地方，周圍也是天然形成的幾個大巖石包圍著，就像幾個忠實威武的武士在團團圍護著，守候著一位玉質蘭姿的小姐。只有泉水旁的小半邊有幾個潔凈的石板鋪著供山谷的村民采水用。所以涼水泉的水總是那么清涼、清澈、甘甜、波瀾不驚。就像一位玉質冰清的小姐在巍巍深谷中巧笑嫣然、安閑恬靜、始終守著她的那一段情懷。山谷里的人也似乎都在自覺不自覺地維護著她，似乎她的純凈、靈氣、秀美浸潤進了山谷里的每一戶人家。有女兒的人家，那女兒就更是出落的像這清清的水一樣恬靜、秀美、靈氣；有男孩的人家，男孩也更是長得雄壯、清朗、帥氣。山谷里的人，每走近泉水，就要自覺地把步子放輕、腳步放慢、呼吸理平順，似乎就連大聲的哈氣、重而匆忙的腳步聲都會侵擾了這位秀美恬靜安寧的小姐；腳上鞋子也干干凈凈、衣服也干干凈凈換爽利再去挑水，走近了、靠近了，心也就沉下來了、靜下來了，心里甜甜的、靜靜的；及至看到那水，那心里的一切什么污濁煩惱、郁悶沉重不快就都不翼而飛、心里首先被那股水氣蕩滌得干干凈凈、心似一張明鏡似的，剛剛拭去了灰塵，只覺得沉、覺得靜；再及至把那一只木桶剛剛放到水面、輕輕地劃了劃、桶下部一下子就“咕嘟”一聲，桶就幾乎在水底站立了，水桶里一下子就鉆滿了清澈滑膩如玉的甜甜的涼涼的水，有時也等不及欣賞桶在水中搖曳的風姿，胳膊一撈，一用勁，木桶“嘩”地就帶著一身水上······這時舀水人幾乎就要樂了，差不多就要哼起小調來了······那似珠似玉的水珠啊······潑落、灑落，有的傾落、灑落到你的身上、腳上、衣襟上，是如此的清涼、甘甜、甜美······是的，你感到甜美，你幾乎就要捋下身，彎腰捧起那一掬甜甜的、甘甜、清涼的水，那水在你的手里揺曳著，清涼晶瑩剔透；你把嘴湊上去，“呋”地吸了一口，于是那清甜，就在你的身體里蔓延浸潤開······啊·····清涼的、冰甜的、甜美的、暖暖的涼水泉里的水??！·····我的愛！我的甜美嫻靜冰肌玉骨的女兒??！······這口涼水泉，似乎是青鷂山谷的魂······

　　女人一邊做著飯，一邊從小女孩的爸爸想到幾個女兒，一會兒又想到涼水泉，這一會兒又想到徐副官家的幾個生龍活虎的兒子······她望望門外深沉的夜色，鋪著青石板的天井院子靜悄悄的，自家前排后排的房子黑影幢幢；還在刮著風，那深青灰色的天空暗沉沉的，幾乎都要與夜色融為一片。只在黑魆魆的、靜靜矗立在那里、微翹起的房檐一角，你才看到那后面映著的那一方廣闊的、靜靜的深青灰色的天空。你出去，幾乎在一陣陣風滑過的間隙，在你瞇細眼睛的同時，你才有可能看到房檐背后的的一顆冷星，似乎在滑翔著，也似乎在滑膩的風里若隱若現，眨著懵懂的眼睛。

　　小女孩睡著了。女人端著燈，走到屋那邊的幾間房一一去關上窗戶。一間又一間，穿過一個門又一個小小的回廊，又穿過一個門。走著走著，女人似乎感覺自己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看一看身上，自己身上那件藍色的對襟布衫又變成了一身的上藍下黑、著白襪黑鞋的旗袍學生裝——那個時候的她，是多麼美麗、多么快樂、也多麼年青??！——她還記得她那時初來乍到，剛剛到這一個很大的家庭中來，對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快樂、同時又是那么羞澀！她緊緊地依偎在恬羅的身邊，恬羅的手緊緊地牽著她。她呢，一等到感覺有恬羅家的哪個叔伯或是兄弟或是哪個家人走過來，她就不由自主地、羞澀地要躲到恬羅的身后去。但她知道躲不過，最后等到他們站到她面前，她就又總是不得不羞澀地站出來，稍低著著頭含羞給他們說話。那些叔伯兄弟總是微笑著給她說話，然后就又去忙乎別的事了。她現在還記得恬羅家的老三，三兄弟中最調皮的那個，見到她，總是一本正經地站住，叫一聲：“嫂嫂！”然后嘴巴邊咧開一個笑，走過去了，聽到他打了一個唿哨。仆人們呢？卻似乎都訓練有素，沒見哪個在那里偷偷對她指手劃腳、竊竊私語。他們對她總是畢恭畢敬的。她還記得她跟著恬羅第一次去見老太爺的時候。老太爺身體健朗，坐在中間的榻上，著黑綢印暗白云紋的馬褂，下面銅黃色的長夾袍。頭發卻也花白，戴著一個有護耳的大皮帽。他端坐在一個寬闊的榻上，兩只腳穩穩地踏在腳蹬上，袍子整整齊齊，兩個手肘像兩張弓一樣地撐在大腿上，看起來非常有力。榻兩邊分別站著兩個丫鬟。恬羅牽著她的手走過去，老人哈哈地一笑，笑聲健朗而愉快。同時手一揚，抓起頭上的皮帽，朝榻上的小幾上”啪”地一放，說：“哈哈哈，小羅子吔，是朵‘香花’哎！”女人的臉頓時變得通紅，她低垂著眼瞼，恬羅使勁把她拉了一把，悄悄地對她說：“他就是這樣的人！”然后他們一齊跪在地上嗑了頭。丫鬟把他們扶了起來。老太爺坐在那里依然哈哈笑著說：“好小子哎！不錯，是一對?。　毖诀叨荚谝贿呂嬷焱低档匦?。那時候的女人臉也羞得通紅。她那時候雖然從小就上學，但依然總是脫不了有些害羞的天性······后來，她在這前院后院一大套的房子里，生活下來，脫去了女學生服，她換上了少婦的衣服。大女兒、二女兒先后出生了，再后來······又過了幾年，老太爺和恬羅的身體本就孱弱的爸爸也相繼去世·····老大早就參軍去了，后來就隨部隊在那里安了家。老三一家開始一直和她們住在一起，前幾年也隨他們自己的大兒子遷到另外一個地方了······這些院子都逐漸空落了下來，丫鬟們和長工們早都遣散掉了，后來，后邊三個女兒都又相繼出生了······恬羅卻一直樂呵呵的，他在屋前屋后都種上了花，各種各樣的花，紫丁香、牡丹、茶花、院墻角里種著臘梅花、屋側的山坡靠近小偏院的一個土臺上，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自己冒出來了大叢大叢的刺玫瑰，且是五顏六色的刺玫瑰·····花朵大多大朵的、鮮艷欲滴、花香四溢····前院后院里，也種著幾棵果樹：五月桃、六月桃、杏子樹、梅子樹、前院一棵石榴、后院一棵石榴······于是，女人的屋子，就一直靜悄悄的，就幾乎一直籠罩在一片花香果香當中。后來恬羅到山谷那邊的學校教書，女人就獨自帶著幾個女兒在這房子里生活。幾個女兒，喝著涼水泉里的水、聞著前院后院、房前屋后的花香果香長大，一個個都出落長大了。每到玫瑰花開的時候，那房前屋后不栽自發的刺玫瑰開得尤其旺盛，整個屋子都被花的清香氣包裹，引得那些本村讀書的小學生上學放學總是想偷偷地溜到這里來摘一朵、兩朵····女人總是是吩咐還在家里的女兒拿著剪刀剪上一大捧，想要的小學生每人都能得到一大捧，樂呵呵地拿回自己的家，去讓媽媽找個瓶子灌上水，把花裝在里面，也可以讓香氣充滿房前屋后幾個星期······而被剪了的玫瑰花叢，花卻不見少，卻越發開得更加旺、更加鮮艷，花苞一個一個地綻放······

　　女人把燈放回屋子，自己就坐在床邊，手撐著桌子，聽著外面的風聲，支著頤，發起了楞。

　　“時間過得可太快了??！轉眼間就到了現在······這中間經歷了多大的變化啊！····似乎就在昨天，我還是一個剛剛從學校走出的穿著藍綢黑裙的女學生，這幢房子曾經還多麼熱鬧??！······可轉眼間，那個年青羞澀的女孩子已經人到中年并且已經歷經滄桑了·····”

　　昨日這幢房子的繁華還猶歷歷在目，她似乎還看到恬羅的母親穿著綠綢緞的旗袍短褂，下著黑色的長裙，頭發別在簪里，挪動小腳來來回回指導仆人們收拾廚房、修剪花圃、打掃庭院的情景，那個時候她還暗自偷笑她是一個舊式老式的小女人······她仿佛又聽到了丫鬟房里傳出的在一起嬉笑打鬧的聲音····看到了老太爺斜靠在榻上，聽到他“呼嚕呼?！蔽疅煹穆曇簟ぁぁぁぁ?/p>

　　“這幢房子現在是太寂寞了！······猶如一場夢！·····”她想到了恬羅和幾個女兒，“要是恬羅和幾個女兒都在家，那該多熱鬧啊......”幾個女兒相繼長大，工作的工作、上學的上學，在這跟前的，可只剩下這個小女兒了！·····想著，她轉過身，給女兒掖了掖被子。

　　“徐副官家，天天一定很熱鬧吧？自從徐副官那年回來，再也沒出去了，現在五個兒子大的也都成人了······”她想起那幾個生龍活虎的兒子，心里有一點羨慕，但轉念想想，感覺自己也挺好的。

　　“等放假女兒們都回來了····”想著想著，她覺得眼睛惺忪，于是轉身拉過被子·····

　　夜深了。青鷂山谷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