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日暮時分,書影與書影之間,想念最深。
蜜雪想,感情之事,同生老病死一樣,必須親自歷劫。
若那日,童保振沒有及時出現,亦不肯出手相助。至此,她也不過這樣了。
這是一個明澄的午后,蜜雪坐在干凈寬敞的公寓,由女傭遞上錫蘭紅茶,鼻子聞著大蓬晚香玉的芬芳,眼前的一切,于她似個甜蜜的幻境,竟生出一種浮生若夢的感覺。
繼父出事前,家中還有幾個兄弟姐妹,皆是同母異父的血親。她是家中長女,十五、六歲起,已肩負家中部分支出。那些自她們母女生命中出現的男子,一張張重疊著模糊的臉龐與一身汗臭的咸酸味道。多數是碼頭的搬運工人、地痞、無賴。貪圖婦孺無知,毫無還手能力。故占盡便宜,仍要賣乖。
蜜雪仍記得四弟的生父,那個眼神若饑渴的綠眸餓狼,于半夜時分,悄然推開臥室房門,一陣濃烈的煙草味道,撲鼻襲來。那是一雙做慣了粗活的厚實掌心,微微出汗,撫摸上她白皙的臉龐,濃重的鼻息,就像一只龐大的獵狗。
“蜜雪。蜜雪?!彼麊舅?,掌心撫上她的胸口,少女掏出枕邊的匕首。抬眸,望著他。銀光閃閃下,男子略微收斂,露出一口黃牙齒,朝著她微微笑道:“怎么還不睡?你母親讓我過來,看看你們睡了沒?”伸手,又朝上鋪的幼女,脧去一眼。仿佛之前一切,都不曾發生過。轉身,離開。她松手,匕首跌落枕邊一角,手心濕潤。
有許多個夜晚,她都不曾安然入眠,夜半悄然啟開的房門,以及那一股子酸腐的汗臭味道,猶如一個個重復著的夢魘,一再得自她的夢境中出現。他們不肯放過她。
但那個男人很快地又離開了她的母親,第五任繼父是個貨車司機,與之前的那些個脾氣暴躁、貪婪、好色、濫賭、酗酒的男人,比較之下,他還算是個干凈、斯文的男子,最糟糕的不外是愚蠢和貧窮。
蜜雪仍記得那個潮濕的下午,醫院打來電話,繼父發生車禍,于公立醫院進行搶救,母親腹中已有數月,是第七子,胎兒穩定,足月即可生產,是她攜了家中弟妹,一起奔赴醫院。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童保振,他是廠長,工友發生事故,車上貨物全部損毀,工人仍在手術室內搶救。他站在手術室門口,見得眼前少女,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卻有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眸,潔凈若鴿子眼,似寶石般散發著光澤。她懷抱著年幼的六弟,底下又是幾個尚未成年的弟妹,她站在一群孩童中間,似個小小母親,一面耐心等待。
直到醫護人員推車而出,她見得躺在推車上,昏迷不醒的繼父,一面追問道:“他可安然無恙?”
醫生抬頭,見是個小女孩道:“你母親呢?”
她不語,又道:“恢復需要多時少時間?可以辦出醫手續嗎?”
他道:“你是家中長女?”
她道:“繼父若有閃失,家中即將失去唯一的頂梁柱,孤兒寡母,無人照顧。”
少女臉上,閃過一抹憂慮之色,他追問道:“你可屬馬?”
她輕輕答道:“生父離開母親的那年,冬雪,我自公立醫院出生。恰巧是馬年,故而我是一匹苦命馬。”
“那我比你大二十一歲?!?/p>
男子目光炯炯,一面得凝視于她,電光火石之間,她似乎明白了一切。
他道:“若你愿意的話,你繼父不必出院,亦不必承擔現在的責任?!?/p>
她退后一步,吃驚道:“你要娶我嗎?”
男子莞爾一笑,與她坦言道:“不。我已有妻室?!?/p>
一面步步緊迫道:“這場事故,讓工廠方面損失不小,你繼父將要承擔部份責任。選擇權于你處,進一步是天堂,退一步就是地獄。”
三日后,她找上門,他坐在公寓等候,似乎知道,她一定會來。女傭捧上茶點,她已無心品嘗,只與他提出,年幼的弟妹,尚須照顧。母親懷胎數月,即將臨盆,還有繼父的醫療費用。他一一答應下來,唯獨一樣,他不可能與她結婚,他已經是個有家室的男人。膝下一子,與她年齡相若,尚處于天真浪漫的年紀。而她已懂得,與陌生人講起條件,維護家人。
一個星期后,她隨童遠洋英吉利,選擇的交通工具,竟是一艘郵輪,在可以見得月亮的晚上。他將手掌擱于她的腰際,教她華爾茲舞步,飲用克魯格香檳酒,品嘗魚子醬,并且親吻她的額頭,似對待一個瓷娃娃般珍惜。他是真正的紳士,一切舉止,皆彬彬有禮。不似某類男子,體內荷爾蒙旺盛,結交女伴不過半年,已恨不得肉搏相見。自婦孺身上討便宜的男人,便稱不上真正的男子漢。
抵達,英倫那個夜晚,碼頭落起面筋般暴雨。電閃雷鳴下,他打一把黑色大傘,將她擁進懷中,奔進車內。是那個夜晚嗎?蜜雪想,她似受驚的鳥兒,將自己的感情,全部押在了這個將她擁護進懷的男子身上。
他與她過了一段尚算平靜的日子,公寓里開著潔白的晚香玉,夜半常有濃香撲鼻入夢,他知悉她的喜好,物質上滿足于她。只是少女臉上的憂愁,始終抹煞不去,一日更復一日的濃烈。終日悶悶不樂。
他道:“告訴我,你的需求。我會盡量滿足你的?!?/p>
她抬頭,凝視于他道:“讓我回到從前。”
“這不可能?!?/p>
是他給予了她現有的一切,只是她并不快樂。內心寂寞,無人傾訴。
“你為何還不滿足?”他道。
那一雙潔凈明亮的鴿子眼,蒙上一層灰,暗的似沒有光澤的寶石。她低垂下眼眸,靜靜道:“我思念我的家人?!?/p>
他握住她的下頜道:“從今而后,我就是你的家人,我將日日夜夜陪伴于你?!?/p>
翌日,他攜她離開英倫,轉返他處。
他知她思鄉心切,帶著她轉返至新加坡,那是她第一次見得岑園,取的亦是她自己的姓氏。
他附耳與她輕語道:“這一世,我不會讓你自身邊離開?!?/p>
少女臉色緋紅,并非害羞,而是詫異,她不明白他的心思,因此而感到恐懼。
初到岑園,她更似個吳下阿蒙,一切皆懵懂不知,他教她纂刻田黃石,書以“幾許溫柔”四個字。少女天真,不知,一行小楷的深意。直到許多年以后,她拿出來,細細看望,眼角濕潤。
又請來先生,教她書法,社交禮節,品茶之道。她天性聰慧,學得很快,令他感到滿意。
日子漸久,他愛她愛到,連自己都不能自信,仿佛一放手,她就會自手邊溜走。
他對著她道:“你要時時伴于我的身邊。”
這一年她十七歲,長高了許多,可穿細跟鞋子,灑圓點大蓬裙,依舊扎著馬尾辮,與他一起出門,常被誤認作他的子女。他亦不介懷,只要求她常年穿素凈衣裳,粗布白襯衫,搭杏仁色過膝長裙,不得與異性過度親密,似個管教嚴苛的家長。
始終是年紀在作怪,她與他之間的關系,似父,又似情人,但她對他依舊懷著一份恐懼及陌生感覺。
過了幾日,大宅的傭人找上來,召他返家。眼觀鼻,鼻觀心,她知是大房太太的意思。
童保振回來那日,身旁多了一名英俊少年,他即是童保振的長子,童俊顏顏。長相秀麗的大男孩,看著眼前的少女,無法將她與印象中的“狐貍精”畫上等號。反而覺得眼前人,更似森林中仙子,意外得逃出關押她的古堡。
這一刻,他方明白,為何父親的三魂六魄,皆系在了這樣一名少女身上。
他對她產生好感,誰說,一見鐘情無關色相。他原是母親派來的心腹。此刻,卻倒戈相向。
十九歲的少年,遭遇十七歲的少女,似所羅門遇到書拉密女。
但她的心,并不存在他身上,她只輕輕脧過一眼,隨即轉身,看著他道:“他是俊顏?”
得到肯定后,返身上樓。
少年心若鹿撞,一臉茫茫然,望著佳人轉身的背影,一面得嘆息道:“粉紅色絲絨秋千架上的女孩。”
不久,童保振為她在岑園開辦生日舞會,多數是他生意上的朋友、親戚、好友,她不認識他們,亦不愿意過多交談。
獨處一角,那日,她仍高束起一把卷曲的馬尾辮子,穿灑圓點的大蓬裙子,呷一管麥管,童俊顏見她一個人獨自,攜冰鎮果汁,一起坐與她身旁道:“一個人?”她點頭。他道:“你愛我父親嗎?”少女抬眸,看著他,過了片刻道:“他是個值得尊重的男子?!鄙倌陻R下手邊果汁,一邊伸手握過她的手心道:“我愛你。自見到你的那一日起,我就已經愛上你了?!彼Χ徽Z,使得他誤解,惡向膽邊生,俯身親吻她的臉頰,這一幕,被遠處的童保振盡收眼底。
傍晚,舞會結束。童俊顏被喚到了書房,父子之間的爭執聲音,自房中響起。底下的傭人竊竊私語,接耳交頭。
直到槍聲響起,一名男仆撞開房門,見到童俊顏臥身倒在血泊處,而持槍者正是他,童保振。
當童俊顏被抬上擔架,送上救護車的時候,一名神色憔悴的中年婦人,匆忙趕至。一見她,不由分說,迎面就是一記響徹的耳光子道:“你這個妖女,迷惑了他還不肯放手,就連我們的兒子,也要一并連累?!?/p>
這是她與童太太的第一次相見,這個面容姣好的中年婦人,一看就知出身于中產階級家庭,從出生到成年,不曾吃過若干的苦頭。直到婚嫁年紀,由父母挑選佳婿,為其終身。
蜜雪抬眸,看著眼前,面色煞紅的小婦人,輕語細喃道:“這不是我的錯。是他先找我的?!?/p>
童太太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少女,她有著潔凈、細白的臉孔,烏墨般的濃眉大眼睛,一襲白衣若雪。
若不是在此時此地,相遇之下,她真的要以為自己見到了純真善良的安琪兒。但她不是,她僅是一名勾搭人家丈夫和兒子的下賤女人。她一面嗔怪道:“你這個下賤的女人,你怎么可以這樣滿口謊言?”
言必,揚起的手心,沒有再落下。婦人抬頭,見到眼前,一臉慍色的丈夫道:“你還袒護于她,若不是她,我們的兒子,就不會躺在里面,還在搶救中。”
他道:“錯不在她?!?/p>
婦人怒不可遏道:“禍水紅顏,她真的是只狐貍精,將你迷得三魂丟了七魄!從前你是多么的疼愛親兒,今日為得一個陌生人,持槍誤傷親子,虎毒尚且不肯食子。童君,切莫忘記,你有今日,哪一樣,不是自我娘家得來。當年,你不過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
他怒吼道:“潑婦!”
童太太臉容上,一陣熱辣辣的滾燙,攜女傭一起離開醫院。離別前,仍不忘打量一眼蜜雪道:“粉紅色絲絨秋千架上的少女?!?/p>
直到童太太離開不久后,她身子一軟,跌落進他的懷中道:“可是我害了你,使得你妻離,子叛?”
他道:“為了你,我失去良多。至此,你不可辜負于我?!?/p>
“但,你的感情,足以讓我感到窒息?!彼ы?,朝著他凝視而言道。
童俊顏離開后,岑園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她依舊終日悶悶不樂,寡言少語,似個瓷娃娃般安靜,淡薄。
偶爾,可以聽到梵啞鈴的寂寞聲音,自她住的臥房內傳出來。
傭人們皆說這個女主人好伺候,她并無太多要求,只是貪圖安靜,窗臺前栽種了紫藤花架,在每一個有月亮的夜晚,靜靜得垂下一枝花葉,襯著一抹同樣寂靜的月色。
童君亦有特殊的嗜好,喜在寂靜的一輪月色下,凝視她一整片光潔的裸背,更愛好于凄涼的月色下作畫,潔白的床單上,少女半裸半睡于大床上,瀑布般的濃黑卷曲長發,灑落而下,她側著潔白的臉龐,垂眸,紅唇緊抿。月色灑落下來,而她的背部,似有潔凈透明的翅翼,逐漸展開。他喚她作:天國的少女。
岑園的傭人們,私下稱她作:粉紅色絲絨秋千架上的少女。
有時候,夜深,醒轉過來,見到他沉睡的側臉,指尖細撫而上,她想,她與那個少女又有何不同呢?自少女時代,遇上了一個中年且富有的男子,自此,墮落進感情的深淵中去,不能自拔。
即使,給她一次機會,讓她自他身邊,逃開。她是否,可以這般輕松放下,這樣一段感情。
他漸漸察覺到她的不快樂,遂意問道:“我給予你想要的一切,視你作掌上明珠,你還有何不肯滿足的?”
她道:“給我自由?”
他道:“這不可能?!?/p>
她并不知曉,大宅處,已經給他施以壓力,撤去部分資金,動用熟絡的人脈,打壓他手上經營的生意。亦若童太太所言,他現在所擁有的,皆是她娘家所資助的,若無她,他將被打回原形。
不知何時,他再盡力,也不能取悅于她。漸漸對她失去耐心。他對她開始施以壓力,言語粗暴,耐心磨盡道:“即使,你死在這個岑園里,我也不可能,讓你回去。你還對他,念念不忘?”
一語驚醒,她抬頭,看著他,不可置信道:“你講的是誰?”
他不屑道:“你明知故問?”
她的臉色轉作煞白,嘴角,掛著一抹微笑道:“他不過是個男孩子。凡事,還需經過父母同意。你覺得自己不若他?”
他握緊了拳頭,朝著她道:“你一再提出離開,念念難忘的。難道不是他嗎?”
她笑他的執念與多疑,眼淚噙住道:“我所有的,都給了你,我還剩下什么?;蛘撸阌X得我還能留下一些什么?”
他道:“你的心。我擁有的是你的肉身,你的心,仍留在遠方。你的家鄉。”
這一次的談話,再度陷入僵局。他們不歡而散。
足有半年的時間,童君不再涉足岑園。
再見她的時候,她坐在窗前,看著園外風景,身子單薄的,似一陣微風,即可將她吹跑。他斥責傭人沒有將她照顧好。
她抬頭,看向他,雙目空洞,失神。開口的第一句,即是:世間有女子美艷,勝過我千百倍。素雅若我,亦不止,你眼前的這一個岑蜜雪。何以你不肯放我走呢?”
他道:“只有你一個人盜走了我的心,若有一日,你不在了。我的心,亦死?!?/p>
她聽后,簌簌淚下道:“若那日,繼父的貨車沒有發生事故,我便不會在公立醫院出現,亦不會遇到你?!?/p>
他便道:“說起來都是故事,說到底,全都是命?!?/p>
當夜,岑園開辦舞會,香檳酒、魚子醬、水果沙拉、西洋甜品。她脫去腳上的鞋子,由著他擁進懷中,在灑落月色的泳池邊,慢舞。
席間,有名叫甘世保的輕薄浪子,見她容顏秀麗,故而多番,與之接近,言語挑逗。
舞會畢,他過來,與她輕聲警告道:“切摸與陌生人接觸過多?!?/p>
她道:“為什么?世保讓我感覺到快樂!他帶給我許多歡笑!”
之后,她與他頻繁進出,直到一日深夜,她歸來,脫了下鞋子,客廳的燈,亮起來。他坐在椅子上,獨飲一杯伏特加:“開心嗎?年輕壯實的身體,多情的語言,富有羅曼蒂克氣氛的約會?”
她不答,攜手袋,轉身進臥房。
他跟著進來,并鎖上房門道:“你不再是從前的土女,開始懂得品飲紅酒,持刀叉進餐,亦不會對著咖啡嚷苦澀,難咽?!?/p>
她抬頭,迎視著他的寒厲目光道:“是你讓我脫胎換骨!”
“可你是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將我之前待你的好,拋之腦后。”他掐住她的脖子,將她推至墻角,額上青筋暴凸道:“除了這些,你們還做過些什么?”
她的臉頰上染上紅暈,呼吸急促,一面嘲笑他對自己的不信任,一面感嘆自己在他的心底,原是個寡鮮廉恥的女子,嘴角笑意漸濃道:“如你所想,如你所愿?!?/p>
“婊子!你就是個婊子!”
恰巧,她舊病復發,他看著她道:“你很難受?”
自口袋中取出藥瓶,打開,將白色的藥片,撒落于地面上。
“你若要離開我,必須先離開這個世界?!彼D身,離開臥房,一并帶上房門。
少女俯身,撿起藥片,擱進口中。
愛到深處,也是一種痛苦的折磨。他憐她,惜她,更是害怕失去于她。
那日后,她被禁足數月,甘世保這三個字,同時被排除在岑園宴客名單上。
那個年代,女性多數軟弱,毫無地位可言,她又自覺欠他良多,故遲遲不能遠走高飛,逃離他的視線范圍內。
轉眼,她二十歲,收到遠方電報,母親因意外墜樓身亡,家中幾個弟妹尚及年幼,他問她道:“可愿意回去,參加葬禮?!?/p>
她拒絕道:“我已經習慣呆在你的身邊,請求你妥善安排她的后事。”
他吁出一口氣,似乎十分安心道:“我不會虧待了你的弟妹們?!?/p>
自懷中掏出一只藍色盒子,遞到她面前,打開后,竟是一只鉆戒道:“除了婚紗和喜宴,我不能滿足于你。這只戒指,我還是可以給你的。”
他給她戴上,一面親吻她的手背道:“在我的心里,一直將你視作妻子。”
你以為,這個故事,到此為止了嗎?不,不,不,這是一段孽戀,怎能由得它善始善終呢?
他約束于她越緊,她反骨的越是厲害,像個叛逆期的少女,遲遲不肯歸家,他越發似個老父,每至夜深,皆坐在客廳里,等待幼女歸家。
是那個夜晚嗎?他終于心灰,鎖上岑園所有可以進出的大門,閉上窗戶,直到夜至凌晨,冬日的雪花,紛紛落下。
窗前,有人擲石子,敲響玻璃窗,聽得一把細弱的女子嗓音道:“保振?保振!”
他呆坐在沒有點燈的客廳里,手中握著杯伏特加,一邊淺飲品嘗,一邊側耳細聽,直到那把聲音,微不可聞。
翌日,他打開窗門,見得抱膝蹲坐于雪地中央的少女,她的臉色形同地上白雪,薄而淡化,呵氣成霧。
他蹙額道:“為何不去工人房借宿?”
她抬頭,自膝處仰起一張蒼白而茫然的秀麗臉容道:“我知你在,一直都在?!?/p>
他即刻,召喚私家醫生,又抱起她進屋,喂進紅糖姜茶,她伸手撫摸上他的臉龐道:“你是愛我的嗎?或者,我是愛你的?”
醫生趕到時,她已陷入睡眠中,私家醫生建議,即刻送病人入院,她忽得抬眸道:“不。我不要離開岑園?!?/p>
他道:“你生病了?”
她氣若游絲道:“我們之間有過承諾,這一輩子我都將不再離開你,離開岑園?!?/p>
自她的堅持下,醫生給她打過針,留一藥物離開。
不過,數月時間,她日漸消瘦,神色憔悴,似一朵枯萎中的白玫瑰。他陪伴于她的身邊,喂以流食及藥物,空閑的時候,給她閱讀上一段新聞,或者一本小說。這是他們相處以來,最為平靜的日子,她不再提及離開的話語。他亦不再對她施以壓力,折磨于她。
直到,一日,夜深,他給她覆上毛毯將她抱進火爐邊,她抬眸,雙目空洞,澄清道:“保振,為什么這么暗。你沒開燈嗎?”
電光火石之間,他似明白了一些,她輕握住他的手掌道:“這樣也好,我將終身留在你的身邊。”
他道:“其實,我想對你說,我已經同意讓你離開。給予你想要的自由。”
她將臉龐,貼近于他的手背上,細細摩挲道:“我已經離不開你了,我已經是你生命中的一部份。我是你的骨中骨,也是你的肉中肉。我的夫。”
他為她遍尋名醫,半年后,他攜她重返英倫,于一間私立醫院,進行手術。
半個月后,他將名下的岑園饋贈于她,又給她一筆為數可觀的贍養費,為她辦理這一切的,是他手下的一名私人律師,他姓顧。
顧生初見這名少女的時候,亦為她素雅恬凈的外貌,所傾倒,這是怎樣的一個少女,臉容秀麗白皙,一雙純真的鴿子眼,似灰藍色寶石,散發著一抹淡淡的哀愁。
她抬眸,一臉神色悵惘,望著顧君道:“可因他是你的上司,所以你對我青眼相待?”他知機不可失,故坦露心聲道:“我一直盼遇賢淑女子作妻室,生育兒女?!?/p>
他視她作普通女伴,帶他進入自己的生活圈,介紹自己的父母、親戚、朋友與她相識。
他們相處,平淡、自然、融洽,自她面前,他從未提及過童君,似這個人從未存在過,亦不將她視作他的附屬品。他尊重于她。這點最重要。他給予她足夠的寬容態度,愛惜于她。
半年后,他們結婚,她做了顧太太。
又一年,她生育一女,取名,顧佳怡。
丈夫愛她,女兒又生得可愛伶俐,,她們住在一棟全新的公寓內,只是每當日落時分,書影與書影之間,寧靜的悲哀中,她總要忍不住,抬手細瞧一遍,指尖上的戒指。
顧君尚存一些風度,沒有勉強她,戴上屬于他們自己的婚戒,使得她保留下,對他的這點念想。
這年,她不過二十二歲的年紀,但,一顆心,已經滄桑作八十歲的老媼,仿佛自己的前半生,就這么一眨眼的功夫,便過去了。
終于,有一日,她對丈夫提出:“不若我們分開居住吧?”丈夫詫異道:“可是我做錯了何?你可以與我提出?”
她道:“不。這是我的錯,至今,我仍未從他的身影中擺脫出來。你不想虧欠于你?!?/p>
他道:“我從未這般想過,況且,佳怡年幼,尚需父母疼愛?!?/p>
她道:“我可以搬出去,孩子仍然可以過來?!?/p>
他狐疑道:“難道你另有新歡?”
她道:“沒有的事情。只是我不愛你,一直都不曾愛過你?!?/p>
他不怒反而笑道:“我們已是老夫老妻,又何意執念一個愛字。”
她堅持道:“他住進了我的心底,此生,我已不可能,再愛上第二個男子?!?/p>
他終于明白道:“一切隨你。但,我不答應,簽下這一紙休書?!?/p>
她點頭。
再回到岑園的那年,她二十三歲,于外人眼中尚是明媚陽光的少女,又有誰窺視到她的內心,早已經千瘡百孔,不堪目睹。
她自外界得來消息,童君自她之后,亦有女伴,她們都似極了她少女時期的模樣,一雙灰藍色的鴿子眼,眸中微露,淡淡的哀傷。她們都是一個個小小的十五、六歲的“岑蜜雪”。
顧佳怡十七歲的時候,母親不過四十歲的年紀,與她并肩而坐,似一對姐妹,那是她第一次問及母親的感情道:“你愛他嗎?”
母親道:“你指的是你父親?”
她道:“不。岑園的主人。地產大享童保振?!?/p>
于泣血的夕陽下,母親端起一杯錫蘭紅茶,淺嘗過一口道:“這一生,我永難將他釋懷?!?/p>
“那我父親呢?”
“他是個好丈夫,可惜我不是個好妻子?!?/p>
“愛?為什么不在一起呢?”
母親含笑不語,抬眸,環顧岑園的一切,語氣淡薄道:“若是相愛,為何非要在一起呢?”
墻上,掛著一幅畫,赤裸的少女脊背,潔凈若雪,烏黑漆發,灑落下來,似一整片漆黑瀑布。眼眸潔凈,似鴿子。
下面:天國的少女,畫于1964年。
直到她四十歲那年,她飲的,仍是他喜歡的伏特加酒,她的服飾,打扮,總是一襲雪白衫衣,搭杏仁色西裝長褲,烏黑挽作髻。
這一刻,她才醒悟,原來,早在相遇的那一年,她已經愛上他了。亦是愛,讓她盲目,窒息,一再得讓她想要自他身邊,逃離。
“愛,為何非要在一起呢?”
一聲輕嘆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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