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秋泓和武蓉繼續交談,她嗓子有些發干,就從床頭柜旁邊的紙箱中,取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喝了幾口后繼續交談: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九日,這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那一天中強哥突然從廣州回來了,帶給我們全家一個震驚的消息,中盛哥在西藏遭遇暴風雪失蹤,連尸體都沒有找到!中強哥回來就是處理弟弟的后事,順便把父母留下的房子賣掉。這真是晴天霹靂啊!父親聽到這個惡耗驚呆了,眼淚奪眶而出,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父親流淚。我心中明白自從父親艱難地度過自然災害,就一直把中盛哥當成了自己的親兒子,總希望西藏的工程早點完工,回到內地后好把平生所學傳授給中盛哥。現在中盛哥突然去世,父親的愿望不能實現了,他如何能不悲痛?父親握住中強哥的手說:‘中強啊,你弟弟是個難得的好青年,你們兄弟對應家恩重如山,中盛要不是因為我,怎會放著好好的干部不當,到駁船上去當工人?不去當工人,又怎么會到西藏去修公路……他就這么悄悄地走了,真讓我肝腸寸斷!中強呀,你走后應叔叔不但沒照顧好中盛,反而還連累了他,害他丟了命,應叔叔對不住你呀!……’中強哥這時反過來安慰我爸爸:‘應叔叔您也不要太難過,中盛到西藏修公路也是為了邊疆的建設,為了繁榮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他以身殉職為國捐軀,總算是沒有辜負大家對他的期望。’我當時是強忍淚水,到了晚上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痛哭了一夜,小時候我和中盛哥經歷的往事,像電影一幕幕地在腦海中反復呈現,這時我才意識到,我骨子里仍然是深深愛著中盛哥的。”
“我是從先期返回重慶的工人那里,打聽到了羅中盛失蹤的消息,當時我正急切地盼著他早點回來,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我的第一感覺是羅中盛不可能死,要不然怎么會找不到尸體?他是不是不愿意和我結婚,才選擇以失蹤的方式留在西藏?我想找羅中盛的單位了解情況,但我以什么身份去訪問,以妻子的身份嗎?那豈不暴露了羅中盛私用公函的秘密,更違背了羅中盛的初衷。萬一羅中盛真的回來,別人會不會說他和我合謀想騙取撫恤金?所以我壓根沒提我和他結婚的事,我唯一的辦法只能是等待。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我想擺脫貧窮的命運,一九七九年就停薪留職下了海,我早起晚睡,擺地攤開面館,經過二十多年的拚博,才掙來這份小小的家業。我連一天的清福都沒有享受到,閻王爺就找上了門,我真是心有不甘啊!”
應秋泓從武蓉悲慘的遭遇和復雜的情感中,更體驗到了人生的殘酷是因為生命的短促。
“一九七一年我和文若果結了婚,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又那么合理。當時我在一家大型企業的基建處工作,文若果也如愿留校當上了助教,新家就安在學校的單人宿舍里。平時我們住在學校,星期天回家看望雙方父母。父親對文若果的態度比從前好一些,但很少主動和文若果交談,他的床前放著中盛哥去西藏前,我們三人合照的像片,看得出爸爸對中盛哥深厚的情感。第二年我生了一個小女孩,取名文思思。當上了母親的我,別提有多么高興,帶孩子雖然辛苦勞累,但小生命回報給我的歡樂,卻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期。但我這一輩子的命運注定要和中盛哥連在一起,一九七五年春節剛過,我正在單位的辦公室繪圖,突然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叫我立即趕回家去,那時父親已經退休在家,我以為他生了病,就匆忙趕了回去。”
“是不是老人在家中寂寞,有人給他介紹了老伴,才把你叫回去給他參考參考?”
對于武蓉漫無邊際的猜想,應秋泓只能報以淡淡的苦笑。
“我回到家后才發現,原來是高中的同學于英華來找我,雖然我覺得她來得不是時候,害得我大老遠跑回家,但老同學見面仍然分外親熱。于英華告訴我,她來我家主要是想給我看一封信,這封信已經交給了我爸爸。于英華給我講了發現信的經過:‘不久前我調到船運公司儲奇門駁船站當文書,我準備把前任留下的一大堆資料清理一下,該歸檔的歸檔,該銷毀的銷毀。在一個卷宗內我發現了一封群眾來信,信中要求站領導調羅中盛到西藏去改造世界觀。讀書時我就經常到你家玩,所以認識羅中盛,我想這都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羅中盛也在西藏因工殉職,這信已經沒有保存的價值。我本來想把信銷毀算了,但想到寫這封信的人特別無聊,就想讓你見識一下人際關系的復雜,所以就把這封信給你送來了,剛才我已經交給了伯父,你看完后就把它燒掉算啦。我送完信就想走,但伯父堅持要去打公用電話,一定要叫你回來,我拗不過他老人家,再說久未見面我也怪想你的,就留了下來,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回來了。’父親并沒有立即給我看信,而是示意我陪于英華出去走走,請于英華吃完飯再回來看信。”
“是哪個龜兒子干的缺德事?整人不露面,背后下刀子,我最恨這種使陰招的小人。”武蓉頗有些忿忿不平。
“我回來以后,父親拿出那封信,面色鐵青地對我說:‘秋泓你仔細看看,看你認不認識信上的筆跡,你一定要對爸爸說實話。’從父親凝重的神態中我預感到事情的嚴重性,我接過信一看,頓時雙手發抖,額上冒出汗珠,那一刻我感到大地在晃動,天快要塌下來啦!好像有一把無形的刀,把紙上的文字,一筆筆刻在我裂開的心瓣上。我勉強支撐著身子對父親說:‘不錯,這是文若果的筆跡。’信的原文和批注是這樣的:
尊敬的站領導:
我站1007號駁船水手羅中盛,在調到駁船站的兩年時間里,和同院住的右派分子打得火熱,利用駁船裝糧的機會,偷拿船上的糧食,還利用上班的時間在江中捕魚,用送糧送魚的方式,討好右派分子,想得到他的女兒。羅中盛的行為,嚴重喪失了無產階級立場,在職工中造成不良的影響。這次公司調人到西藏參加國防公路建設,那里正是鍛煉人思想品質的好地方。為了幫助羅中盛徹底改造資產階級世界觀,我們建議站領導,調羅中盛同志去川交三處工作。
致以革命的敬禮!
駁船站部分職工
一九六三年六月八日
群眾反映的情況經調查,偷糧食查無實據,利用上班時間捕魚屬實。經站領導辦公會議研究決定,同意將羅中盛納入第二批上報公司的調出人員名單中。
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將要經歷一次人生的嚴峻考驗,父親見我肯定了是文若果的筆跡后頹然坐到椅子上,沉思了半天,拿出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這樣一行字: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救命之恩,又何以為報?非但不報,再捅一刀。痛哉惜哉,魂斷雪山!
父親寫完后把紙條遞給我,叫我把信也一起帶回去,他說他現在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并表情嚴肅的叫我正式轉告文若果,永遠,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他。”
“我真搞糊涂了,文若果又不是船運公司的人,他怎能知道當時調人去西藏的事?莫不是筆跡相似你認錯了。”武蓉覺得這件事簡值有些匪夷所思。
“我們家周圍住了好幾名駁船站的職工,到站上也只有幾分鐘的路程,文若果的母親是段上的代表,要獲得這樣的信息真是太容易了。從信中的批文里可以看出,當時站上已經公布了第一批去西藏人員的名單,第二批名單還沒有公布,文若果正是抓住這個機會寫的信。我在家經常看他寫文章,他的筆跡燒成灰我也認得,怎么可能認錯?到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文若果早就打上了我的主意,他能在這樣一件極普通的人事調動中,想出如此損人利已的招術,借單位的力量把情敵一腳踢開,達到單獨接近我的目的,最后獲得他想得到的東西。當時他不過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足見他少年老成,心機縝密,做事不露聲色。但他萬萬沒有料到十年以后,他寫的信竟會鬼使神差地落入我的手中,這才暴露了他的廬山真面目,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男人想漂亮女人,原本無可厚非,但卻通過作賤未來的老丈人達到目的,其心之齷齪,其行為之卑鄙可見一斑,伯父的憤怒我完全能夠理解。你當時要面臨兩難的選擇,在良心和親情之間……”
“我當時要面對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我的父親,另一個才是文若果。當父親看到于英華給他的信后,從字跡上就感覺像文若果的筆跡,這才匆匆打電話叫我回來求證,為了不使我難堪,暗示我先送走于英華。當父親的猜測得到證實后,他就認定是文若果直接導演了羅中盛的悲劇。父親已經向我下達了對文若果的逐客令,如果我不和文若果離婚,就表示我寬容了文若果的行為,這對父親就意味著背叛,我會和文若果一樣成為他永遠不想見到的人。可是轉念一想,文若果的行為固然卑鄙,但他畢竟是我自已挑選的丈夫,婚后我們感情和睦,現在又有了思思,那是一個多么可愛的小姑娘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讓她幸福地成長。如果離了婚,思思將生活在單親家庭中,她會幸福嗎?但當我想到父親一生的曲折經歷,到了老年還要遭受侮辱,想到中盛哥,想到那個為我屈死在暴風雪中的中盛哥時,我又羞愧地哭了。在淚水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中盛哥和我在躉船上送別父親……中盛哥背著我在石梯上艱難攀登……中盛哥把大鯰魚捉回家……中盛哥小腿上的傷痕……都清晰地在我腦海中呈現,這不是滴水之恩吧,我用什么來報答?難到我還要猶豫?還要彷徨?還要向中盛哥的在天之靈舉起刀子?想到這里我翻然悔悟,正義的良知和做人原則是可以戰勝親情的。”
“我真為你的決定感到高興,以前我一直認為你是成功女人中的姣姣者,想不到在人生的道路上,你也遭遇了如此慘重的創傷。”
“回家后我不動聲色,第二天趁文若果上班的時候,收拾好自己的私人物品,給文若果留下了一封信就走了。
文若果:
很不幸地告訴你,我意外得到了你一九六三年六月八日寫給駁船站領導的信。當陰謀被揭穿的時刻,就是我們分手的日子。為了不驚動他人,最好的辦法是協議離婚。我的條件是:
1. 離婚前雙方的共同財產我全部放棄歸你所有。
2. 思思的撫養權歸我,撫養費由我全部承擔。
3. 領到離婚證后,我把信的原件退還給你。
4. 離婚的原因不向外人泄漏,統一口徑為‘感情不和’。
我提出的條件你不會有異議吧?如果你不同意,我們可以上法院解決。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名譽對你的重要。如果你同意離婚,請打電話通知我,我們去街道辦事處辦理離婚手續。
致禮
應秋泓
一九七五年三月三日
我在單位上分有一個小單間,我把個人的行李搬回自己的房間,開始了獨居的生活。思思當時已經在上全托,星期天我可以把她送回外公的家中。”
“文若果怎么會心甘情愿接受你給他的安排?”
“他看到信后,立即趕到單位來找我,企圖向我解釋什么,我告訴他什么話都別說,我什么話都不想聽,我永遠也不會和他回學校,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考慮以什么樣的方式和我離婚。他負氣走后我們沒有再聯系,半年后他突然打電話告訴我,他同意離婚,并約我到街道辦事處辦理離婚手續,并提醒我別忘記自己的承諾。”
“他一定是找到了女人,所以才同意和你離婚。秋泓呀,你真傻,這樣做太便宜他了!孩子的撫養費你一分錢也不要,還要把那封信還給他,讓他既得利益又保名聲。要是我索性再拖他三五年,憋也得憋死他。”
“我這么做都是為思思著想,讓文若果盡量少接近孩子。拿到離婚證后,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并沒有把信交給文若果,而是當著他的面,把那封為我帶來恥辱的信撕得粉碎,憤怒地撒向空中,頭也不回地走了。那一刻愛也好,恨也好,就像空中散開的紙屑,隨風各飄東西。我曾經向文若果承諾不把我們離婚的原因告訴外人,但你不是外人,如果中盛哥不死的話,你就是我的親嫂嫂了,我今天就是特意來向你傾述,在我心中封閉了幾十年的愛恨情仇,說出來后我的心就輕松了。”
“秋泓呀,聽你一席話,我知道羅中盛對你意味著什么,你有今天的成就,離不開他當年的奉獻,而他遭遇的不幸,又和你有關聯。羅中盛就像一支臘燭,把光明留給你的同時,卻燃燒掉了自己。唉,情呀情,說不清,道不明……秋泓,你猜我這時想到什么?我想羅中盛如果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也會勇敢地將那張結婚證撕得粉碎,把你的中盛哥還給你,不做你的嫂嫂了。”
武蓉為她的奇思異想得意地笑了,應秋泓也被武蓉善意的玩笑話深深地感染。
“你要是每天多開玩笑,你的病一定會好起來。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已經和關仲友商量好了,我們準備和武岳一道進西藏去給岳宗靈掃墓,我還要親手把給羅中盛做的紀念碑,立在他殉職的山崗上。”
“啊!太好啦!誰會想到幾十年過后,還有這么多人千里迢迢到西藏去,為英年早逝的親人立碑掃墓,如果他們地下有靈,不知該有多么高興!秋泓,真謝謝你和關仲友。”
這時護士進來為輸液瓶加注藥水,應秋泓意識到她們談話的時間不短了,她站起身來準備向武蓉告別,忽然間她想到了什么。
“我們談話的時間太長了,耽誤了你休息,真不好意思,我該走了……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感謝你這么關心我,該安排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啊,對了,你見到武岳多開導開導他,最好能勸他回心轉意,到成都把晶晶母女接回來,我多想見見我那乖孫女啊!”
應秋泓點點頭,主動伸手和武蓉告別。兩個有著不同經歷,不同文化背景的女人,雖然才見兩次面,但為了同一個男人,通過心靈的交匯,已經成為惺惺相惜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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