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廁所文化

　　（1）

　　從梁家啟程走三公里就到了鎮上，橫穿公路可以看到一條狹長的街道。街道年久失修，高低不平的路況上依然可以找到那些久遠年代的印記。刮風下雨的日子，灰塵吸張，風沙飛揚，像是侏羅紀時代的再現。兩旁高低不等，新舊不同的建筑共同訴說著小鎮的歷史。

　　鎮長曾叫了三個風水先生，把新政府規劃在小鎮的幾何中心，旁邊留出一片空地作為新街道。鄉鎮府做了四次新街道建成的慶祝儀式，無奈人性作古，大多數人都習慣了這條在娘胎里就溜達了無數次的街道，撤也撤不走。老街道依然是經濟中心，文化腹地。鄉鎮府只好放任自流，獨自挺立于幾何中心，任大小車輛進出其中。趕集的日子，老街道商販云集，叫賣聲不絕于耳，梁父的聲音也曾混雜其中。棄商從農不過是一年前的事情。

　　街道正中赫然挺立著一所學校：寧遠農中。學校取之于農，用之于農的思想再明了不過。盡管樓宇已在歲月的風蝕下略顯滄桑，校門依然維持著本來的風貌，甚至比原來更嶄新，尤其上面“寧遠農中”幾個大字綽綽生輝。校門是前幾年一個叫姜軍的爆發商人投資修建的，門口還塑上了象征富貴的石獅——中國人最講究門面，在這里可以找到佐證。

　　寧遠農中是寧遠鎮唯一的中學，對鎮上的人來說無須前綴，叫中學即可。

　　一小部分人選擇了輟學，腦袋上扣著鴨舌帽聰明異常的劉廣龍，和有三次留級經歷曾騎在梁曉波身上的梁偉，踏上了通往秦皇島的民工之旅。梁曉波頓時失去了兩個最強大的對手。

　　梁曉波已過了十四歲生日，身體瘦削，個子卻不低，至少是不輸于同齡人的，顴骨突出，和他的父親站在一起，能夠深切的感受到遺傳學的奧妙。

　　第一次看到校長是在新生入學儀式上。他一出現，立即引起新生的一陣哄笑。校長是個身高臂長，身材不成比例的中年人。肩膀寬闊地可以跑馬，額頭卻狹小地放不下馬蹄，更可怕的是腦袋上已失去了大部分可供遮蓋的頭發，就更顯得小。眼睛藏在大大的圓形石頭鏡后面，看不清他本來的面目。可惜，那時候，阿凡達還沒有出世，不然一定會找他失散多年的兄弟。后來，就很少看到這位阿凡達校長的身影，至多會在學校極為莊重的大會上，簡單說幾句話。他深入簡出，把大小的事務都交給一個叫閻韋林的主任。

　　閻韋林治學嚴謹，不茍言笑。這位教育戰線上的冷面殺手又被人冠以“閻王爺”的名號。一次集會，一個學生因為遲到翻墻被抓，偏偏是從墻上“教書育人”宣傳標語的“人”字上翻過的。閻韋林義正言辭地罵道：“咱們學校有個活寶從墻上那個“人”字上翻下來，你不怕虧你先人嗎？”還有一次，不知是誰乘黑在學校的墻壁上，歪歪斜斜寫了“閻王爺”三個字，旁邊還畫了一個正在撒尿的大頭人物涂鴉，閻韋林怒氣沖沖，卻無人承認，閻韋林懲罰全校學生在旗桿下站一個早上。

　　閻韋林，從來不笑，走過他身邊的學生也不敢笑。不過，閻韋林和一個叫韓小琴的老師說話的時候，嘴經常笑得好似香蕉一般——嘴角弧線和韓曉梅眼眉描出的弧線相映成輝。

　　這是寧遠農中公開的秘密。韓小琴丈夫就職于縣政府，雖說政府人員善于揣測上級的意圖，卻很少深入群眾，耳朵還未伸到這座小鎮。

　　這位讓閻主任神魂顛倒的韓小琴，正是梁曉波的語文老師。這時她不到三十歲，粉色紅潤，暗香襲人，充滿著少婦風韻。頭發有時隨意披散，有時高高的盤起，有時會別出心裁地扎成像十六歲少女一樣的馬尾辮。可以確定的是她每天至少會做三次梳理，上課間隙也會拿出巴掌大小的鏡子毫不掩飾補起妝來。她的穿著從服裝搭配學的角度來說，雖說沒有做到恰如其分，但還是能感受到她嫵媚的容顏，遠遠聞到她的身上的胭脂味。

　　（2）

　　熱衷于化妝的韓小琴老師最大的教學特點是留給學生較為充足的自由閱讀時間。她會和她身上的胭脂味一同離開教室，誰也說不出她去了哪里，也猜不中她什么時候突然出現，只能憑飄進教室的胭脂味做個預判，然后又很快投入到分段，總結中心思想，程式化的語文教學之中。幸虧她身上的胭脂味喚醒了青春期學生的嗅覺，才不至于失去對生活的敏感。

　　有一次，她邊用手扎著頭發邊說：“學習語文要靠的是死記硬背，不要總指望老師給你灌輸……”梁曉波對此很不贊同。

　　梁曉波只能靠看課本打發時間，因為買一本課外書的實在是一件奢侈的事。這些課文，梁曉波還在小學，梁父就為他讀了無數遍，看見他們就像見了老鄉一般，分外親熱。有時候雅興大發，涂幾篇無病呻吟的散文，寫幾篇自我感覺良好的詩歌。

　　在一個午后，從學校的廣播里突然傳出梁曉波的作文來，驚得他打出一個飽嗝————學校通常在午后播出一些學生習作，以應對磁帶缺乏，每天單曲循環高原三星歌曲的窘境。梁曉波不解的是他并沒有投過稿，他涂抹作文完全出于自娛自樂。

　　最后，還是韓小琴告訴他，是她把作文投到學校廣播站。梁曉波開始興奮了幾天，后來興奮就降溫了。在這個文化荒漠是沒有幾個人在下午飯飽食足之后傾聽別人無聊的習作。只是，梁曉波對韓小琴多了一份感激。

　　生活過得平淡無奇。學校還是把高原三星的歌作為主旋律，外加一個刀郎，并稱為高原四雄鷹；阿凡達校長依然深入簡出，找不到腦袋和蹤影；閻王爺主任依然一臉嚴肅，除非見到了韓小琴笑得合不攏嘴。

　　文藝的東西在這所學校找不到地位，文學青年們苦于找不到展現的舞臺，有才華的學生就把他發揮在廁所墻壁上，有詩為證：

　　遠看黃山冒青煙，

　　近看瀑布多壯觀；

　　飛流直下三坨屎，

　　一摸兜里沒有紙。

　　這無疑是文藝束縛激發的最好的作品，風趣幽默，既有新詩特色，又不乏古詩風韻，詩風承襲李太白之飄逸風骨，令人贊嘆。

　　當然，還有運用象征手法的就更加絕妙。

　　腳踩黃河兩岸，

　　手拿機密文件，

　　前面機槍掃射，

　　后面炮火連天。

　　文字雖然押韻不足，對仗也不工整，但還是形象地寫出如廁的全過程，不失為描寫廁所文化的佳作。

　　還有寄托青春情思的妙句：“一張床來兩人睡，三更半夜四條腿，五脫褲子六親嘴，七上八下，九進九出，實在舒服。”

　　看得出題詩者是一位數字愛好者。

　　除了這些寄托才思的詩詞之外，廁所墻壁上還留下大小不等的腳印。學生們都知道，這是暴力文化的附屬品。兩個學生的矛盾無法用言語解決定要“廁所相見”，而且拋出這話的一般為實力相對較強的一方。梁曉波顯然還不具有“廁所相見”的實力。

　　這樣一來，廁所倒成了多元文化的載體。既是文人墨客們題詞寄托才思的地方，也是個暴力文化的絕佳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