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北戰爭

　　（1）

　　梁家坐落在村子的最北頭。多年前小村的布局與現在并無二異，三面依溝而立，剩下的一面通向鄰村，借鄰村的路再通向街道。至于它存在的歷史連最考究的老人也講不出來，小村絲毫沒有背負歷史的蒼涼厚重，現代文明也幾乎在這兒找不到痕跡，它沉睡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里，似乎是造物主忙里偷閑的作品。

　　不過，貧富差距還是可以從房舍和穿著上初見倪端——村南頭人們已經在小康路上探索，村北頭還是改革遺留的所在。

　　梁忠孝是個既清高又世俗的人，脾氣也壞，得罪過不少村民，問候過支書母親和八代祖宗。每年收農業稅，支書總第一個拜訪梁家。

　　支書是個虎背熊腰的中年人，走起路來臉上肉在顫抖，后面跟了一大幫人，是村里其他干部，其中一個小偷模樣的梁曉波記得特別清楚，因為他一進門就用滴溜溜的眼睛望麥屯里瞅。

　　梁忠孝強裝笑臉說：“年景不好，你是知道的。”

　　“與年景沒關系，皇糧國稅，天王老子也得交。”支書聲音渾厚，眼睛瞪圓，說話時嘴里濺著唾沫。

　　“就是嘛，”瘦高的村主任接著支書的話：“種地納糧那是天經地義的。”

　　“沒有錢，你看……再等些時間。”

　　“沒錢就借嘛，都說自己沒錢，村委會不是救助站……”

　　梁曉波一時只覺得房子里亂嚷嚷的，隨后支書扯著嗓門罵著娘領著人出去了。

　　幾天后，門口來了一輛紅色面包車。梁父被帶去了派出所，并裝了四麻袋糧食，放在村委會，理由是拒交國稅和惡語攻擊國家公務人員。

　　梁父回家后憤憤不平，將支書的祖宗問候到秦始皇以前。

　　梁家在村里沒有地位，梁曉波免不了要受村里同齡孩子的欺負。其中最大的威脅來自孩子王梁偉。

　　梁偉比梁曉波大二歲，有三次留級經歷。有一次，梁曉波打撲克贏了梁偉，梁偉不服氣，不僅不還輸掉的錢，還伙同一幫小伙伴騎在梁曉波身上讓其久久不能翻身。

　　梁曉波回家告訴父母，他父親領他上門當面理論。事后，梁母數落起梁的懦弱來，說：“同樣是男孩子，為什么受欺負的總是你，只知道哭天抹淚。”

　　村南頭和村北頭的孩子們之間經常會發生大規模地“南北戰爭”。沖突激烈的時候，可能從赤手空拳，發展到木條做兵器，更有演變為“石子仗”的可能。

　　算起來，村子里的這些人也算同宗同族，但是，孩子們可不拿這些當回事。

　　戰爭一般是以“南村幫”挑起，也已“南村幫”勝利而結束——不論是那種規模的現代戰爭，歸結到底都是一場經濟賬。

　　那時的梁曉波可算是“北村幫的”領袖之一。“北村幫”也就三個成員而已，梁曉波和另一個高年級學生共同領導一個低年級學生。梁曉波這孩子能耐不大，膽子卻不小，總想和“南村幫”斗斗輸贏，比比高低。

　　當然，結果可想而知，往往是鼻青臉腫，哭天抹淚。

　　而“南村幫”的首領非梁偉莫屬。他的周圍則聚集了一大批智囊和參議，手下的擁躉者自然也不會少。作為“北村”領袖之一的梁曉波，常有和梁偉“領導人直接會晤”的可能。有時合作，有時沖突。就整個村子里的地位而言，“北村幫”則一直都是在野黨。

　　（2）

　　梁曉波雖然上四年級，卻能做出五年級的數學題，背出初中的課文，讓教書的鄭文風欣賞不已。

　　鄭文風不是本村人，讀過不少書，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書法，狂草承襲了張旭的灑脫磊落，會拉二胡，能唱戲，應該算得上一個全才了，卻難逃命運牢籠，而立之年還是一事無成，四十二歲，做了云頭村支書家的上門女婿——支書有個女兒人稱傻二姐。

　　一年后，鄭文風撈取四年級班主任的差事，既教語文也代數學，兼顧音樂，全才全用。

　　鄭文風個子矮，五大三粗，面貌委屈，因此有被冠以“鄭二郎”的名號。這在鄭文風眼里是極不敬的，好在鄭文風這人脾氣小，心眼也不壞，在村子里還算有些人緣。

　　鄭文風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唱戲，唱的秦腔比他的身材能高出八個音階，而且能一人分飾兩角，既唱老生，也來花旦。學校里一旦有文藝匯演，鄭文風的戲就像春晚趙本山的小品一樣受歡迎。

　　鄭文風經常在梁父面前夸梁曉波的聰慧。梁父也多次在村里人面前講到鄭的才干和見識，梁父對梁母也提起：“鄭二郎雖說個子不高，肚子滿是油水。”

　　梁曉波身體虛弱，小學有四分之一的時間花在和感冒、痢疾的斗爭中，卻絲毫沒有影響到他把一張張“三好學生”的獎狀拿回家中，再由父親用梁母做鞋墊剩下的漿糊沾到墻上。

　　那時候和梁曉波學習不相上下的還有一個叫劉廣龍的。

　　劉廣龍聰明異常，反應敏捷，仿佛生來就是為了讓別人妒忌，有好幾次，劉廣龍都是在老師講答案的時候突然站起來，把凳子掀在一旁，說：“老師，這個題目不應該這樣講，倘若雞的數量是兔的二倍，那么雞的爪子就應該和兔的相等，那么……”

　　劉廣龍經常截斷鄭文風的下文，讓教室鴉雀無聲。然而，等到他把雞兔問題看法講完，不僅在學生眼神中，連鄭文風老氣橫秋的臉上都可以看到恍然大悟的神情。

　　和劉廣龍的聰明并不相稱的是他那臟兮兮的衣服和扣在頭頂皺巴巴的鴨舌帽。劉廣龍家境貧窮，母親有點瘋癲，經常穿著兩雙不同顏色的襪子來找劉廣龍。他異常反感，有一段時間，他甚至選擇用逃課來對付母親的行為。

　　直到上了初中，劉廣龍和他那頂皺巴巴的鴨舌帽都從同學們的記憶中抹去了，消失在去秦皇島打工的浪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