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小說】稻草天堂

　　我曾經在哪里遇到過你，我的幸福。

　　幸福的開始（開篇）

　　風輕輕的吹散灰燼，一點點飄散，恍若天使的翅膀，散下一片片充滿陽光的羽毛，在空中不停地翻飛，翻飛……

　　那片灰燼經歷了太多太多的故事，那里的世界是那么繽紛，卻又那么的痛心，所有的夢從哪里開始，卻不知在哪里結束。

　　其實那片灰燼上本來立著一個稻草人，沒有人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站在自己身旁那從未停息過的小河上。他可以在小河里看見自己的模樣，這使他很開心，看著身上的稻草一顆一顆滑落，落在水面上，在激起一陣漣漪后，便悄無聲息的隨河水流向了遠方，似乎不會留戀這個他曾經停留的地方。稻草人望著河水載著他身體的一部分遠去，他在后面一直望著，看著它越來越遠，直到那顆稻草消失在水天相吻的地方，消失在地平線的陰影里，他變得失落，他知道，那里是一個永別。

　　稻草人可以看見整個草原，可以看見遠方的小丘，看見牛羊不停的走動；他可以看見天空，看見白云，看見自由的百靈鳥飛過頭頂；他喜歡看月亮，夜晚時，遠處燈火闌珊，天空中的月亮是那么的清幽，冰冷的月光灑在水面上，搖曳著一抹寂然，失卻的卻是一顆孤獨的心。他可以感受到陽光，他喜歡早晨太陽初生時小小的溫暖。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像是穿上一件華麗的長袍，他突然感受到胸腔中似乎有東西在跳動，他似乎流淚了，但是他卻不會流淚。他感到一種溫馨，和她在的時候一樣。陽光的溫暖使他有一種歸屬感，他覺得自己屬于明媚的天空。

　　家在哪里，愛又在哪里！稻草人不知道，他只知道，曾經有一個人陪著他，很久很久……

　　稻草人身上細小的草絲吸飽了他的淚水，漲得鼓鼓的，它變得鮮紅，像是鮮血在流淌。

　　另一個稻草人站在河的另一邊，河水中匯聚了依戀思念，遠遠的流到對岸，流到他的腳下，卻被無情的風兒卷走，一絲也未曾留。

　　清晨，大地一片氤氳，霧氣覆蓋了草原，太陽只升起了一半，陽光昏暗略顯粉紅。她默默注視著他，他也睜開了眼，他們的眼神匯聚卻又迅速游離。他們之間的那條河流還在不停流淌，只是比平日少了一些歡快，無聲無息。

　　河水依舊緩緩流動，載著枯黃的草葉和明媚的陽光，向著遠方。他們的目光依舊在太陽升起的時刻相遇，片刻停留之后，又迅速游離。河水載著那兩片目光走遠，而他們卻留戀的回頭，久久凝望著那兩片目光和枯草葉漸漸遠逝……又是一次目光的相遇。

　　于是，河水中多了兩個倒影，兩個稻草人的身影，他和她。

　　一

　　他是一個稻草人，從出生就穿著這件灰色的衣服，背后的草原使原本灰暗的他略顯生氣，甚至有一絲絲可愛。但是，他的腿被固定在河岸上，多少年來從未離開，一條腿束縛了他，變成一條罪惡的枷鎖。

　　囚禁使他無比煩躁，他無法忍受一輩子都呆在河岸上，沒有風景，沒有快樂，更沒有他所要的自由。他是討厭陽光的，似乎陽光在嘲笑他，陽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便暴躁的怒吼，沒有作用，他索性閉上眼睛，一整天都不愿意睜開。所以，他的世界只有黑暗，只有寒冷。他討厭那條河，那條和他度過十幾個春秋的河，那條河從他來到這里就已經存在，如今也已經十幾年了。它只會不停流淌，巖石激起的水花弄濕了他的衣服，他面對著小河，卻從來不睜開眼睛看它。小河只是輕輕行走，一棵稻草在上面激起一層漣漪。

　　錯過了花開的季節，錯過了星空清澈的目光，錯過了陽光溫暖而凝潤的時刻，他只看到黑暗，還有萬丈深淵。

　　直到有一天，他嘗試睜開眼睛去看這個草原，他覺得太難過了，他覺得自己是應該要求擁有一束陽光。他慢慢睜開眼睛，盡管陽光真的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還是決心看看他身邊的世界。

　　他睜開了眼睛，他看到陽光并不是那么可惡，小河也并不是那么討人厭，草原上充滿了生機。他欣喜的笑著，回頭的一瞬間，他看到了她，站在對岸默默注視著他的她。

　　她其實一直都在，只是他總是閉著眼睛，從未發現。

　　她也是一個稻草人，和他一樣，永遠固定在河岸上，失去了自由和自然的生命。但是她是那么的活潑，她的眼睛充滿了希望，有陽光，有花開花落，有星空的清澈和憧憬，有一絲沉郁卻異常堅強。

　　她一直不明白他為什么一直緊緊閉著眼睛，是世界太黑暗還是陽光太炙烈？是不滿于囚禁還是不愿意屈服于這命運？她都無法知道，她每天望著他，期待他可以睜開眼睛看一看，看一看這個世界有明媚的陽光，還有幸福和美麗。

　　他看到她的眼睛，被她眼睛里一種奇特的光芒，被一種溫暖而明亮的氣質所吸引。他望著她的眼睛，忽然感到一種幸福，莫名其妙的幸福，或許是家的感覺吧。

　　她也感覺到了一種幸福，他的目光憂郁卻透著盼望，盼望自由，盼望重生，盼望一種希望。

　　她笑了笑，偷偷地笑，很甜美，很純真。他也笑了笑，笑中卻分明帶著些許苦澀。之后是一陣沉默，只有河水聲清晰可聞。

　　漫長沉默之后，她打破這沉寂，她說：“你每天都閉著眼睛，是不喜歡這些東西嗎？”隔著河，他只能隱隱約約聽清她說的話。他回答：“我討厭陽光。”

　　“你討厭陽光？陽光溫暖充滿了希望，它讓我有一種溫馨的感覺，像是家的感覺，你為什么討厭它呢？”

　　“但是，在我的心里，不允許有陽光。”他回答道，但是他聽到了她說“家”，他沉默了，半晌，他說：“我沒有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他抽泣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語道：“家的感覺或許真的很美好。”

　　他沉默了，她也沉默了，都沒有說話。他打破僵局，說；“也許我真的很不幸，命中注定我要固定在這里，不可以走動，不可以走到山的那邊，看一看繽紛的世界。我就像一個犯人，被鎖在這里，沒有了希望。禁錮的枷鎖在我身上不斷鎖緊，我被緊緊束縛著……”他又沉默了，然后又笑了，笑中帶著淚，無比向往而又傷感的說：“我多么希望，希望可以自由地行走，至少不要被困在這里。”

　　……

　　他說了很多，說了很久，他感覺輕松了許多，終于有人可以陪他說話，聽他說話，他的孤獨被稀釋，然后再一點一點變得溫暖。她認真的聽著，卻無法理解他的話，確切的說她無法理解他話中的“不幸”，她沒有多說什么，只說了一句“我們真的很幸福。”

　　河水依舊不緊不慢的流動著。他們已經彼此交換了心靈，將彼此融入心中，融入靈魂。也許稻草人的情感就是這么簡單吧，我們無法猜測，也無法用人類的情感評斷。

　　二

　　他和她自此便熟識了，她依舊每天望著他醒來，只是眼神多了一份期盼。

　　他在她的感染下也越來越喜歡陽光，他開始覺得陽光很溫暖，充滿了希望和溫馨。他開始不再沉默，不再緊閉雙眼，不再從內心排斥這個世界。他開始學會感受陽光，學著用心傾聽小河的流水聲。他開始開心，快樂，可以看見每一個浮在天空的羽毛，羽毛上沾滿幸福的陽光。

　　她對他說：“每一束陽光都是一朵美麗的花，開放時釋放著幸福的味道。”她這樣定義著幸福。也許幸福就如此簡單，一個稻草人所認識到的幸福也如此簡單。也許在沒有自由的時候，幸福的底線就會如此的低，只是一束陽光，便是一生的信仰。

　　她說，固定在這個河岸上，其實也是一種幸福。至少每天都會有溫暖的陽光，有一團一團的白云，有遠方碧綠的草原；她可以在夜晚數星星，看著北極星向北移去，看牛郎織女在天空牽手，向著明亮的月亮，向著遠方的天空。他有時候會希望成為一顆星星，那樣她就可以看著天空，擁有整個北方。掛在天空，也許她會有個甜美的夢。

　　她給他講天堂，她說，天堂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有薄薄的粉紅色的云朵，云的的上面是我們美麗的家，也許是用稻草蓋成的吧。那個家就是天堂，天堂里開滿了花兒，一朵一朵充滿陽光的花，一朵一朵洋溢著幸福的花兒。那里還有許多的羽毛，應該是天使落下的吧。它們也是幸福的，在天堂里輕輕的浮動，又靜靜的落下，揚起一顆顆陽光的塵埃。天堂里是自由的，沒有束縛，沒有羈絆；天堂里是幸福的，有幸福的花兒，幸福的羽毛，幸福的陽光。我們在哪里可以自由的走來走去，去觸摸每一朵花，每一束陽光。

　　他聽著，看著她像嬰兒一般的笑容，他感覺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幸福。他向往著天堂，他向往那自由的地方，還有那未有過的溫暖和幸福。

　　他笑著問，天堂在哪兒？

　　她甜甜的笑了，說，天堂的入口鋪滿了沾滿陽光的羽毛。

　　其實，天堂的入口，就是你尋找的幸福。

　　三

　　她說，她在夢中看見了陽光，它們碎作了一朵一朵的花兒，晶瑩的花瓣折射出天堂的模樣，她看見一朵朵的花兒在天空中墜落，然后都游向了北方的天空，但是北方是那樣的寒冷。

　　她不知道北方什么樣，她想，那里應該會有許多許多的星星，羽毛一直在漂游；那里也許會下雨吧，可以一直下七天七夜，七天里，太陽不會升起，沒有幸福的陽光，七夜里，月亮可以一直沉睡在水底，然后會窒息。那里會有寒冷，會有黑暗，會有無窮無盡的淚滴。

　　他說，北方是一個自由的地方，在那里沒有黑夜，我們可以和羽毛一起行走，行走在薄薄的冰面上，小心翼翼卻是自由的沖擊，不會害怕黑暗，不會害怕冰面會在剎那間碎裂。即便碎裂，也會幸福而自由的死亡。

　　月亮從東方升起了，西方延長出兩個冷清的影子。他們互相說著話，用彼此驅散心中的黑暗，他們會一起幸福的吧。

　　月光清冷的映著河面上的柔波，遠方響起清澈的笙歌。冷風吹拂著草地，搖曳著一抹倒影，他頭上的稻草被風拂起一直在空中飄啊飄啊，似乎要一直飛向北方，也許自由也是每一棵稻草的愿望。

　　他說，夜晚了，找不到了陽光，他的眼中噙著淚水，映著夜的孤寞凄涼。一輪明月如此的皎潔，卻又是如此的飽含悲傷。他嘆了口氣，任風撫弄他的發絲。

　　她的眼睛里也含著淚水，卻閃著幸福的光芒，她回頭望了望他們長長的影子，“在幸福的時光里，月光便是倦了的陽光。”于是，風兒搖曳了他們的影子，月光便模糊了黑夜。

　　月光輕輕瀉下一襲輕紗，籠罩了原野。兩個稻草人靜靜的睡著了，他們的影子一寸一寸的移動，直到回到他們本身，然后又一點點傾斜，漸漸變淡，變亮，變得模糊。最后一點倒影也開始消失，慢慢再也看不見。月光隱沒在西方的山丘上，而東方，漸漸升起一輪太陽。太陽和月亮像是兩個輪回，交替不息。

　　她醒了，看見太陽已出，忽然心中的弦被輕輕撥動，她望著太陽，眼中盡是落寞，喃喃著：“也許，我屬于陽光。”

　　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在她身后涂出一條長長的倒影，只不過有些蒼白。

　　四（結局）

　　時間慢慢過去，像一個沙漏，里面的沙子所剩無幾，難道這會是一個幸福的倒計時？其實每一天都是一粒沙子，每一粒沙子都是幸福，落下的時候沒有了聲音。

　　轉眼間，到了草原的夏天，算是一個追尋的季節吧。

　　今年的夏天來的有些晚，但還是來了，只不過天氣異常的酷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下雨了，那條小河已近枯涸。草原變成一片荒漠，像一個垂死的老人。

　　陽光變得干燥而酷熱，似乎想要燃燒一切。她變得緊張焦慮，她不希望她所愛的溫暖輕柔象征幸福的陽光變成一個摧毀生命的殘暴工具。她盡可能阻止這一切，她阻止陽光去傷害這些生命，但是她只是一個稻草人，柔弱的身軀又能做什么？

　　她要努力保護那些未被摧毀的生命，她用身體遮擋住陽光，一片剛冒出新芽的小草便活在她的影子中。可以活著就是一種幸福，更何況是一個人用生命呈現出來的蔭涼。

　　她竭盡全力保護著這些生命，她用身上的稻草汲取小河里僅存的水用力通過全身，灑在小草上。那一片小草開始呈現出生機，開出了幾朵花兒，粉紅色的花兒讓這個世界有了生機。整個草原都是一片荒漠，這里的一小片草就像是維多利亞大沙漠里的一刻駱駝，顯得那么微不足道，但是，還是有人愿意為它們放棄本該有的幸福。

　　別處草枯作灰，露出了一片片脊土和那古老的底層，隨風揚起沙灰。這片草原沒有了以往的生機，也許再也不會有幸福。這片土地，告別了永恒。

　　陽光越來越熱，像一顆火球，要燒掉這片草原，燒掉所有的生命。她用全身擋住陽光，使身后的小草得以存活。她從未感覺到陽光是這般的熱，像一團火從心里升起，燃燒著自己的身體。

　　他看著，含著淚水哭喊道：好了，別擋了，為了那些草你會死的。你真的愿意化成灰，留我孤獨的在這里？你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拯救那些生命，沒有辦法挽回這一切。你不能死，你有我啊！

　　她已經很虛弱了，心中的火熊熊的燃燒著，聽了他的話，微微笑著，卻是那樣蒼白，堅持著說：“我不后悔，我知道你在乎我，關心我，這就夠了。我喜歡陽光，我無法忍受它去摧毀生命，它是希望，是幸福啊！我無法挽救這一切，但我可以保護這些生命，死有何懼！對不起，我若是死了，你一定要記得幸福。

　　陽光更加的猖狂，變本加厲的熱，小河里沒有了水，草原上沒有草，剩下整個草原的沙灰在風中肆無忌憚的亂闖。

　　她再也支撐不住，她死了，化成了灰燼。

　　她微笑著，她的身體燃起了大火，照亮這本是灰暗的天空。她從容的望著他，望著天空，望著陽光，望著這所有她曾經深愛的一切。她閉上眼睛，眼角掛著晶瑩的淚滴，帶著甜甜的笑。她感覺自己在飛騰，飛向渺遠的天空，而她正在化為灰燼，化為泥土，化為生命的初始。她看到她曾經幸福的日子也在飛翔，那些畫面像是一束一束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她一直在飛，飛向了北方，飛向了那個滿是星星的地方，飛向她心中幸福的天堂。她一直在燃燒著，燃燒成一片灰燼，散在她身后那片她用生命保護的草叢，綴成點點星光。

　　他一直在看著，看著昔日美麗的她化作灰燼，卻只能遠遠望著，無能為力。他感到一股熱流從他的身體中涌出，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悲傷，像一條奔騰不息磅礴的大河，在他的心中不停的奔瀉，在絕壁處撞出水花四濺的瀑布。他聽到了玻璃碎裂的聲音，是從胸腔中傳來的，他不停的奔跑著，跑到她燃起的大火，看著她，一起飛向天空，飛向天堂，飛向他們向往的北方。

　　他死了，像剛來到那樣，無聲無息的離去，但是這次有她陪著，他覺得很幸福。

　　火漸漸滅了，明亮的天空變得黑暗，周圍似乎還暈染著稻草的氣息。但是沒有了，那兩個稻草人都不在了，在他的灰燼處還有一顆殘留的稻草，上面寫著“世界充滿了苦難，而有了自由，我就會感覺到幸福。現在，我真的自由了，再也不用被囚禁，我的靈魂可以自由飄蕩了，而我，注定會擁有自由。”在她身后的花叢里，也找到了一棵稻草，上面還殘留著她的氣息，上面寫著“我不知道我從哪里來，卻知道我要去天堂，因為天堂里，有注定屬于我的陽光，”他們都相信命中注定，所以他們對這個世界沒有了太多留戀。

　　三天后，突然下起了大雨，下的無聲無息，那么壓抑，卻又那么的輕松。風聲雨聲，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卻沒有停息。大雨下了七天七夜，七天里，沒有炙烈的陽光，沒有花兒和羽毛；七夜里，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大地一片黑暗，透著微微的寒冷。雨一直在不停的下，像他奔流的悲傷，像她流下的淚滴，狂怒的雨聲更像是一曲哀歌，卻唱著幸福的調子。

　　時間過了很久，像穿越了幾千年。第七個黑夜過去了，東方是黎明，大地上有了陽光，陽光變得溫暖了，像從前那樣。那條小河又變得活潑了，河水又開始不停息的穿梭，只是少了稻草人，它還會快樂嗎？

　　那叢花草變得更加茂密，散發著淡淡香味。在那些花草之間，長出了一顆向日葵，不停的追尋著太陽，向著陽光，向著天堂。

　　在他的灰燼處，被雨沖刷出一條大河，向著北方永不停息的奔流，它是自由的，再也沒有東西會束縛它。它快樂地奔流著，在絕壁處，迸撞出巨大閃著美麗陽光的水花。

　　也許這就是他們的宿命，誰也無法改變。

　　他們在天堂中過得好嗎？他有了他要的自由，她有了她要的幸福，他們在天堂中是否找到了屬于他們的那棵叫做幸福自由的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