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敞開心扉

　　武蓉躺在病床上，機械地望著輸液瓶中的液體一滴滴向下滴，心中默默地數著：“一、二、三、四……九十八、九十九、一百。”然后又從一數到一百，在這樣周而復始地重復中，她自已也不知道數到什么時候才能入睡。

　　在這種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狀態中，武蓉仿佛感到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飄來，她微微睜開眼睛一望，見應秋泓右手提著一籃鮮花，左手提著一筐水果正走進病房。武蓉吃力地抬了抬頭，想撐起自已的身子，應秋泓立即微笑向她示意道：

　　“武蓉姐，你不要動，就這么躺著，我想來看看你……”

　　“秋泓，你請坐，喝點水吧？床頭柜里有礦泉水和果汁，喜歡喝什么就自已動手。你這么忙還抽空來看我真令我感動，我現在這個樣子該不會嚇著你吧？我上次冒昧造訪，一定給你增添了不少的麻煩，真是不好意思。”

　　應秋泓坐在武蓉身邊，讓她講話時盡量減小音量。

　　“你千萬別這么說，你這么說我就漸愧死了。上次你給我講的事，我以前從未聽說過，我怎么也沒想到，原來圍繞著中盛哥還發生了那么多催人淚下的故事。你是一個讓人既同情又敬佩的奇特女士，我今天是以羅中盛妹妹的身份來向你表示感激的。”

　　“我可沒有你想的那么偉大，說句真心話，有一段時間里，我還非常地嫉妒你。”

　　武蓉此話一出，反而讓應秋泓感到十分驚訝。

　　“你怎么會嫉妒我？不可能吧！”

　　“我從西藏回來后，每個月都會收到羅中盛的匯款，但他從來也沒有在匯款的附言上寫過一個字。我把羅中盛和岳宗靈作了一個比較，說心里話羅中盛各個方面都比岳宗靈更優秀，既然岳宗靈已經死了，以我的條件，能夠嫁給羅中盛我是心滿意足的。我曾經給羅中盛寫過兩封信，想試探一下他對我的真實想法，但他始終沒給我回過一封信。我知道羅中盛受傷的心還需要時間來撫平，但我一想到你在火車站的站臺上，為羅中盛進藏送行時，那對又粗又長的辮子，還有那對迷人的大眼睛，我就能夠體諒羅中盛為什么不給我回信了。我自已都覺得好笑，你怎么會對我構成威脅？因為和你相比我有自卑感，這就是我嫉妒你的心理原因。”

　　“我問過關仲友，他告訴我羅中盛當時是真心愿意和你結婚的，誰也沒想到會發生后來的事。”

　　“這就是命呀！你今天能來看我，我心里非常感激，這也許是我們最后的見面機會。我心中有幾個疑團一直想問問你，可能會涉及到你的隱私，你不介意吧？”

　　“我今天來就是想和你推心置腹地交交心，你有什么問題盡管問。我們都是女人，內心深處又共同受到一個男人感情上的煎熬，你的心情我是能夠理解的。”

　　“既然你這么大度，我就斗膽提第一個問題，你是不是真心愛過羅中盛？”

　　應秋泓的臉有些微微發紅，她很佩服武蓉單刀直入的率真，認真地想了想說：

　　“你現在問我這個問題，答案是，我永遠懷念他。如果三十八年前你問我這個問題，答案是肯定的，我愛他！但中盛哥第一次從西藏回來探親后，你再問這個問題，我只能告訴你，羅中盛是我的親哥哥。我對他的態度，連我自己都說不清，只能說是一種在親情和愛情之間徘徊不定的感情。”

　　“你后來猶豫什么？是不是因為身份的差異？他當時只是一個筑路工人，而你已經是一名大學生了。”

　　“你的話好比魯迅先生筆下的投槍，槍槍見血！你似乎把我的心思都看穿了，我承認當時的確有這方面的因素。另外還有一個原因，上大學后環境變了，我的思想也逐漸發生了變化。我開始欣賞起教授學者們的風度，我隱約地感到中盛哥在氣質上和我追求的目標有了明顯的差距。”

　　“你的想法也沒什么不對，女人都應該有自已的追求。我還想問一個更敏感的問題，你和羅中盛的關系究竟發展到什么程度？如果不方便的話，你也可以不回答。”

　　“我和羅中盛的關系呀，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我可以坦誠告訴你，我們僅僅只有一次親吻，稍為超出了兄妹的情誼。那是他去西藏前一天的晚上，我幫他收拾行李。想到多年來他對我和爸爸無私的奉獻，如今他要走了，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想著想著眼淚就流出來了，這時中盛哥的眼睛里也閃著異樣的目光，我知道中盛哥的目光是什么意思。那一刻我不知哪來的勇氣，沖上去抱住他就親吻起來……可是當一九六五年夏天，中盛哥第一次回重慶探親時，我當時已經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由于剛才提到的原因，我比較理性地對待和中盛哥的關系，重新回到兄妹關系的定位上。為了怕中盛哥難堪，讓他探親期間心情愉快，我還故意和他重復了當孩子時玩過的游戲，先拉勾勾后蓋手印。”

　　“啊，這是幼兒班孩子都會玩的游戲，哪能算數？但是你第一次的那個吻呀，真把羅中盛害苦了！你已經明確無誤地給他傳達了愛情的訊號，可是后來你又退縮了。我終于明白了，羅中盛為什么會在痛苦中煎熬。”

　　“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現在回想起來我真為那次沖動感到自豪。假如生命能夠從來一次，假如愛情能夠重新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投入中盛哥的懷抱。但是現實不可能替代假如，現實的我只留下了永久的遺憾和內疚。”

　　“那是你的思維還停留在從前的中盛哥，假如他沒有死，現在突然出現在你身邊，經過三十多年高原陽光的照射，風霜雨雪的洗禮，他的形象可能像羅中立畫的父親。以你現在的條件和地位，你投入他的懷抱時，心中真的不會再猶豫嗎？”

　　“我決對不會猶豫！但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中盛哥沒有妻子，但你不是他現在法定的妻子嗎？”

　　“愛一個人容易，相處一輩子太難！尤其是雙方的條件差異過大時，男女之間的優越感和自卑感會發生不可避免的心里碰撞，這種碰撞是悲劇發生的基礎。你現在的回答雖然是真心話，我認為是報恩的思想起了主導作用，沒經過長時間的考驗，是不能夠算數的。我還想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你為什么會突然離婚？這事和羅中盛有直接的關系嗎？”

　　“這個問題問得好，這的確是我個人的隱私，我不講文若果是永遠不會講的。這個秘密在我心中封存了整整二十六年，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記憶，我曾經無數次在夜深人靜時，向羅中盛默默地懺悔，以求得到心靈上的安慰。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的心卻從來沒有真正安寧過。我今天來就是想要向你傾述，我也只能向你傾述，傾述長期以來壓抑在我心中的悔恨，白居易的《長恨歌》寫得好，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應秋泓講到這里，聲音發哽，眼光里含著淚花。

　　“我和文若果小時候同住在一條街上，也算得上是街坊鄰里，那時我對他的印象不是很好，他的母親是街道上的代表，小時候他常常以代表的兒子自居，有點盛氣凌人的氣勢。記得在我上小學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中盛哥和街道上的幾個男孩子，結伴到長江邊去游泳，文若果也想去，大家不要他，于是他一個人悄悄在后面跟著。當時洪水剛退不久，河灘上一塊巨大的石頭下面就會沖出一個水凼，每年這個時候都有很多孩子來水凼里游泳，但年年都有孩子在這里溺水身亡。大家都說水凼里有鬼，因此得名餓鬼凼。這個凼是個鍋底形，四周淺中間深，中盛哥他們游得正高興時，在淺水中戲水的文若果突然滑向深處，文若果不會游泳拚命在水中掙扎，中盛哥一見情況不妙急忙游過去，趁文若果的頭冒出水面的瞬間，一手抓住他的頭發把他拖上了岸。文若果上岸后臉色鐵青，吐了好幾口水才緩過氣來，孩子們都以為沒事了，便各自悄悄地回了家。那知剛到晚上，文若果的媽媽帶著兒子，找上了中盛哥的家門，當著中強哥的面警告中盛哥，以后再不許邀約她的兒子下河游泳，否則決不善罷干休！氣得中強哥在弟弟的臉上狠狠揪了一把，中盛哥委屈的淚水只能往心里流。我父親知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甚是不平，特地把中盛哥拉到我們家，削了一個大蘋果安慰他。”

　　“真是豈有此理！羅中盛救了文若果的命，他非但不感激，反而撒謊騙他母親，來找羅中盛的麻煩，天底下竟有這種人！羅中盛呀，你真是好心得不到好報，早知如此，讓他淹死活該！也省得日后給自己添這么多的麻煩。”武蓉忿忿不平的說。

　　“后來文若果考上了一所文科大學，他比我高二個年級，我們也只是偶爾在放寒暑假的時候，碰面打個招呼。但是在我上高三時，他對我的態度有了明顯變化，他幾乎每個星期日都回家，并有意的接觸我，他開始關心我的學習，還時不時給我準備一些高考復習資料。當時我對他談不上好感，只是有禮貌地表示一下謝意。一九六三年六月中旬，中盛哥調到西藏修公路，這件事對我爸爸的影響很大，他認為中盛哥如果不主動要求離開干部崗位，就不會調到西藏，這都是因救他而起，那幾天爸爸老是唉聲嘆氣，我也像失去了主心骨。那時候我正忙于高考，文若果星期天就會來我家幫我復習功課，但爸爸對文若果的態度很冷淡，說他是乘虛而入。”

　　“說得好，他本來就是乘虛而入。”武蓉在一旁插話。

　　這時武蓉的妹妹從病房外進來，武蓉示意她把床頭搖高了一點，另外用毛巾幫自己把頭上滲出的汗珠擦去。當時已是初冬，可見武蓉是在強忍著疼痛，應秋泓有點于心不忍。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們改天再談吧。”

　　“沒關系，我已經痛習慣了，聽你講故事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反而感覺好些，我想聽你繼續講下去。”

　　“一九六五年中盛哥從西藏回內地探親，他先到廣州看望了哥哥嫂嫂和侄子，然后才回到重慶，仍然住在他原先的房子里。他走后房屋的鑰匙就交給我爸爸保管，爸爸見中盛哥回來非常高興，立即打電話到學校通知我趕快回家。當時我已經是建筑工程學院二年級的學生，聽說中盛哥回來了，我有說不出的高興，請了假就匆忙趕回了家。快兩年沒見面了，見到他的第一印象是他變了，身體比從前更強壯，他的臉色烏紅烏紅的，這是高原上強烈的紫外線長期照射的結果。當他粗黑的手和我嫩白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時，巨大的心里落差使中盛哥率先松開了手，那一刻我看到中盛哥的眼神里只有退縮沒有渴求，我隱約覺得他和我都產生了有距離的感覺。中盛哥從西藏帶回一個用純白牦牛尾巴做的撣子送給我，那根牦牛尾巴的形狀很好，撣子做得也很精致，放在床上像一件工藝品。我在家陪中盛哥玩了兩天，爸爸也張羅了好吃的東西招待他，我發覺中盛哥不像從前那樣健談，沉靜中伴有淡淡的憂傷。中盛哥離開重慶那天，我送他到火車站，他堅持只要我送到檢票口，但我執意買了站臺票，把他送上了火車。列車要開動時，中盛哥把頭伸出窗外，緊緊握著我的手，隨著車輪的滾動，才依依不舍地松開手，然后不停地笑著向我揮手，我看得出他臉上的笑是強裝出來的，分明含著濃濃的苦澀。那一刻我迷茫了，我在心里問自已：‘他究竟是我的戀人，還是我的哥哥？’但是我很清楚，從那一刻起，中盛哥心中的陰影就已經形成了。”

　　“恕我直言，這就是你的不對。我在西藏時，親眼看到了筑路工程的艱辛，羅中盛為你們家付出了自己的青春，他卻沒有要求任何的回報。羅中盛雖然深愛著你，他卻對我說愛一個人，就不要使被愛的人產生困擾，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誰也沒想到羅中盛此后會遭遇暴風雪，要是你能在分別時仍然給他一個熱吻，我相信他離開重慶時的心情就會大不一樣，即便后來他被大雪掩埋，生命垂危之際，他的心里也一定是溫暖的。可惜呀，這機會讓你輕易就放棄了，羅中盛是懷著傷感離開這個世界的，我真為他感到遺憾啊！”武蓉講這話時，發出了低沉地嘆息聲。

　　武蓉不經易間的感嘆，卻像錐子一樣剌痛了應秋泓的心，但她明白這并不是武蓉的本意。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們家又遭遇磨難，爸爸成了反動學術權威，被下放到設計院下屬的一個工地監督改造，經常不能回家。當時學校都停了課，我很少參加學校的派性活動，便趁機溜回了家。文若果這時和我的接觸開始多起來，他給我的印象也比以前好了許多，我感覺他人很聰明，長得也比較帥氣，還是學校學報的學生編輯，能寫一手好文章，在學校小有名氣。文若果曾邀請我和幾個同學一起到北京、上海去大串聯，他的機智和灰諧給我的同學留下不錯的影響。當中盛哥第二次從西藏回重慶時，我正在昆明的一位女同學家中玩。中盛哥獨自一人在重慶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這時候文若果也在家中，他們肯定見了面，我不知道文若果對中盛哥說了些什么，等我趕回家后就聽說，中盛哥在家中只呆了兩天就走了。”

　　“羅中盛的哥哥在廣州，他探完親后，本可以直接到成都，等轉運站安排的車回西藏，他回重慶的目的，還不是為了見到你，你不在家，不知他心里有多難過，說不定他認為你是故意躲他。文若果在和你的接觸中，一定旁敲側擊地了解到你對羅中盛的看法，他在羅中盛面前，肯定會裝得什么都不知道，他會把你們大串聯時拍的照片給羅中盛看，暗示羅中盛，應秋泓現在和他的關系不一般，使羅中盛相信你和文若果已經在談戀愛。老實忠厚的羅中盛回到西藏后，考慮到他和你身份上的懸殊，兩地又相隔千里，感情難已溝通。為了維護兄妹的情誼，也為了今后見面不使你難堪，羅中盛痛定思痛之后，寫了我從西藏帶回來的那封信，給你造成是他先拋棄你和我結婚的假象。秋泓啊，那不是一封普通的信，那是羅中盛向你剖開血淋淋的心呀！羅中盛并沒有絲毫恨你的意思，只要你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就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會心甘情愿。我就是看中了羅中盛身上那股俠肝義膽的豪情，才會無怨無悔地等了他幾十年。”

　　“我收到那封信后，并不相信中盛哥結婚的事情是真的，他怎么會突然和一個叫武蓉的女子結婚，武蓉是誰？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但那封信對我的打擊的確不小，我知道自己已經傷透了中盛哥的心，我不知道這封信對我到底是福還是禍。從我懂事開始，中盛哥就在我的記憶中生了根，爸爸下放農場的那幾年，中盛哥成了我心中的上帝。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上帝的形像在我心中漸漸模糊、漸漸淡出了呢？是我拋棄了中盛哥，還是中盛哥不要我了呢？我應該為自己慶幸，還是為自己難過呢？一連串的問號攪得我心神不寧，我覺得自己絆倒在良心的那道坎上，我從內心深處感到愧對中盛哥。”

　　“你也不必過分自責，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這是社會上公認的道理。既然現實給你和羅中盛造成了差距，最好的處理方法是接受現實，羅中盛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這話雖有道理，但這種差距是中盛哥為了拯救我父親造成的。沒有中盛哥的救助，我早就成了孤兒，還能夠上大學嗎？我當時的心里既羞愧又難過，所以對文若果也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想讓時間來慢慢沖淡心中的迷茫。同時也想等中盛哥回家后，我親眼目睹到嫂子的芳容后，再考慮自已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