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轉眼,這座南城開始在三月回暖。今年的春節,對阿布來說大概是最熱鬧的——所有無人來接的病人都一起在醫院大廳像一家人一樣,看著春晚。而我和浩辰還免費提供了很多不同的小吃。
二月的一天,一只尾巴剪刀狀的鳥停在了阿布病房的窗口一會兒,我驚喜地叫道:“燕子!”
“那是烏秋。”浩辰頭也不抬,繼續把目光停留在公司的新方案上,“你還真是笨。從十七歲到現在,就沒分清楚過這些鳥。”
在我白他一眼的時候,阿布卻突然打了雞血一般:“什么,什么!?周叔叔和媽媽少年時認識!?”
就這樣,在孩子金光閃閃的目光下,我們敗下陣來,打開了話匣子。
“我和你周叔叔其實很早之前就認識了。我們那時在一個高中讀書,但是互相不認識的。然后,在我們高三剛開始的時候,他跑來對我說:‘嘿,我們談戀愛吧!’”
“屁!明明是你追我的。”雖然我恨了他一眼,但仍阻止不了他滔滔不絕,“你媽媽那時那叫一個窮追猛打,我就差給她跪下求她放棄我了。”
說起那個時候的我們,她可能是最清楚的。
那是我十七歲,周浩辰對我來說是一個可望不可即的人。他比我小一些,在他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個生日,我在三十攝氏度的高溫下,把自己無盡長袖校服,送給了他一罐自己做的巧克力。不過,很久之后他說他沒吃,化了,壞了,扔了。(我一直耿耿于懷到現在。)
他被我這種直接的表白方式完全打敗。不、不、不,我的勝利不是讓他接受了我,而是我終于再次成功地嚇怕(跑)了一個男孩。BUT,在我對他的各種照顧下,他終于在一百天后他某次感冒痊愈后,和我在一起了。
我們像很多情侶一樣,每天黏在一起。我們很偶爾地從高三繁重的課業中抽出兩個小時看電影,當然,進影院之前,我們會通過抽背單詞,決定誰來請客。
好吧,我必須得承認在那段緊張的時光中,我們確實為了學習戀愛兩不誤,做了很多奇葩的事情。
“兩個人每天下午一起坐在大田徑場抽古文翻譯。還有,最好玩的就是‘打籃球許不許’。只要十道化學推斷題我做對的多,周浩辰在那一周周三下午能不能打籃球得我說了算。”她笑得前俯后仰,帶著我一步步回憶那些被我遺忘的歲月。誰讓我們在最重要的一年遇見了彼此呢?
我們還會彼此奚落對方的前任呢。準確地說,是我奚落他的每一代女友,他奚落我每一個暗戀過的人。大冬天陪我吃冰棍,陪我做環城巴士,在KTV對我唱情歌……太多太多,我們的小青春。
“可惜,最后,我們戀愛才一百多天。”我聳聳肩,朝著阿布吐了吐舌頭,搞得我好像還像是十七歲一樣。
“那你們為什么分手呢?”阿布不由感慨。
“這個……傾聽下回分解。”我表示我也得問問她才知道。
人生有很多事情,其實你都不記得了。只是你記得那件事殘留下來的標志性的感情。當你在很久之后,突發奇想地要回憶每一個細節時,才發現它只剩下一個大概的輪廓,你卻怎么也畫不出它的真實面容。就像,從未經歷過一般。只是觸動你心房的思緒總會在某個點提醒你,那些都是事實。
但它忘了提醒你,那些也是歷史。
15.
其實,我也沒忘記我們分手的大概原因。只是過了這么久,我難免會給這個情節增添些不存在的細節,好顯得我更像是我記憶中那個被拋棄后,頑強偏執的女孩子。
“我和周浩辰究竟為什么會分手啊?”我問她。
“這個……你很清楚啊!”她從空氣中拿出一壺紅茶,給我滿上一杯。我們坐在陽光明媚的一個小花園里,悠閑地喝著下午茶。
“其實,我記不清了。”我沒有一點尷尬,嘬了一口茶。
“那你想想起來嗎?”她停下手中的動作,臉上參雜太多情緒。
“未嘗不可。”
也許我不應該如此隨意沖動地回答。因為這是我不得不面對那段我刻意封鎖的回憶,或者說,去面對可以封鎖的自己。
“周浩辰,你是我第一個男朋友,也必須是最后一個。”他反過來問我愿不愿意在一起的那天,我這樣回答。很多年過去了,我早已經忘記了暖色調的燈光下,慢調的古典樂繞著我們的耳朵,我們倆在曖昧香甜的茶香味中面對面地坐著,我撫摸著他的臉。我也不記得那天是他參加完全國中學生網球大賽的第幾天,他掏出手機翻出他的第二名的頒獎照,不停念叨著如何與冠軍失之交臂。
“不過也不錯了~真相已就當個網球教練啊~當副職也不錯啊~”他笑了,“特賺錢,我還有時間陪你。”
我的臉“唰”地就紅了。雖然有些害羞,但我很開心他能將我和他的未來,或者說,我們的未來聯系在一起。
之后很多次,我們都會來這一家茶間,彼此為對方點一杯對方最愛喝的茶,然后面對面地坐著,又是為了一道題的不同解法爭論不休;有時他帶著他的ipad,兩人挨在一起打會兒游戲,看會兒電影……
我們洋溢著對彼此濃郁的化不開的愛,整天膩膩歪哎。可好日子好像永遠都不長久。我們說好的我們說好的“我們的未來”,最后演變成了我的未來和他的未來。
和一個很受歡迎,全年級有無數愛慕者的男生交往,本就來不會太輕松——尤其是當你既笨又丑(自認為),再加上你太在意別人目光。有時候,面對每一個和周浩辰打招呼的漂亮女生,我總會覺得她們看向我時沖門了冷嘲熱諷,想在無聲地說:“嘿,周浩辰怎么會和你在一起?”
十一月,我們在南方的家鄉還沒有變太冷,但我的心都寒了。不知道為什么,周浩辰從某一天開始,開始每天地躲避我。
如果我發短信問:在哪里?一起吃午飯。
他一定會回:不用了,今天中午我要回家吃飯。
我住校,他走讀。我是根本無法溜出校偷偷看他回家沒有的。各種搪塞像一根根細小鋒利的針,一根根插在我的心臟上,讓它為他流血不止。
那時候正好高三,我正好處在最迷茫的年歲。因為他的逃避,我心情極其郁悶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是好。于是,我心不在焉地考砸了第三次校模考。我覺得真是不對的!我什么錯事也沒做,竟然變成這樣!而我想到的不只是我們兩個之間的問題。
周浩辰從認識我第一天起,就開始會對我說一句話:你想多了。這四個字言簡意賅地概括了我的性格特點。就連追求他,都是我想了一百種后果后,才膽戰心驚地踏出第一步,有膽戰心驚地踏出了無數步。
我看著自己倒退回九百多名的成績,想起了自己從進入這所省第一中學后因為成績,無數次的大喜大悲。想起每次和父母吵架都是因為成績下滑。想起父母懷疑我的夢想。那一串串觸目驚心的紅色數字,紅得像血一樣,流進我的大腦。我卻沒有在位這堆數字留下一滴眼淚,只是覺得看久了,眼有些酸脹。
我又想起了自己曾被好友傷害過。以及我媽無數次說的“你將來沒出息,沒人搭理你”。想了太多太多事情。
想起我讓愛吵架的父母成功離婚;我冷血地與五年的好友停止聯系……又想起我天真容易相信他人;我對每個人都好像能把心都挖出來一樣……
我住在郊區的小家,晚上外面星辰甚好。我想抓住一直被我當做守護星的那顆金色的最亮的星星,卻只能拍著我藍色的玻璃窗。我第一次這么絕望,覺得一切的夢想都是妄想。驀地,我驚覺我活得實在是太天真了!不管是我的夢想,還是我正在經歷的人生,都太天真了!
那天晚上我經歷了一個痛苦的過程。我不斷的否定自己以前的人生觀,價值觀,拼命地嘲笑自己的天真。我側躺在床上,不動聲色,眼淚像水流一樣流下,被枕頭吸走。
我告訴自己夠了!我應該堅信只有考一所好大學才能有好出路。我不應該天真的奢求現在我身邊的人會出現在我的未來。不該在沉浸在高中高中愛情能一路走到婚禮這一童話中。不該輕信于人……不,不該去信別人。現實是一把把刀鋒,我們總有一天會解開它所有的刀鞘,從此,忍著劇痛在刀尖上行走。你要活得漂亮,就必須擺著一張波瀾不驚的撲克臉,在那些弱者面前,在刀尖上起舞。這本就是一個適者生存的世界,弱者只能被拿來鋪路,或死在刀下。只有強者才能走遠。我不會做一個拿別人去鋪刀鋒的人,但我必定要做個在刀尖上面無表情狂舞的勝者。
大人們起初為純潔的孩子們把現實的刀鋒一一上鞘,卻在他們逐漸長大后親自把他們推向了風口浪尖。去剝奪他們的夢與希望。我不想等到那一天來臨,倒不如,親自由夢走向了現實。這是早晚的事,只是我讓自己比很多同齡人先踏上了戰場而已。
第二天,我把周浩辰約去了宜北町(那間充斥著我們回憶的茶屋)。緩慢悠長的英文歌在我們耳邊不停地換著。一張巨大的歐洲中世紀的黑白海報在我們左側的墻上。棕色調的家具搭著棕色調的燈光。我們之間卻不再像往常一樣親密。
“分手吧。”我看了他一眼,語氣沒有一點起伏。
“我……”他欲言又止,說,“好吧。”
我明明都聽出了他預期中的遺憾和不舍,但我沒有追問。他想說的話我自然會聽,但他從未說過。我一直在等。從寒風剛吹起的十一月一直等到南國的第一場雪降落。
我們兩人一起走出宜北町,夜晚,大街上燈火通明,世界被裹上了一層薄薄的銀被。大街小巷都能看見圣誕老人和圣誕樹的蹤跡。無數人頭頂著雪花在人行道上穿行。
“阿嚏!”我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他把自己的黑色圍巾取下來,幫我系好,轉身和他打電話叫來的一個長相可愛的女孩走了。
我想,大概現在,她才是他的女朋友。但我不在意。
我系著圍巾坐公交回到家的時候,圍巾被上面融化了的雪花浸濕了。本來我是想直接扔了它,可還是忍住了。我烤干它之后,把它疊好放在了我的衣柜最下層。他沒來要,我也沒還。
“喂。”陷入回憶這么久,周浩辰一個電話把我拉回了十三年后。
“快下來,去看阿布了。”他的聲音比十三年前更有磁性。
“周浩辰。”
“嗯?”
“我想,我想起我們分手的原因了。”
15
于是,和阿布約好的“下回分解”,如期履行。只是我去掉了各種我內心掙扎的感情戲碼。
“什么!?你們就這樣分手了!?”阿布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光頭上反射了一下燈光。
“沒錯。”我一臉幽怨地看著周浩辰說,“你真是個混蛋。”
“這和我記得版本怎么差這么多!?”他皺著眉,一臉困惑,講起了他所知道的版本。
周浩辰說,有一天他在大街上看見我抱著一個男的哭,當時他就震驚了。然后他更驚奇地發現我和那個男的還經常在微博上來回回復一些他認為曖昧的話語。最驚奇的是,那男的微博粉絲將近三十一萬,前是另一所高中的校帥。
他想著大概我不喜歡他了,那個更受歡迎的男孩才是我的新歡。他想問我,但又怕問出口之后兩個人便一拍兩散;可不問,他看見我的時候就會心癢癢的,超級不爽。他讓自己進退兩難。
所以,他只得躲著我,他在等我給他解釋。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一個月后,我竟然提出了分手。其實他當時很想挽留我,也很想問我。但他忍住了。他想也許和那個男生在一起我會很幸福。
他覺得諷刺極了,出宜北町的時候,天氣預報說的那場大雪竟真的從天上來了。我們倆從戀愛開始時就一直期待著能一起看見的大學。他看見我赤裸的脖子,把圍巾系在我脖子上后,和那個喜歡他很久的女生走了。
不過他并沒有和那個女生交往。他還以為也許我們兩個未來還會有交集,卻沒想到我們變成了擦肩而過也一句話不說的陌生人。高三越來越忙,他也沒時間再戀愛。大概因為沒有另一個喜歡的人,他對我的悸動就這樣留在了心口,直到我們畢業,離開那座南城各奔東西。
我聽完之后,眼睛濕了。
這算什么狗屁故事!?我們兩個就在等待彼此的解釋中越走越遠,最后離開了彼此的世界。
“你就是個混蛋!”又來了,我又感覺我們回到了十二年前,仿佛還在那個圣誕夜。
“那天我打你的電話,你說你要補課。我不想耽誤你補課,才打電話給朋友的。那個校帥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他身邊美女這么多,根本就不會喜歡我啦。我,們,只,是,朋,友。”我字字都咬牙切齒,“那天,我因為自己的夢想,以及我們的戀愛,和我媽吵得很兇。”
我根本不知道那么一個微小的瞬間竟被他撞見。更沒想到,那個瞬間會引起一系列的蝴蝶效應,把我們分離,把我投入了深淵。
最震驚的當然不只是我,還有她。
那個我靈魂活著的世界變成了那個繁華溫馨的圣誕夜,無數的路人來來回回,她一直手抓著脖子上的黑圍巾,仰天嚎啕大哭。雪下得很大,全都蓋上了她的頭和衣服。她難看的哭相,被周遭的絢麗反襯得更加難看。
原來,一切故事都不是只有一個結局。我們每個人能讀到的故事都是有限的,我們永遠跳不進別人的思維,看不見他們眼中不同的故事。最糟的是,我們從來就沒打算彼此分享不同的情節。
16.
“你是誰?”和他分手那一天,我閉上眼,在我靈魂的世界看見了一個人。
“我是你。”她一襲白色長裙,笑靨如花。
是的,她是我。那天之前的我。如果當時有一臺錄像機錄下我們兩個無言相對的那幾分鐘,會發現,我們那么相像,那么不同。
她純潔得像個孩子。而我稚嫩的臉上已是一層撕不破的面具。她那雙燃著希望的眸子對上我這對漆黑如深淵一般沒有盡頭的眼珠,良久,都不移動。
“你不該在這里,你走吧。或者……你死吧。”我看著她,哪怕是要她死,也說得毫無情緒波動。
從那天起,我就禁錮了她。她說每當我變得“現實”一點兒,她就會受傷。幾年之后,她便真的在重重的枷鎖下,遍體鱗傷。我不知道怎么殺死她,也下不了狠心,總是能無數次地用命令似的口吻說:“你自愿地,去死吧。”但是我每一次都失敗了。我越來越活得漂亮,與最初的夢想,站在了兩個相差甚遠的峰頂——可我一直都覺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如果當初我選擇了不真實的夢,那估計,我還在艱難地攀爬。
十年后,命運,像是在不滿我的現實人生,硬生生地丟給了我阿布,兩年后又丟給了我粉碎我一切的男人——周浩辰。
“別哭了。”在醫院走廊轉角,我不停地用紙擦眼淚、鼻涕,周浩辰一張張地遞紙。
“你懂個屁!當初為什么不給我說!為什么!”我還沒吼完,他就捂著我的嘴,把我緊緊地鎖在他胸前。
“安靜一點兒,這里是醫院。”他想十三年前每一次我們要回家時一樣,安靜地抱緊我,安靜到只聽見彼此的心跳,緊到我動彈不了。
“現在,我們不是又在一起了嗎?”他語氣溫柔,像是足以融化天上的雪花。——我又覺得我們回到了那個圣誕夜,剛好我帶著一條黑圍巾,我們就像再續演所有的校園小說讓人期待的大團圓結局。
“不!”我抽泣著,“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我告訴他,他這根稻草怎么壓垮我,我怎么變成現在這樣。我如何煉就了一張假臉,膽戰心驚了多少次才成功地活成現在這副模樣。
“你實在是太累了!”他聽了很久之后,和我窩在我家沙發中,不無感慨。
“你啊,想太多了!”他食指點了我額頭一下,壞笑道,“不如這次讓我用一生去補償你吧~”
我被他逗笑了,回了一句:“你想得美!”
“我用一輩子還你十三年,還順帶買一送一,送你個兒子,你還不滿意?你可賺大發了!”
“別開玩笑了!說正經的,想都別想!”我抿著嘴,“阿布一天不好,你就一天別給我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嘿,怎么會亂七八糟呢?”我恨了他一眼后,他像做錯事的孩子,垂頭喪氣道,“好吧,我們先照顧阿布。”
你看見了嗎?我們,終于在一起了。
嗯!
她流著淚微笑,很美很美,想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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