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1~13

11.

　　到了醫院，我雙眼通紅。原本因為沒睡好而布滿血絲的眼顯得更恐怖。

　　“冷靜點。”當我撥了班主任電話，發著抖問他們在哪里時，他接過電話，從容地拉著我，一邊走一邊詢問老師阿布的情況。

　　我看著他的背影，醫院慘白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偏棕色的頭發在發亮。一身西裝把他襯得挺拔，尤其是那有些寬闊的肩膀。仿佛有一種全世界全塌下來，只要他還在，我就不會害怕。

　　不，其實他也沒表面那么鎮定。握住我的手，我的手感覺到他的手也變冷了，同樣冒著冷汗。不知道是我用手把冰冷傳了過去，還是他的身體不經意間也冷了。

　　找到班主任的時候，她有些失魂地坐在X光放線室外?？匆娢覀儯_口：“不好意思，阿布媽媽，我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真的對不起！”

　　“沒事。老師，你先回去吧。這里交給我們。學校那邊麻煩你請一下假了。”他表情認真，從老師手上接過掛號牌以及各種顏色的單子。

　　老師走了之后，他對我說：“詩嬈，你就坐在這里，我去看看具體還要做什么?！?/p>

　　我害怕得放不開他的手。老實說，我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了，那是一種極壞的感受。我曾祖父過世時，我也有過這種感受，但我不知道此刻這種感受是阿布的，還是他的。擔心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離開我視線范圍之后，就再也見不到了。

　　“乖，就在這里坐會兒，我馬上回來?！焙鋈?，他舒開眉，神情溫柔，揉了揉我的頭發。

　　時光，像是在這一剎那停止，然后我們兩個保持著這個動作，回到了我們的高中。我想是真的看見我們身上又換回了那套紅白相間的校服。他的頭發沒有燙染，很自然地軟軟地堆在腦袋上；他的臉也沒有一絲時光打磨出的剛毅。我們，就像回到了過去。就像他帶我去酒吧找人的時候一樣。

　　阿布照完片后，小護士推著一張床，我站在床邊給她搭了一把手。床上阿布閉著眼，像是在熟睡一般。有一種莫名的傷感。這種手推病床總會因為電視劇而給人帶來太多的心神不寧。比如我，總會想起某部劇中，一家人和醫生護士推著床，一邊喊著“XXX，你一定要堅持住”，一邊無力地任憑淚水流下。最后，他們全被急診室大門攔在外面的世界。

　　想到這合時出現的片段，我厭惡地甩了甩頭。

　　阿布今晚得住在醫院等檢查結果。浩辰已經辦好了所有的手續，幫我墊了很多錢。我們兩個人坐在只有阿布一個人的病房的另一張床上緊握住彼此的手，一言不發。

　　“媽媽……周叔叔……我餓?！毙〖一锩悦院褋淼臅r候，看著另一張床上四目圓睜的我們，有些有氣無力。盡管已經凌晨一點，我和浩辰還是找到了人送我們回我家。兩個人開始做阿布的便當。

　　老實說，如果阿布不在醫院，這將是個多么溫馨的場景。興許阿布也會加入。那時，也許廚房會變得一片狼藉?？墒聦嵤?，一開始我們兩人都有條不紊地分工合作——知道我突然為阿布醒來喜極而泣，用沾著面粉的手抹眼淚。

　　就這樣，我瞇了眼被他強制要求在一旁休息。我看著他一個大男人，衣服都沒換，穿著一身Prada的西裝在廚房忙里忙外。等他把一切搞定的時候，出來一身灰白，惹得我哈哈大笑。

　　她也笑了：“看吧，一切其實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其實什么事都沒變糟糕！”

　　我們回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五點了。阿布一直坐在病床上像個老大爺一樣看著時事新聞等我們。當然，重點在于我們盯著他床頭柜上連著針頭的輸液管時，他淡定地說：“哦，剛才你們不在，護士姐姐也不在。大晚上的也不好嚎啊！所以我自己拔了?！比缓?，我們倆才看了一眼空了的輸液瓶。

　　大清早，是一名醫生把趴在床邊的浩辰和我叫醒的。當我們像孩子一樣，一路揉著惺忪的睡眼跟著他走到辦公室后，我們，才清醒。

　　“你們二位最好冷靜點?！彼奈迨畾q的醫生表情嚴肅，以此作為開場白。

　　我們兩個直接被驚醒——盡管他還沒說什么。之后他說的那些夾雜著術語的話我一句也沒聽懂，只是從半個多小時的對話中抽絲剝繭出一句：

　　你們的孩子患的是白血病。

　　頓時，腦袋都炸開鍋了！前一天的焦慮好不容易壓下去一些，現在全上來了。就在我急得差點嚎啕大哭之際，還是浩辰使勁握住了我的手。

　　“那醫生，這病怎么治？”他的從容不迫讓我不得不佩服。

　　“可以化療，但成功率……要是找到骨髓匹配的人，同意捐贈骨髓之后可以動手術?！?/p>

　　“成功率呢？”

　　“越早成功的可能越大。但這不是容易的事……”

　　是??！哪有這么容易！？骨髓匹配的人難找，其中會同意手術的人少之又少！等到那時候，阿布他……

　　“那直系親屬呢？匹配可能性會不會大一些？”

　　“這個……說不一定。很多患者的直系親屬檢驗下來，他們的骨髓都和患者不符。不過，能試自然是好的?！?/p>

　　“那我可以試試?！蔽铱粗碱^皺緊，“我是患者的親生父親。”

　　我聽見這句話，一個激靈，把他握住的右手抽了回來。震驚？詫異？扭曲？我想這些都不足以形容此刻我的面部表情。

　　他起身打開門準備去化驗室抽樣本，我看著他，他的表情堅定中又有些無奈，只得朝著我“嗯”一聲點一下頭，走了。

　　啪。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帶上。我坐在這里，一動不動。在X光片的藍光下，連這里的空氣都變得詭異。

　　“咳！”

　　兩分鐘后，醫生假咳了一下，我才發覺我也該走了?？绯鲞@間常年幽光照射的密閉空間，醫院雪白的世界有接納了我，不停地往我的鼻息灌著消毒水濃郁的氣味。

　　終于，命運歪著嘴壞笑著，掄了我第三錘。

　　12.

　　“詩嬈，我想和你好好談……”

　　我在茶水間打開了罐裝咖啡，看了眼前又有些乞求意味的周浩辰一眼：“過段時間再解釋，現在阿布的是更重要?！?/p>

　　今天回公司，我是為了遞辭呈的。好在老板知道我情況特殊，拒收辭呈之外，還特許我帶薪在家辦公（且工作量連平時的三分之二都不到）。當然，周某人在和老板閉門談話四小時后，也獲得了同樣的特權。怎么說，阿布的醫藥費能報銷一些也多虧了他?！馄蟾＠褪呛?，公司員工子女還設有獎學金以及醫藥保險。但前提是：親生子女。

　　“不。這次必須說了。不能再拖了。”我看他眉宇之間又有一股倔脾氣冒出的跡象，便許可了。

　　故事說簡單不簡單，說復雜不復雜。對電視劇來說，它老套缺乏新意；對生活來說，它復雜到讓人難以置信。

　　分手后，即使我們兩人半年后高考分數僅相差兩份，也沒有像最初約定的一樣選同一所大學。

　　他選了我們最初夢想的大學。大一的時候有了女友。但兩個人脾氣都倔，你懂得體諒彼此，于是在一起半年后就分手了?？膳敃r沒告訴他：她懷上了她的孩子。因為很愛他，于是她想生下來（不過，后來女孩媽媽給他說的是女孩怕打掉之后以后懷不上孩子）。大學剩下這三年，女孩就一直沒怎么和他聯系，他也不知道這回事兒。她把孩子丟給父母，自己假期才回去照顧孩子。畢業后，她帶著孩子來到這座大城市，一年后的某天，她出了車禍，走了。而孩子也在她出車禍那天走丟了，找也沒找到。

　　她死的時候，她的父母整理遺物時，才發現他們倆的很多合照，以及他的聯系方式。我很難想象沒有了女兒和外孫的兩個老人淚眼婆娑地找到他的時候，他們是怎樣的傷心難過，他又是怎樣的無能為力且心存愧疚。

　　他們找了兩年的孩子，他也為了找孩子辭了工作到這邊發展。可是兩年，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她父母看他對這件事從頭到尾一點都不含糊，也感到很欣慰。——真是兩個善解人意又十分善良的老人。——他們讓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去過自己的生活，只是他們已經把他當成了他們的兒子。

　　“老實說，當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柑橘。”他不可置否，“但我沒放棄找兒子。只是不再是一件棘手的事。我有更多空閑時間慢慢尋找他。一個孤兒院，一個孤兒院地打電話?！钡诌^了三年，他放棄了。那時，他正好跳槽到我們公司。

　　他說他找兒子的時候，只有兒子四歲的照片。本來就希望渺茫。重遇我，認識阿布之后，他也沒察覺什么。直到他看見阿布的領養證。

　　“我看見阿布領養證上的照片時，腦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我的故事?！庇谑?，他竟在琢磨中開始逃避我們。

　　阿布領養證上的大名叫“周裕晗”，周浩辰的兒子叫“周宇航”。那天之后他一尋思，想著可能是孩子當年太小，吐字不清，院長才寫錯了名字。后來他也打電話問了院長，證實了他的想法。證實之后，他面臨另一個難題：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向我解釋。面對我和阿布，他會愧疚，不知所措?？商颖芪覀?，對他來說，則受著對戀人和兒子的思念之苦。

　　我不知道浩辰經歷的是怎樣一種心靈磨練。一方面要想對我怎么解釋，一方面要想著怎么對阿布解釋。——反正我是不能原諒我爸爸把我和媽媽拋棄了十年后，才找到已經變成孤兒的自己。

　　我能生氣嗎？——不用了吧。我只是生氣他不給我個解釋。

　　當然，不生氣，還有一部分原因是那天回家，我一個人在房間里閉著眼，和她深談了會兒。

　　“他不是故意騙你的?！逼鋵嵥埠懿粷M，坐在椅子上嘟著嘴，細膩的皮膚迎著小窗口透進的燦爛的陽光，吹彈可破。

　　“我知道。但原諒他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蔽覐目諝庵欣瓉砹硪话岩巫?，坐在她身旁。

　　“他一直就這幅模樣，不是嗎？”她的嘴撅得老高，“好歹他現在還給你解釋了?。　?/p>

　　是的。他現在好歹肯解釋了。十三年前，他連解釋都沒有，就留我一個人在寒風中凌亂。他也許從未想過，他周浩辰是我周詩嬈這只駱駝上最重的那根稻草。而比起我，永遠被封鎖在那段時光的她——十七歲的我，更接近那段回憶。

　　“所以說，這次一定不能再莫名其妙地錯過彼此了。夠了，今天就到這里吧，你快回去?！彼硨χ?，在關上牢門前，我看見一滴被陽光照成金色的液體從她臉上滴落在她堆在地上的裙擺上。

　　是啦，她比我更記得清楚，十三年前的所有事情。

　　也許她說得對，我們不能再錯過了。

　　13.

　　盡管有浩辰陪在身邊，但遇到這么大的事，我難免會憂心忡忡。在和他商量后，我們決定把阿布的病情告訴雙方父母。只是阿布親生外公外婆那邊，我們有些糾結?！f的話，兩位老人必定要出錢。我和浩辰出來工作都沒幾年，雖然是高學歷，又都是工資較高的白領，但那點積蓄始終只夠撐阿布住院幾個月，之后的手術費就……可無論怎樣，我們也不能要阿布外公外婆的錢。我父母和浩辰的父母分別塞了四五萬給我們，這已經讓我們寢食難安了！——要知道，這些錢可都是他們的棺材本！思量再三，我們還是決定告訴阿布的外公外婆。但在此之前，必須得給阿布說說他爸爸媽媽的悲情童話。

　　“阿布，想要周叔叔當你爸爸嗎？”我一邊削著蘋果一邊問床上的阿布。

　　“周叔叔，你想媽媽求婚了??？”他竟然是先沖著整理各種慰問品的浩辰，用興奮的聲音問道。

　　“快了，快了?！焙瞥芥倚χ卮稹?/p>

　　我恨了這家伙一眼，又溫柔地看著阿布：“那阿布，愿意我做你媽媽嗎？”

　　“媽媽，你今天好奇怪啊！”阿布打了個冷顫，故意用惶恐的目光打量著我。

　　“……”我無語了十秒后，更加溫柔地說，“不不不，媽媽怎么會奇怪呢？媽媽只是想給你說故事，在想一個奇妙的開始?！?/p>

　　于是，我開始娓娓道來。只是沒說幾個“孩子爸爸”，我總是忍不住瞟浩辰幾眼。

　　說的時候，我盡量讓自己像個旁白，不帶任何情感起伏。阿布的臉卻神情復雜。悲傷？喜悅？鎮定？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瞬間，我覺得他和他爸爸很像。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對已確定的事件的情感時，只會用讓人難以看透的神情來回答。

　　“這個故事是真的?！绷季?，看著窗外天空中好能看見的幾顆藍星的阿布，眼中噙滿淚水，“因為我就是那個小孩?！?/p>

　　阿布說他進孤兒院后，漸漸地就忘了過去。他只隱約記得兒時的片段。那些回憶卻都朦朧模糊，像是不真實的夢。還有，他提到了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那時，他少有機會從孤兒院出來，這座城這么大，他們每次都會在院長的組織下去不同的地方玩。可他當時看著那個路口，記憶牽動他的神經。那個不知是不是真實的血紅色的夢，幾年前，是在這里開場的。

　　他反復會夢到車、路口、血。在那個路口，一輛私家車在黃燈的最后一秒沖過來，而他和愛他的女人比人行綠燈提前了兩秒踏在了斑馬線上。0.5秒內，女人的臉上像是演出了一部幾小時的正劇，由喜到悲，最后絕望。她順手推開了他。然后她死了。他哭著喊著為了逃避女人死去的事實，離開車禍現場，走了很久，直到晚上被院長撿了回去。

　　久了，他也不知道那天的一切是不是夢。只是那天，他從院長的視線內消失，跑到那里，剛好鞋帶松了，就剛好想著系好了鞋帶再走。他知道人行綠燈變紅了，但依然不緊不慢。他突然覺得只要他一直坐下去，總會有一輛車碾過他，帶他去見女人。他知道，也許那不是這個世界，但他不怕。他已經失去了她一次，他要為自己拋下她兒抱歉。就這樣，七歲的小孩在車流中努力克制住恐懼，來來回回地系鞋帶。

　　“可是當媽媽把我抱回路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沒被任何一輛車帶走，實在是太好了！媽媽當時就像個天使。每一個人理我，只有你敢跑到大馬路中央抱起我?！卑⒉济蛑?，頭上稀少的頭發軟軟地搭在頭上，“我想，是天上的媽媽把媽媽帶到了我身邊。”

　　我從未想過，當時一時惻隱之心泛起，救下的小孩今后會和我有這么大的淵源。我想起了和阿布度過的每一天。他長得飛快，才三年，就已經開始變得俊朗。他個性中那些閃閃發光的地方也浮現在我眼前。如果真是天上的她讓我遇見了阿布，那我謝謝她。

　　“那阿布，過幾天外婆外公就要來看你了哦?！苯o阿布說完這句話之后，我和浩辰輕輕地關上了他的房門。

　　我走出醫院后，捂著臉哭了。浩辰一把攬過我，雙手環抱我，我不停地哭，到最后只剩下了哽咽。他一動不動，把我的頭埋進他的肩膀，他的頭對著我頸后的頭發吐氣。兩個人像兩尊雕塑，在十二月凄冷刺骨的寒風中站立。

　　十天內，變故太多。

　　比如，今天，浩辰的骨髓配對結果出來了。結果把我們從一直奢望觸碰的天堂，一把拉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大門口。

　　不匹配。

　　而真正讓我們打開低于大門走進水深火熱的是：我的骨髓也不匹配。不僅是我們，幾個自愿做化驗的同事也不匹配。

　　現在，我們在地獄了。但我們仍然拼了命地仰著脖子，看著天堂，相信一定有所謂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