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燒炭謀生

　　到了十一月中旬，羅布燒的岡炭已經(jīng)堆成了一座小山，他和益西拉姆撤下了山，在公路邊搭了一個篷子。益西拉姆把家中僅有的一匹馬也牽出來轉(zhuǎn)運(yùn)岡炭，羅布守在篷前，開始了銷售岡炭的工作。羅布在路邊前后的巖石上，用炭塊當(dāng)筆寫下了：“此地出售青岡炭”的字樣，由于過往的車輛不太多，頭兩天羅布的岡炭無人問津。但羅布心里明白，冬天已經(jīng)到了，這么好的岡炭不會沒人要，一定要有耐心，慢慢地等吧。

　　羅布在篷子里等了四天，終于有幾輛解放牌汽車停在了他的篷子前。羅布心中一陣激動，但看見汽車都裝得嚴(yán)嚴(yán)實實，心中早涼了大半截，只見從駕駛室下來兩個人，走到羅布跟前問：

　　“老鄉(xiāng)，你的岡炭怎么賣？”

　　“每噸一百六十元，至少買半噸以上，不零售。”

　　那人一聽報價來了精神，和同伴耳語了幾句后說：

　　“你燒這岡炭不需要本錢，這里滿山都是青岡樹，只需出點勞動力，每噸岡炭一百二十元怎么樣？”

　　“你別給我鬧著玩，你的汽車都裝得滿滿的，你把岡炭買去裝在什么地方？”

　　“我們這幾車貨，都是運(yùn)往林芝的糧食，返回的時候，還要帶回舊麻袋。如果你出售的岡炭干燥、塊大、碎炭少，又全部是用青岡柴燒的，我們的車隊回來時，我可以一次購買十噸岡炭。把這些炭運(yùn)回去，單位上的職工每人能分兩袋。你有那么多的炭嗎？”

　　“十噸炭沒問題，二十噸炭我都有貨，不信你可以到我的庫房去看。我這炭誰先來賣給誰，我才賣幾天就賣了好幾噸，賣價每噸一百五十元，如果你一次買得多，我每噸再多優(yōu)惠你五元，問題是你馬上又不買，我不能保證你回來時，還有這么多的岡炭。”

　　“我看你這人很直爽，就按你說的價格成交。我先付給你十元定金，你把岡炭準(zhǔn)備好，我過幾天就回來裝炭。如果超出十天我不回來，定金我就不要了。”

　　那人果然掏出十元錢交給了羅布，這是羅布收到的第一筆岡炭款。雖然是訂金，但訂金是不可以退的，羅布仍然感到了一絲收獲的喜悅。

　　“你帶沒帶紙筆？我給你打個收條吧。”

　　“我相信你這個小伙子，收條就不用打了。我姓杜，是這個車隊帶隊的。請問你貴姓，我回來時也好打招呼。”

　　“杜隊長，我叫羅布，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把岡炭給你準(zhǔn)備好，你就放心吧。”

　　“原來你是藏胞啊？我聽你說一口純正的四川口音，還以為你是漢人，真想不到啊，漢語說得這么流利。”

　　杜師傅走后，羅布心口還在怦怦地跳，為了岡炭賣個好價錢，他不但撒了謊，還不敢承認(rèn)自已是漢人。他自已都覺得好笑，人怎么說變就變了呢？

　　接下來的問題讓羅布犯了難，沒有秤怎么計算重量？到時虧了誰都不好。回到山上后，他看見地上的舊麻袋，突然計上心來，他立刻動手從窩篷內(nèi)拖出一塊床板，在床板的中間劃了一根線，然后把床板的中線放在一段圓木的中心上，做成了一個簡易的天平。他自己站在木板一頭做法碼，另一頭重疊堆了兩麻袋岡炭，但重量仍然不夠，他讓益西拉姆給麻袋上加空麻袋，一直加了四條空麻袋木板才大至平衡。然后羅布又和兩麻袋岡炭交換位置再試，確定了秤重的結(jié)果基本可靠。羅布知道自己的體重大約七十五公斤，扣除麻袋的重量，每袋岡炭實際重量七十斤，只需裝滿二十九麻袋的岡炭，就夠一噸的重量。

　　杜隊長一個星期后果然如期而至，裝車的時候，扎西和益西拉姆都來了。扎西還請了兩位藏胞來幫工，五個人花了半天時間，才把二百九十袋岡炭裝完。數(shù)錢的時候羅布手都有點抖，他工作這么多年，一次能掙一千多元還是頭回，他數(shù)完錢后發(fā)現(xiàn)多了十元錢。

　　“杜隊長你給了一千四百五十元，你以前交過十元訂金，所以應(yīng)該退你十元錢。”

　　“羅布，你是個守信用的人，你燒的岡炭質(zhì)量很好，你這一袋炭我看不會比七十斤少，這訂金就不用退了，以后有機(jī)會，我還會來買你的岡炭。”

　　萬事開頭難，第一樁買賣成功后，拉覺山上有人燒岡炭賣的消息不脛而走，除了過往的車輛，前后的兵站也知道了這個消息。他們派車各買走了一百麻袋岡炭，價格是每麻袋五元，并給羅西約定以后每年冬季前給兩個兵站各準(zhǔn)備一百袋岡炭。到了十一月底，羅布燒的岡炭全部賣完，結(jié)賬的時候，兵站的司務(wù)長問羅布：

　　“聽口音，你好像是重慶附近的人，怎么想起到這深山老林里來燒岡炭賣？”

　　“你真能聽口音，我的確是重慶人，修路的時候在這里找了個姑娘，所以就留了下來，靠燒炭這點小手藝混口飯吃。”

　　“兄弟，這么說來我們是老鄉(xiāng)啦！我也是重慶江北縣的人，名叫李永江，當(dāng)兵快十年了，混了個小小的司務(wù)長。但我這個司務(wù)長趕你就差遠(yuǎn)了，你一招鮮吃遍天，在山上燒幾個月的炭，大把大把的鈔票就賺到了手中。”

　　“司務(wù)長，你是在取笑我吧，你好歹也是軍隊的干部，算個官吧？每月有固定的工資，福利勞保一分不少。我掙這點錢，是幾個人在山上沒日沒夜熬出來的，這錢不好掙。”

　　“我家住在農(nóng)村，我知道掙錢的艱難，我家鄉(xiāng)的農(nóng)民哪個不是臉朝黃土背朝天，一年辛苦下來，能掙多少錢？還是有手藝好，西藏這地方遍地都是寶，你看滿山的青岡林，當(dāng)?shù)厝司筒恢肋€會變成岡炭，只要有手藝不愁沒飯吃。”

　　“我現(xiàn)在就沒飯吃，我已經(jīng)大半年沒嘗過飯的滋味了，你能不能賣點大米給我，但我身上只有十多斤糧票。”

　　“這事沒問題，內(nèi)地的糧票現(xiàn)在也不值錢，我可以在兵站找當(dāng)兵的要點糧票，先給你湊夠五十斤大米，十斤干面。但是我也有一件事情求你……”

　　“你說，只要是我能夠辦到的……”

　　“我有一個幺兄弟在老家種地，都二十出頭的人了，還老大沒出息，主要是家里太窮。我想叫他來跟你學(xué)燒炭，趁年青掙點錢回去娶個媳婦，也免得我老娘整天為他擔(dān)心。”

　　“司務(wù)長，你自己的日子過好了，還沒忘記老家的親人，就憑這一點，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什么時候帶幺兄弟進(jìn)西藏來？”

　　“我想今年春節(jié)請假回家，等過完年，天氣也暖和了，我就把兄弟帶進(jìn)來，你看怎么樣？”

　　“沒有問題，我也正想多一個幫手。”

　　冬天到了，岡炭也買完了，羅布和益西拉姆從炭窯撤回了家。在家中扎西完全把羅布當(dāng)成了貴賓，什么事都不要他干，在扎西的眼里，羅布是有絕活的手藝人，能為家里籌錢修房子，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受到尊敬。而羅布做夢都沒想到，僅憑才學(xué)會的一門手藝，用了五個月的時間，他帶著益西拉姆，加上扎西的幫助，掙了二千九百元錢，這讓他感到既興奮又意外。羅布計算了一下這些錢的用途，對扎西講出了自己的打算：

　　“阿爸，這兩千五百元錢交給你，留作明年修房子的費(fèi)用。這次建房一定要選址在公路邊，國家花這么多錢修公路，除了加強(qiáng)國防外，最主要還是為了繁榮邊疆的經(jīng)濟(jì)。如果不住在公路邊，這方便就白白浪費(fèi)了。你看我們燒的岡炭，如果沒有公路，你能賣給誰？住在公路邊的好處太多了……”

　　“羅布，你說的道理我懂，年青時我趕馬幫去過云南的大理，見過公路和汽車，知道公路帶給當(dāng)?shù)厝说暮锰帯Ｎ襾淼竭@深山老林也是出于無奈，當(dāng)年馬幫被劫，幾個趕馬人都被打死了，我那敢回去見土司，哪不是自尋死路嗎？我只好連夜帶上尼姆和嘎多，翻了一百多公里的山路，躲進(jìn)這人跡罕至的地方，隱姓埋名住了下來。誰知一住就是二十年，沒想到因為一場大雪，讓我遇見了你，這不是菩薩指路，賜福給我嗎？”

　　在山里住了半年多，羅布覺得有許多生活用品是非買不可了，他決定親自帶益西拉姆去一趟商店。第一次陪羅布去買東西，讓益西拉姆異常地興奮，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催促扎西去借了一匹馬回來，和羅布一道上了路。

　　由于通了公路，如今去商店，只走一半的山路，另一半可以走公路。羅布幾天前才學(xué)會騎馬，因此騎在馬背上感到格外的新鮮，上了公路更是忘乎所以，騎著騎著就拍著馬屁股一路小跑起來。益西拉姆生怕羅布有閃失，也加快速度，緊緊跟在羅布身后……剛轉(zhuǎn)過一個彎，前面突然出現(xiàn)一輛汽車，羅布騎的馬受了驚，一聲長嘯，前蹄高高奮起……益西拉姆心中大驚，叫了一聲：“不好！”，立刻沖上前，就在羅布快要跌下馬的瞬間，她飛身躍到羅布的身后，緊緊抓住了驚馬的疆繩，擋住了羅布的身體，避免了一場即將發(fā)生的事故。

　　剛才這一幕，讓羅布驚出了一身冷汗，只好乖乖坐在馬上，讓益西拉姆騎在前面帶路，慢慢向商店的方向走去。羅布為益西拉姆的行為深受感動，他騎在馬上想：“我才騎了幾天馬，沖什么能？如果摔下去，還不知道會有怎么樣的后果……益西拉姆那敏捷的身手，真不愧是行家里手，一兩秒鐘的時間，就把驚馬搞定了。羅布呀，你今后萬萬不可自以為是，人各有各的長處……益西拉姆臨危不懼奮勇救人，從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益西拉姆對我的情感是多么的真摯啊！能夠得到這樣的姑娘，我應(yīng)該感到滿足了。”

　　到了商店后，羅布看見商店的規(guī)模雖不大，但東西還不少，大多數(shù)的商品都是從上海運(yùn)來的，質(zhì)量都能得到保證。羅布這一次買了不少的東西，除了鞋襪、毛巾、肥皂、牙膏、牙刷這些個人用品外，也買了像磚茶、火柴、食鹽、水壺、馬燈、熱水瓶、面盆、被蓋、鋼精鍋這些居家生活必需品。他給自己和益西拉姆每人買了一套衣服，兩套內(nèi)衣褲；給扎西買了一套衣服，一條大前門香煙；另外讓益西拉姆給尼姆挑選了一套衣服和一塊頭巾。臨走的時候羅布還特地買了一大扎草紙，吊在馬背上異常的顯眼。

　　東西運(yùn)回家后，全家人像過年一樣，高興得合不攏嘴。尼姆看著新衣服，雙手合十，口里不停地念經(jīng)……扎西抽出一支大前門香煙，點燃后深深吸了一口，一時間感慨萬千。

　　“真香呀……都二十年啦，還是在馬幫混的時候抽過香煙，這么多年都吸鼻煙，連香煙的味都忘了……”

　　羅布看扎西抽煙的架式，覺得很開心，一條香煙也不過幾塊錢，扎西過去是舍不得錢呀，他用溫馨的語氣安慰扎西：

　　“阿爸，你喜歡抽就抽吧，今后我每月給您買一條煙，您只要注意每次抽完后把煙頭熄了，小心火種，我就放心啦。”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羅布用兵站買回來的米，煮了一大鍋飯。然后叫益西拉姆捉來兩只雞，他把雞殺了，丟在他剛買回的大臉盆里，用水壺?zé)艘粔亻_水，把死雞用開水一淋，然后拔掉雞身上的毛……益西拉姆在一旁默默望著，羅布把燒炭時抽空采的松茸干菌拿出來，做成了一道蘑菇燒雞的菜。聞著香噴噴的氣味，益西拉姆直流口水，她沒想到雞還可以這樣的吃……

　　離扎西家不遠(yuǎn)有一處溫泉，熱水冒出地面時產(chǎn)生的蒸氣，從遠(yuǎn)處看像是一團(tuán)煙霧在纏繞。當(dāng)年扎西逃難時正是看中了這里的溫泉水，最后才選定在拉覺山定居下來。因為溫泉的水太熱，扎西在泉水流入小溪的地方，挖了一個小池子，把兩股交匯水的水溫調(diào)節(jié)到四十多度，營造了一個適合人洗澡的天然溫泉。

　　晚飯后羅布和益西拉姆到溫泉洗澡，兩人經(jīng)過一天勞累，泡在池子里感覺特別地舒服。羅布感慨地說：

　　“我過去在熱勇工地時，那里也有一個類似這樣的溫泉，下班后工班的人都愛到溫泉去洗澡，我們工班的劉老幺在溫泉和一個藏族姑娘還留下一段讓人難忘的記憶……如果明年我們把家搬到了公路邊，沒有了這天然的溫泉，我還真有點舍不得。”

　　“舍不得就不要搬家，蓋一幢房子要花多少錢啊！”

　　“千萬不能因小失大，國家投巨資修公路就是為了繁榮邊區(qū)的經(jīng)濟(jì)，這方便如果不利用，就不能徹底擺脫貧困。等明年我在公路邊修好新房子，這里的舊房子也不拆，可以作為度假的地方，想念它時就來這里住兩天，泡一泡溫泉該有多好。”

　　天慢慢地黑了下來，星星出來了，月亮也出來了，躺在荒山野嶺的溫泉中和姑娘共同欣賞月光，這是多么浪漫的情調(diào)啊！羅布下意識把手放到益西拉姆的胸部，輕輕地?fù)崦嫖骼烦脛荼е_布，嘴對嘴地親吻，舌尖對舌尖地搓揉……兩人折騰夠了，躺在水池中喘著粗氣，羅布望著夜空，說話也情調(diào)十足：

　　“益西拉姆，星星想偷看我們最原始最浪漫的做愛方式，但它們離地球太遙遠(yuǎn)，所以拚命地眨著眼睛……只有月亮是幸運(yùn)的，它離地球最近，廣寒宮中的嫦娥把柔和的月光聚焦在溫泉的水面上，聚焦在兩個野人赤裸的身體上，她看見這兩個野人在溫泉中快樂地翻騰、它聽見這兩個野人在溫泉中幸福地呻吟，啊！野人世界，野人生活，這太有意思了……”

　　羅布的情感還沒抒發(fā)完，月亮突然被一團(tuán)飄浮的云層遮住，天色頓時一片漆黑，益西拉姆調(diào)侃地說：

　　“羅布哥哥，你得罪了月亮神，她的光不照射我們了……”

　　“益西拉姆，你錯了，這是嫦娥忌妒我們了，她開始思戀凡間，思念后羿，于是召來了烏云，天色才會變得這么黑的……不過你別害怕，我把今天買的馬燈帶來了，我已經(jīng)給它打好了氣，光明永遠(yuǎn)不會離開我們的。”

　　羅布從溫泉中走上岸，從衣裳口袋里摸出火柴，點燃了燒煤油的馬燈。益西拉姆也上了岸，穿上羅布新買的內(nèi)衣褲，格格地笑個不停，她長這么大了，從來沒有穿過這玩意，過去深山溝里的女人都是穿長衣長裙，沒有穿內(nèi)褲的習(xí)慣，益西拉姆因此才感到非常新鮮。洗完澡提著馬燈回家，益西拉姆忽然敝開嗓子唱起歌來，這高亢悅耳的歌聲在山谷的夜空中回蕩，羅布被這天籟之音迷住了，他覺得益西拉姆是暴風(fēng)雪送給他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