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進(jìn)監(jiān)獄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jīng)很黑。經(jīng)過各路監(jiān)測儀的重重審查,從下午就進(jìn)入申請程序的奧維爾終于得以去看望他的老同學(xué)。監(jiān)獄中濕冷難耐,奧維爾不得不裹緊自己的制服——這是作為國家公民統(tǒng)一發(fā)放的衣服,每個人都是一樣,藍(lán)白條紋,在熱鬧的大街上簡直一致得令人厭煩。
“為什么不多開幾盞燈?”奧維爾忍不住問道。在陰暗昏惑的燈光下,他已多次被坑坑洼洼的地面磕絆到。
“任何的決定都該是黨的指示。先生。”獄警走在前方,甚至并未回頭。
他們之間又恢復(fù)了沉默不語。直到走到了那間牢房門口。
“到了。先生。”獄警持重的聲線傳來,高大的身形漸漸消隱在黑暗中,“你有三十分鐘,我在門口等你。”
奧維爾并不作答。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部被集中在牢房中躺倒的人身上。盡管現(xiàn)在并不是睡覺的時間,但囚徒們總是百無聊賴。洛基正背對他橫躺在一張木板床上,僅有的一點昏暗的光線從走道上投射進(jìn)去,照出他背后支棱出的肩胛骨。
“洛基。”奧維爾輕聲喊道。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打擾了他,但心里執(zhí)拗地覺得一下午的等待不可以白廢。
奧維爾屏息等待。一秒,兩秒,三秒……洛基以無比緩慢的動作半身直起,然后側(cè)身看著他,似乎是睡眼迷蒙:“我說是哪位貴人大駕光臨呢。”
“沒想到會在這里再見到你。”
“怎么想起來的我?”洛基秀氣的臉上還是一如多年前常備刻薄的神色,現(xiàn)在他的雙眼完全睜開了,那雙灰色的好似在發(fā)亮的瞳仁穿過晦暗直直地盯著奧維爾。
“同學(xué)聚會的時候,你沒有來。”奧維爾想顯得自己盡量鎮(zhèn)定,“我去找你,被告知你因為形婚罪和同性戀而遭到逮捕。”
洛基毫不在意地朝床板上一仰,翹著二郎腿,“今年你們還是堅持聚會?”
“來的人越來越少了。這不是一件安全的事。”奧維爾如實回答。私下的多人聚會可能會遭到盤查,即使他們連坐下來的機(jī)會都沒有,只是草草相見了事。幾乎每個路口,每個房間都裝著監(jiān)視器,每個走過身邊的人,都有可能是監(jiān)視官。而今人們瘋狂崇拜的領(lǐng)導(dǎo)者是個同性戀極端反對者,狂熱的基督徒。執(zhí)政黨的極權(quán)統(tǒng)治下,這個世界已經(jīng)令奧維爾陌生了。在他二十六歲時領(lǐng)導(dǎo)人巴扎克上位,距今已經(jīng)十年。
他僅有的理智在孤立無援的荒島上支持了十年,在知道洛基被捕時幾乎崩潰。
這里可能是這個國家里唯一沒有裝監(jiān)視器的地方,奧維爾認(rèn)為這艱難爭取來的三十分不應(yīng)該在這樣的寒暄中過去:“嗯……我還記得你做的蛋白酥……”
“我還記得十多年前蠢貨一樣的你。”洛基輕輕躍下床鋪,他的雙手抓住了欄桿,臉湊上去,似乎在催促奧維爾也跟靠近一點,“國慶節(jié)集會上你連我的手都抓不住。”
奧維爾也真的靠近了他,“那會兒人真的太多了。”他們兩個鼻尖對著鼻尖,呼吸重疊著呼吸。奧維爾凝視著他的灰眼睛,他已經(jīng)十多年未見如此清澈的雙眼,讓他想起十多年前那個歡欣鼓舞的國慶游行集會,很多人跳舞……嗯,穿得暴露的兔女郎,大扎的啤酒……洛基的蛋白酥……好像真的全都近在眼前。他心里叫囂著,只愿看著這雙眼睛,周遭的人的眼睛都是枯敗的,毫無生氣。
“太好吃了。”許久,奧維爾只能說出這樣一句話,一句多年未曾說起的話,“你做的蛋白酥,太好吃了。”
二
奧維爾屁滾尿流地回到宿舍——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具體的家庭觀念,孩子由政府撫養(yǎng),伴侶由政府分配。人類完成了生育的任務(wù)后就再無顧慮,依舊是孤身一人——他清楚食堂的晚餐時間就要過去了,如果不快一點只能忍受饑餓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取了飯卡沖進(jìn)食堂,幸運的是里面依舊人聲鼎沸。墻上的窗口不斷有餐盤遞出,然后打卡去取就好。
奧維爾拿了餐盤,坐在一個穿著寬大襯衫的老頭對面。煮得沒有一絲油水的青菜,相反的因為水放太多而糊在一起的米飯,吝嗇地夾在菜里的肉絲,以及一袋利樂包裝的牛奶。已經(jīng)沒有人在廚房做飯(何況可能已經(jīng)沒有廚房),這是每天晚餐的標(biāo)配,奧維爾多年以來不厭其煩地吃著,他別無他法。
然而此刻他的大腦開始不斷地回憶起洛基的蛋白酥——洛基學(xué)生時代的愿望就是做一個廚師,這個目標(biāo)可以說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給他真正實現(xiàn),雖然他最后確實被分配去食堂工作。
潦草地把肉絲和米飯拌在一起使其更容易下咽的過程中,奧維爾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要洛基出獄。
三
“相信我,洛基。”奧維爾幾乎要跪在鐵欄桿前,拿著白紙和筆,低聲祈求道,“寫一份檢討就好,真的很簡單。”
洛基不回答他。他側(cè)身躺在黑暗里,連驅(qū)逐都懶得行動。
“還有什么比活下來重要?不過是違心地寫一份檢討,說些官話套話……我會努力把你弄出去……”
“奧維爾,從我妻子舉報我的那一刻我就決定不再重返社會。”洛基的聲音冷冷響起,“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我覺得被槍斃是個不錯的選擇。”
“你應(yīng)該相信我,你……”
“奧維爾,你忍受了這么多年,你遲早會被同化或者坐到我對面的牢房里去……你還在掙扎什么呢?”
戲謔的調(diào)侃重重砸在奧維爾的喉嚨上。
“你的蛋白酥……”
沉寂許久后,慢慢地,奧維爾伏下身,掩面。
——我還記得你的夢想,我還記得你做的東西的味道……
“它太好吃了……所以我覺得,即使是掙扎,你的夢想也值得堅持吧……我希望你陪伴我……否則我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多久。”
過了一會兒,奧維爾聽到黑暗中悉悉簌簌的聲響,是洛基走到了他跟前。
“我記得當(dāng)初你們所有人都嘲笑我的夢想。”他的臉上有困惑的神情,但是眼睛里神采奕奕。
“是的。”奧維爾失笑,“在我們所有人都說著科學(xué)家劇作家等等偉大夢想的時候。”
“廚師也很好。”
“沒錯。特別是受夠了食堂之后。”奧維爾微笑著,向洛基遞上了紙筆。
四
奧維爾從沒有這么感謝過自己身為高級黨員的叔叔。洛基的處決時間是在下周三,他已經(jīng)把檢討上交并且相信有足夠的時間為洛基開罪,盡管這之后要經(jīng)過一番不怎么好受的思想教育——據(jù)說極為痛苦但他相信洛基撐得下去。
他解決完了一整天的工作,心情極佳地打開配送在辦公桌上的報紙。他以為頭條又會是對高額畝產(chǎn)或者突破性生產(chǎn)量的描述,可今天的頭條似乎大不相同。
神圣的槍聲——數(shù)位同性戀罪犯已遭槍決。
奧維爾不屑一顧地把報紙扔在一邊,但心中已經(jīng)開始惶惶。
他如坐針氈地故作鎮(zhèn)定了許久。
他不能再等。
五
今天的程序很流暢,奧維爾成功在午夜之前進(jìn)入了監(jiān)獄。他報出房間號的時候,獄警臉上顯露出了漠然。
“那個房間沒有犯人了。”
奧維爾一瞬間屏息。
“被調(diào)去別的房間了么?”
——一定是這樣的。
“不。”高大的獄警一字一句地說出審判,“他今天早上就被槍決了。”
奧維爾倒退幾步,他只覺得渾身驟冷。他的雙眼模糊,難以視物。
——為什么不說出真正的處決日期?就算來不及我也會爭取……
這短暫的希望,不要也罷。
六
又是一夜,用餐時間,奧維爾此刻卻站在一間陌生的宿舍里。
洛基的妻子早已離開,房間里的陳設(shè)簡單到凄涼的地步。
——他說他給你留了蛋白酥。
獄警的話還在他的腦中周旋,與悲痛一起。
憑著多年的了解,奧維爾從柜子里找出了一塊不明紙包。
他想打開紙包,只覺得自己根本拿不穩(wěn)它,不得不湊到桌沿。
隨著酥皮的掉落,他看清了——一塊蛋白酥。
多久沒吃過了。一年?兩年?十年?還是二十年……
在這個夜色收束,星芒墜落的夜晚,奧維爾近乎虔誠地咬下一口——
“太好吃了。”他囁嚅道。
淚水混雜著糖霜吞下,淚流滿面。
七
就好像永遠(yuǎn)不會放棄吃的欲望,人對愛與夢的信仰同樣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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