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已經有日子沒見過灃少了,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個二少奶奶當的窩囊。問題并不出在瑾的身上,她生的很美,是一種粉糰糰端莊大氣的美。可是灃少喜歡的女人是像玲兒那樣的,有著扭起來讓人眼花繚亂的腰肢,鰍一樣會在人全身上下游走的舌尖。簡單來說,灃少喜歡的就是那種紅倌人,那種清高的要命的婊子??蛇@也怪不得灃少,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二少爺,又是留過洋的新式青年。讓他和糯米湯圓一樣的瑾過日子,實在也難為他。再往齷齪里說了,瑾的父親不過是他爹手下的副官,全仗著兒時救過他爹一命才把自家的寶貝女兒塞給了他。瑾就是哭鬧起來,頂了天也不過是鬧到他娘那里去,老太太吃齋念佛慣了,一句阿彌陀佛就給她打發了,他爹最煩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她哪敢再往下鬧,鬧得自己老爹丟了前程。
灃少打定了這樣的主意,自然不會去管瑾每天的日子是怎么過的。他的心思全在玲兒身上——不不,如今可不在玲兒身上了,他的心思全在如今“洪瑞祥”的廚子樓蘇身上。洪瑞祥是全京城最好的戲班子,班主趙夜白從前是個生角,且這生角只唱皇帝,還有個“雄雞一唱天下白”的名兒。他唱皇帝好到了什么程度,唱的從前服侍過兩代皇帝的劉太監抱著他的腿不撒手,老淚縱橫地一個勁兒喊萬歲爺您受苦了。不過如今趙夜白是不唱了,一心一意地經營起“洪瑞祥”,這樓蘇就是他發現的。其實樓蘇不算洪瑞祥的廚子,只能算他趙夜白一個人的廚子。當初趙夜白不過嘗了一道他下的餛飩,就不惜兩千大洋把他“請”了過來??梢娺@樓蘇廚藝倒真是一絕,所以他在洪瑞祥是個閑人所在,每天看書喝茶,算算簡直是全京城最有福氣的廚子。
那日灃少和趙夜白一聚,趙夜白便請樓蘇下廚招待灃少。可等樓蘇的手藝端上了桌,灃少一愣,他沒懂,這算他娘的哪門子的好好招待。不過是道清湯寡水的餛飩,也值得趙夜白這樣盛情?可等灃少一個餛飩下肚,竟是從未有過的縈繞在唇齒間的香。他拍桌而起“太好吃了”,當即混勁就上來,非要見這廚子一面不可。可等來的卻是樓蘇一句脆生生的君子遠庖廚,樓蘇卑賤之身攀不起灃少這樣的顯貴。灃少氣得牙癢癢,心里頭卻被勾起來,癢癢的欲罷不能,就連那晚跟玲兒廝混的時候,都想著那碗餛飩。
話說回來,灃少他娘初一上香時在路邊撿了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回來。這少年叫柳兒,老太太見著他時他已經餓昏在了路邊。這世道就是這樣,既有像灃少這樣天天山珍海味變著法兒吃的大少爺,也有像柳兒這樣三天只吃了半個饅頭的苦命孩子。老太太心善,叫把他扶起來,帶回家里做個幫傭。說是灃少他爹在外沾了太多血,也算積德行善洗洗罪孽,左不過是多一張嘴,多一口飯罷了,咱家又不短這些。柳兒于是就住了下來,恰好分配著給瑾打理屋前庭院里的那些個樹。
那天灃少酒勁上來,又為沒見著那廚子氣惱,回來見瑾怯生生靠著自己房門,嘴里便不干不凈了幾句。瑾雖說只是個副官家的小姐,打小也是嬌生慣養著的,登時就紅了眼眶,扭頭便往里走,灃少也不在意。瑾那晚哭的傷心,快夜半的時候才終于止住了,瞪著庭院里明晃晃涼如水的月光,心里生出一個念頭:我活著你這樣不在意我,倒不如我死了還你痛快。瑾畢竟婦道人家,想想便把自己給送進了牛角尖。她穿戴著出嫁時的鳳冠霞帔,走到庭院里想著找棵樹了結自己。誰知被躲在樹上睡覺的柳兒嚇到,失聲驚叫了起來。她這一叫柳兒也嚇醒了,定睛一看不是女鬼,是二少奶奶穿著出嫁時的鳳冠霞帔,見她手里的繩子,又看到多日來二少奶奶在府里的處境,心里多少明白了些七七八八。他不敢明著勸二少奶奶,只好胡謅來誆她,說女人上吊的時候穿紅衣來世是不能再轉成人的。瑾也不懂,眨巴著眼睛瞅著他。柳兒循循善誘,說二少奶奶你肯就為了和二少賭氣來世也做不了人嗎云云。瑾本來就是一時氣性,聽他這么一說話氣也消了不少,竟和柳兒這樣閑聊了起來。她自嫁過來便不受重視,如今倒有了肯聽她傾訴的人了,她此刻也忘了什么禁忌,同柳兒聊了個把時辰才回房。柳兒卻難入眠了,他閉上眼睛便是方才二少奶奶含淚的眼,又是她那身鳳冠霞帔,閃得他頭暈。他卻忽然生出了些不該有的想法,急忙搖搖頭,學老太太說一句阿彌陀佛,腦海里卻仍是她的影子。
灃少卻是一夜好眠。第二日又去找趙夜白。砸了大把的銀元,好容易終于見著了樓蘇一面,還是一副棺材臉。灃少來氣了,心說全北平也沒人敢同我這樣放肆的,立時便想動手。誰知樓蘇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說灃少我這樣一個廚子當然是不配同您置氣的,可是我更不配見您。是您自個兒非要見我的。二少豈不聞君子遠庖廚?一番話把灃少堵得一口氣上不來,轉而又邪邪一笑,及其輕薄地拍了拍樓蘇的面頰,說少爺我不是君子,我是個無賴。樓蘇一皺眉,惱這人如此沒有遮攔,卻礙著他的身份,不能發作。只能說句告退便急匆匆走了,卻還是聽到灃少一陣暢肆笑聲。
灃少不急,憑你多清高的人少爺我不能把你手到擒來。就是從前風流滿京城的名旦最后還不是甘心躺倒在少爺我的柔情蜜意里?于是樓蘇日日回到自己房間,便總能見著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臉,痞氣得很。但樓蘇畢竟心軟,又因身份地位不同,不好說什么。旬月下來,倒習慣了那人總在自己身邊的殷勤。他心知這是個不祥的兆頭,但也不懂怎么辦。只能一點一點,細細地消化灃少這不知是蜜糖還是砒霜的好。
北平的月色總是那樣好,好到一個恍惚,就是一段過了的歲月。
柳兒已經十八了,瑾已經二十二了,灃少也已經二十四了,他還在可以把大段大段的時間同銀元一起扔到洪瑞祥的戲臺子上,可瑾已經不行了。她十七歲嫁給灃少,已經五年了。整整五年,灃少這樣一個多少姑娘夢里的情人就是她的丈夫,可是她對他的了解竟然不比那些姑娘多多少,這是多么諷刺的事。她這個二少奶奶,當得就像幾十年后一個叫張愛玲的女作家在《金鎖記》里描繪的那個二少奶奶。甚至還不如曹七巧,因為曹七巧至少有兩個孩子傍身,而她在全府上下,知心的人除了自己娘家帶來的婢子外只有一個柳兒。而柳兒呢,多年下來他對自己的感情已經毫不避諱,瑾也愿意和這個仆人廝混,有時候她甚至覺得這樣對誰都是最好的。她還是粉糰糰端莊大氣的美,可是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少女時期的純真了。
樓蘇也不再抗拒灃少,他斗不過這條桃花眼的小狐貍。他還是和那個名滿京城的旦角一樣,最后溺斃在了灃少的柔情里??墒窃S多夜晚他醒來的時候,總是覺得體內有一陣邪火在燒,在竄??伤幻髂鞘鞘裁?。他還是在洪瑞祥,盡管灃少無數次像趙夜白開口要人,可樓蘇自己執意不肯走,他也說不上是為什么。
這一年日本人打進來了,灃少雖然混,骨子里還是留的中國人的血。這點同他爹一樣,所以當日本人派人來和他爹見面的時候,他爹先是把人家作弄了一頓,又用中國話痛罵了人家一頓,話語之粗俗讓那翻譯都氣漲了臉。他爹牛眼一瞪,狗漢奸,還不快翻給你的好主子聽?那日本人走的時候,掏出槍狠狠地往他家上空打了一槍,掉下只鳥兒來,不知道是被打死的還是被嚇死的。
不過如今搖搖欲墜的清王朝可是經不起一點嚇,葉赫那拉氏就快說出那句大名鼎鼎的“量中華之物力,結友邦之歡心”了。灃少覺得這女人臉皮厚得跟城墻一樣,誰曉得這女人將來的臉皮比城墻還要厚多了,要是那這張臉抵御外來的入侵,那憑你洋鬼子多厲害的洋槍洋炮,也撼不動國家的一根毫毛。
灃少不知道,瑾不知道,老太太和灃少他爹都不知道的是,有一個少年偷偷潛出了院子,在路上截住了日本人,他要那翻譯一字一句翻譯出來,說我愿意幫你做事,條件是我要一個女人。
這少年是誰,您當然能夠想到吧。他恨灃少,更恨這整個府邸。是這里禁錮了他愛的女人最美的青春,也是這里讓他和他愛的女人永遠有著身份地位的差距,讓他不能帶著她遠走高飛。
一切都是從那晚開始的,有人發現后屋東廂房走了水,也不知是什么妖風,那火竟越撲越大,眼見快把半個府里都燒掉了,前來幫忙的人們有些便開始趁亂搶奪府里積壓多年的財寶。那晚的灃少還在堂子里沒回來。當他回來的時候,他看到的是已成廢墟的家,和一個他從未愛過的女人。
二十四歲的灃少,此刻像個受到了驚嚇的孩子,他一把拉住妻子,反復只問一句話:“爹娘呢?”
瑾同他說,爹娘在昨晚所有人都去救火的時候,被暗殺了。
瑾沒有告訴他的是,在昨晚的混亂中,她卻表現出異常的冷靜,她很快意識到這火來的蹊蹺。于是當她沖進灃少爹娘的房間里時,她看到的是正在勒殺老太太的情郎。面對瑾,柳兒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氣力,他緩緩跪了下去。瑾用盡全身力氣,抄起一邊博古架上的花瓶,往柳兒的頭狠狠砸了過去。往后,她失魂落魄地走到門口,冷眼看著所有的仆從急著搬搶東西,冷眼看著這群狼心狗肺的東西。她在等著丈夫的歸來。
灃少當然不知道,他此刻拉著瑾的手,跪在門前,嚎啕大哭。
他們如今是不能夠投奔誰的了,只是一座府邸并不算什么,燒了還能再修。而他們真正的依仗,灃少的爹,卻是再不能回來的。他當然知道是日本人殺了他爹,而如今風雨飄搖,這樣一對被日本人當做出頭鳥的夫妻,不應該再去禍害任何人。
他骨子里的血性,就這樣一把火,燒沒了。不能去報仇,也不能去參軍,為了他的妻子。不能去做任何事,除了茍且偷生。
他慢慢站起來,說,讓我去見一個人。
瑾點點頭,只說了五個字,當以夫為天。
樓蘇慢慢地聽完了他的故事。他沒有說任何話,灃少覺得這些年就像是一場錯覺。他不再回頭看樓蘇,因為他要去回到那個以他為天的妻子身邊。
后來,他聽說樓蘇刺殺一個日本軍官未遂,被砍掉了兩手的六根手指。他愣了一愣想起那雙從前為他下過世間最甘美的一碗餛飩的手,從此只剩四根手指,連包餛飩都不可能了。他的心里一抽,想哭,卻只覺得喉嚨發澀。樓蘇算是還他還清了吧。
很多年以后,他們迎來了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那一年。那天瑾破天荒的下廚做了一碗餛飩。她并不知道灃少之前的事,這么多年沒有吃餛飩也只是因為吃不起。
餛飩的熱氣撲在他的臉上時,他忍了多年的淚,終于落下。他想起那年他還只是二十一歲,全北平最風流的灃少,在洪瑞祥吃到了一碗餛飩。他記得那時他說:
“太好吃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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