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你還活著,其實你已經死了。
——題記
(一)1943/11/23子夜
空襲的第一天。
天空仍然存在著被戰斗機濃煙切割過的白色痕跡,仿佛撕開了一個大口,如血液般粘稠的液體一滴滴的覆在橫亙在小鎮破壁殘垣,冰涼的石階上。漸漸凝成一層透明的白膜。
我,躲在一座尚未完全被摧毀的防空洞里驚懼的看著這一切。身旁,坐著我的父母和一群小鎮里的居民。防空洞時時傳來低低的哭泣,斷續的嗚咽。一夜之間,我們失去了家,失去了和平。也即將失去活下去的機會。因為警報倉促,我們只攜帶了一丁點可憐的食物,全部加在一起,也只不過可以勉勉強強撐過一兩天罷了。
我握緊父母的手,渴望從他們的手指細縫中抓住哪怕一點溫暖,父親摸了摸我的頭,微微嘆了口氣。
我聽見了。
(二)1943/11/24凌晨一點
時間過去的很慢,我們忍受著饑餓盡量不去想堆放在墻邊的食物。現在連僅僅一塊微型巧克力都可以延續我們一天的生命。更何況洞外依然有敵兵在緊鑼密鼓的搜尋猶太人的蹤跡,戰機似是黏在灰蒼的天空上盤旋不下了。
我們必須活下去。
我往嘴里塞了把泥土,閉上眼睛,想象此刻嚼在嘴里的不是干澀發黑的泥塊,而是我昨天吃的芝士蛋糕。壓下了腹中無物的饑餓感,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凌晨一點
我被一陣咀嚼聲吵醒。向墻角望去,見鄰居傻子正躲在犄角那兒啃著最后一根雞腿。周圍散落著花花綠綠的包裝紙,甚是刺眼。
我忽然憤怒到極點。脫口而出:“傻子,你在干什么!”傻子受驚,雞腿“咣當”一下落在水泥地上,上面沾滿了他的唾沫星子,我厭惡的別過眼。
隨即,便聽到了一陣陣剮在傻子身上的鐵棍子的聲音,和眾人不堪入耳的辱罵聲,還有傻子漸漸弱下去的呻吟。我不可憐他,他奪走了我們全鎮人的活下去的信仰。我想起了泥巴的苦澀和芝士蛋糕的香甜。眼淚忽然嘩嘩的流下來了。
把傻子拖到一邊,他還留著口氣,嘴里一直念叨著“餓,我餓。雞腿,好吃,太好吃了。”
墻角,只剩下一根啃到一半的雞腿,孤零零的滾來滾去……
忽然,防空洞里爆發出了幾聲撕心裂肺的哭聲。眼淚就這么直直的落下。
仿佛是被剝離了龜殼的海龜,鮮血淋漓的赤裸裸的直面這個蒼涼冰冷的世界。
洞外,槍聲依舊。
(三)1943/11/25下午5點
我盡量保持一個姿勢不動,以防自己餓的眼冒金星。防空洞里一度有些沉寂的可怕,大家一是為了保存體力,二也是實在沒什么好說,傻子的突發事件,讓大家對彼此產生了戒備。
就在我快要再次饑腸轆轆的入睡時,身旁的寡婦突然低低的嗚咽起來,旋即哭得大聲了。我問她怎么了,她抽噎的告訴我,她懷里的孩子快要餓死了。
我瞅了瞅她的孩子,那個一個月大的嬰孩,金發貼著消瘦的臉龐,以往那雙可愛的眼眸緊緊地閉著,微弱的呼吸著。
我指了指傻子吃剩的半根雞腿,示意她去撿來吃,不過我想,以她的性格應該不會去拿吧。她曾經是個多么驕傲的女人。沒想到,寡婦想也沒想,連滾帶爬的摸到了角落,拿起那根雞腿,咬了幾口,扒開孩子的嘴巴,吐了進去。孩子的眼睛微微睜開了,動了動嘴,就咽了下去。小眼睛里閃著快樂的光。仿佛在說,“太好吃了。”寡婦把雞腿喂給孩子以后,憐愛的搖動著手臂,讓孩子漸漸進入沒有饑餓的夢鄉,才安心的閉了眼,沉沉的睡去了。
嘴角,閃著發亮的油星。
我看著她,剛剛喪夫,她沒有哭。而是倔強的把孩子生下來,保持著女人高傲的姿態,她甚至不愿意瞧傻子一眼。現在呢?被污泥染黑的長發幾縷幾縷的散在胸前。臉上刻意遮掩的皺紋肆意的暴露出來,脖子的項鏈褪色了。
在她爬向雞腿的那一刻,她已經沒有了尊嚴。
不過,在死亡之下,失去尊嚴又算得了什么呢。
(四)1943/11/27上午十點
四天的滴水未進已經讓我搖搖晃晃的幾近昏厥。如今,最要命的已經不是肚內無物的饑餓,而是嘴里口干舌燥的焦灼。
大人們默默的坐著,眼圈深陷,唇皮龜裂。他們悄悄地商量著些什么。有人搖頭,有人點頭,有人嘆氣。我抬起頭,問媽媽他們要干什么。媽媽的眼眶紅了,“耶穌啊,圣母瑪利亞啊。”
那天,我醒了以后。身前多了一堆剁成小塊的看上去像肉一般的血紅色稠狀固體。爸爸握了握我的手,說,“吃吧,孩子。”
我沒有問食物的來源,而是奮不顧身的撲向那堆肉塊。我太餓了。當肉充盈了我干癟的嘴巴,重新滋潤了我幾日沒有咀嚼的牙齒,一種熟悉的滿足感撲面而來。我囫圇的吞咽著,機械的重復著這個動作。仿佛隨著喉結的上下運動會營造出飽的感覺,即使面前的肉只有小小的一堆,即使它含在嘴里沒有一點味道,即使,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但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只是明白,我活著,并將一直活下去。
我抬起頭,看著爸爸,“太好吃了,爸爸。”
爸爸想要微笑,卻發現無力牽起嘴角,眼里有些渾濁。
我舔了舔嘴唇,一股血腥氣頓時充滿了我的口腔。
我把頭低下,卻無意間看到,那個躺在角落旁邊的傻子不見了,留下的,一灘血水而已……
(五)
1943/12/4
防空洞里沒有人提起過吃人,這樣的行為仿佛已經觸到了人性的底線,讓一層不染的靈魂沾上了污點。可是,洞里的人依舊在慢慢減少。
每隔兩天,我的面前便會丟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人肉。我會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氣,逼自己咽下去。畢竟,這是活下去的唯一途徑。
相比沒有東西可以填飽肚子,這些人肉真是
太好吃了。
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慢慢咀嚼口中的肉排,盤算著什么時候可以逃出生天,徹底忘記這一段令人發指的避難生活。在睡前也會偷偷的向上帝祈禱,渴望得到靈魂的救贖。
我太想活下去了。
(六)
1944/1/9
我在防空洞里度過了3個月。
在這3個月里,我眼睜睜的看著爸爸媽媽被鐵棍一棒打死,變成了我口中酸澀的食物。
我親手殺死了一個還在睡夢中的孩子。
只是因為我突然餓了。
我麻木的咽著口中的食物,人肉,現在已經和豬牛羊肉一樣的普通了。而我,也一樣變成了血腥的屠夫,理所當然的嗜殺著生命。
為了活下去。
現在的防空洞里,只剩下了我和那個抱著孩子的寡婦。
而洞外,槍林彈雨。沒有絲毫的改變。
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吃過東西了,當防空洞里只剩下我和她的時候,我們忽然都變得仁慈,善良似乎在我們扭曲的心上一閃而過。
直至那個夜晚,那個女人終于用那根沾滿血腥的鐵棒朝我的頭上揮了下來。
在感覺到疼痛之前,寡婦對我說:“對不起,可是我的孩子要餓死了。”
溫熱的液體從我的腦袋流進我的脖子,我感覺到寡婦正在撕扯我的右腳,就像我以前做的那樣。
我聽見她一邊嚼著我的大腿,一邊自言自語,“太好吃了,是吧,孩子。”
曾經我以為,我吃人的原因,是因為我想要活下去。
可是,
當我一次又一次的咀嚼著人肉。
當我看著我的父母眼睜睜地死在我的眼前,當我的口中充滿了他們酸澀的肉味,我才知道。
我早就已經麻木,
我早就已經不再把活下去作為一種信仰。
如果求生的欲望真的那么強烈,我完全可以離開防空洞,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起碼還有活下去的機會。
是的,
那只是借口。
為我的父母報仇的借口。我早就不在乎自己可以活多久,我只是在乎那些殺了我的父母,吃了我的親人的人可以變成我的腹中之餐。
內心強烈的求生欲望,早就偏離了軌道。
我以為我活著,其實我死了。
那些整日蜷縮在防空洞里的人們,又何嘗不是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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