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米倫爾洗漱完畢，打開房門。那一剎那間陽光直直照射進他的眼睛，他不由得閉上眼。再睜開時，面前站著一位表情靈動的少女，手里挽著一個大大的籃子。
“早上好米倫爾！”她興高采烈地跟他打招呼。“太好吃了！”
“早上好阿娜！你這是要去哪里？太好吃了！”
丹娜指了指自己挎著的籃子。“去餮市買圣女果！那帶著露珠的滋味真是讓人回味無窮呢！陪我去好嗎米倫爾？”話語已畢，米倫爾卻挑著眉毛望著她。她使勁想了想后恍然大悟舒展開眉頭：“太好吃了！”
“阿娜下次可不能再忘記這句話了喲！”米倫爾含笑地看著面前的少女。“早上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不能陪小阿娜了呢真抱歉！太好吃了！”
無奈地看著阿娜撅著嘴拋開，米倫爾轉身又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打開銀幕，上面清晰地顯示出來自己一天的工作任務：
“餮山第三個山洞，五塊餮鐵石，餮礦部。”
“餮湖小屋，晉茲，基本資料申報表。”
仔細閱讀完后，之前的兩行字慢慢消失，浮現出四個大大的字：
“太好吃了！”
“太好吃了！”他重復一句，關閉銀幕。
【2】
餮國，餮國。
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米倫爾走得又快又急，低著頭不去看與自己擦肩而過，或是迎面走來的人們。
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洞。
他一邊慢慢往上走，一邊在心里默默數著——即使是簡單的數字順推他也需要集中精力才能夠在腦海中一片“太好吃了”中完成。進入山洞，他輕車熟路地走到一個地勢稍低的地方。一下，兩下……十五下。鐵鍬碰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他彎下身去用手拿起那塊石頭，看也不看就放到自己身旁的袋子里，繼續工作。
袋子中已經放了五塊大小不一的石頭后，他直起身子捶捶腰，發現太陽已經升到天空的正中央。整理好工具，他拿起袋子，走出山洞。
“老兄讓一讓好嗎？太難吃了！”
米倫爾的視線從地面移到面前人的身上——他手里拎著鐵鍬，估計也是一名礦工。此時正和自己同處于山路上險陡的拐彎處，兩人面對面地站立著。米倫爾趕快側過身子，尷尬道：“抱歉！太好吃了！”
那人已經邁開的腳步頓住，用帶有點敵意的眼神上下打量著他：“老兄，剛才的話再說一遍！太難吃了！”
米倫爾一直不知道該怎樣接話。在那人目光中越來越盛的不友好中，他看到那人工作服上面的徽章。他心下驀地明了：“老兄抱歉！太難吃了！”
那人也是松了一口氣，拍拍米倫爾的肩，意味深長道：“老兄在這個敏感的地方還是要小心點為好啊！下次要看清楚胸章再講話，小心點！我先走了，太難吃了！”
那人說完，拿起鐵鍬哼著歌繼續向前走著。他的身影在米倫爾的視線中越來越小，最終成為一個小黑點。米倫爾盯著他的背影的時間有些長了，眼睛發酸。他揉了揉眼睛，沉默著快步下山。
【3】
米倫爾居住的城市，在饕國的教科書中叫做大饕城，而在餮國老師的口中則被稱為大餮城。這是兩國交界的地方，因此，矛盾與沖突在這里數量往往是其他城市的幾十倍。
究竟有多久了，饕餮兩國之間的矛盾？米倫爾不清楚，阿娜不清楚，估計他今天遇到的饕國礦工也并不知曉。隨著饕國餮國歷史年數的延長，那有關恩恩怨怨的故事變得更為瑰麗動人——有人說是奪妻之恨，也有說是殺父之仇。但無論如何，這兩國的矛盾從來沒能有過一分一毫的減弱——或許也是因為沒有人希望這樣的矛盾會弱化消失。
饕餮二國人民互相看不起。饕餮兩國都有自己的驕傲。
饕國人說話，以老兄開頭，以太難吃了結尾。
餮國人講話，不可以有重復的詞語出現，以太好吃了結尾。
倘若饕餮兩國人在路上相遇，各執一國之言，倘若沒有一方妥協，輕則帶來唾沫橫飛的爭吵，重則是一場成年人之間的打架，讓這個已經破敗不堪的小城市再添一份瘡痍。
【4】
“老兄下午好！太難吃了！”
“老兄下午好！太難吃了！”米倫爾走進餮湖小屋——或許在店主人看來，這里被叫做饕湖小屋。有了前車之鑒，他特意留心了店主人晉茲的說話口氣，依樣畫葫蘆地學來。
晉茲沒有立刻遞過表格，而是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如果我沒記錯今天應該是餮礦部的情況申報日，嗯哼？太好吃了！”
米倫爾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在兩國憲法中都明確規定，倘若做出違反自己國家的行為，一經發現便會被就地嚴處。——自然包括模仿他國人說話。
“別緊張嘛，逗你玩啦！這么驚訝干什么？我不會把你今天的行徑說出去，不過你也要替我保密哦，拜托！太好吃了！”
晉茲遞過來一張表格，米倫爾趕快接住——他可不想再和這個店主人進行任何交談。他地用眼神向店主人道再見——晉茲有些無奈地聳聳肩：“循規蹈矩好沒勁啊，真是沒有希望的未來啊！”他頓了頓，最后還是道：“太好吃了！”
【5】
姓名？米倫爾。
性別？男。
國籍？
“太好吃了”是餮國的語言。他想了想鄭重填下“餮國”。
很快地填完后面幾個簡單的問題，他將表格丟進銀幕旁的投遞箱中。那張白紙很快地被吸了進去，消失不見。
【6】
第二日米倫爾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他打開房門，卻被一把槍抵住腦門。“不許動！”
他當然不敢動，任自己被兩個軍官連拖帶拽地帶到廣場。那里已經聚集了很多人——竟然有他的小阿娜。
軍官將他帶到人群的邊緣后便匆匆離開。米倫爾慢慢地移動到丹娜旁邊，輕輕推了推她。丹娜幾乎在他碰到她的同時轉過身來，眼中滿是驚恐，看到來人是米倫爾才放松了下來。“米倫爾是你啊！你怎么也被抓來了！”
米倫爾搖搖頭。
“我好害怕啊米倫爾！”她緊緊抓住米倫爾的手。“我什么壞事也沒做啊，難道……難道是因為那天買圣女果的時候忘記太好吃了？啊！”她的眼睛突然睜大。“一定是因為這個！我剛才好像也忘記說了！一定是因為這個才站在這里的！太好吃了我多說幾遍可以彌補嗎太好吃了太好吃了太好吃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周圍人也開始跟著她念叨——仿佛這四個字有魔力，能將他們帶離這里。那聲音卻如同魔音一般繼續灌入米倫爾的腦海。
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
他緊緊閉著嘴唇，不讓那四個字蹦出，在唇齒間形成災難的漩渦。——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感覺到自己手上的壓力突然之間消失了。“阿娜！”他倏地睜開雙眼，卻看見廣場上的人已經所剩無幾，安靜得可怕。他有些茫然地四下望著，對上的卻是同樣茫然的目光。
“老兄恭喜們！你們雖犯下將自己定位為愚蠢的餮國人的錯誤，但今早的表現讓你們通過了考驗！請在日后繼續貫徹我饕族的精神！太難吃了！”
晉茲高昂的聲音在米倫爾的耳畔炸開。他機械地邁開腳步，打開家門，機械地躺在床上。四周一片寂靜，他看看手表，意識到平常這個時候丹娜應當在做早飯，她的歌聲總能將自己吵醒——
他從床上坐起來，打開窗戶看向對門。
只有死氣沉沉緊閉著的大門和鐵窗。
【7】
饕國。餮國。
太難吃了。太好吃了。
他看著鏡子中的人。
那人有蠟黃的臉龐，深凹的眼窩，高高聳起的肩胛骨，青筋暴起的手臂和脖頸，以及呆滯麻木的表情。他抬起手來慢慢撫上那人的臉龐。那人也伸出手來，與他的手指對碰。
你還活著。
你還算活著？
【8】
他自嘲地向上扯了扯嘴角，給自己注射一針營養劑，便回到床邊，慢慢坐下再躺下。他的雙眼無神地望向天花板。
“老兄請注意！饕族人請趕快打開銀幕！太難吃了！
“餮礦部的同志們！請打開銀幕，我們有緊急任務！太好吃了！”
他什么也不聽。
他什么也聽不進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或許是什么也沒有想，如此而已。
【9】
晝，夜。
黑夜之后呢？還是白晝嗎？
黑夜和白晝交替出現，本來就沒有任何查遍，所以為什么在白晝需要工作，黑夜需要休息呢？是應該清楚白晝的到來呢？還是應該逃避歲月的流逝呢？
他越來越瘦了，都可以摸到自己的骨頭。終于在一天起床后，他打開自己的柜子，發現再也找不到一只營養劑——自從停止為不知道是饕礦部還是餮礦部工作之后，再也不會有新的營養劑在月初分發給他了。他看著空蕩蕩的柜子，無可抑制地笑了起來。然后又一次回到床上躺下，沉沉睡去。
就這樣子吧。此去經年。
【10】
咚，咚，咚。
晉茲輕輕地叩門，沒有人回應。
“可能老人家，睡得太死了。太好吃了！”他賠笑著看向自己身后的軍官。軍官點點頭。“拿著這張紙條回去，讓監獄長給你酌情減輕每日的工作量。太好吃了！”
“大爺謝謝您！不過大爺您再看看，我得在監獄里一共待三十年呢……大爺您行行好，讓我能少待幾年行不？我還有女人孩子要養活呢大爺您行行好吧？太好吃了！”
“多次在我國與饕國之間搖擺不定，這條罪名都足夠你死很多次，要不是看你還留著有用，你能活下來？快滾！太難吃了！”
晉茲被軍官踢中小腹，向后滾了幾圈才停住。他不敢多做逗留，一邊哈腰鞠躬一邊后退：“大爺說的對！我該死，我該死！能滾多遠我滾多遠！太難吃了！”
軍官轉過身來，對著副手道：“現在實在沒有辦法了，我們只能破門而入了！相信先輩會原諒我們的！”
副手點點頭，和軍官一起做了一個懺悔的動作后一個飛旋踢踹開木門。大門應聲倒下，灰塵彌漫。軍官和副手掩住口鼻，快步進入。迎面一股惡心的排泄物的味道刺激著他們的鼻腔，副手忍不住后退幾步。軍官強忍住胃中的翻涌，一步步走到床前，看到他們此行尋找的人處于一團污穢物中，身軀小的如同嬰兒。
“米倫爾先輩？”沒有得到回音，他試探著輕輕推了一下床上的人。見沒有反應，他深吸一口氣將已經處于一片污穢物中的米倫爾提起來，輕輕搖晃。“您能聽見嗎？太好吃了！”
米倫爾極緩慢極緩慢地睜開眼。軍官因為他的睜眼而激動不已。“米倫爾前輩！我是餮國的將軍，今天特來迎接前輩您為我餮國的一統天下，大敗饕國發表重要講話！據我們所知，您是大餮城十年前堅定自己立場的臣民中唯一至今依舊存活的臣民！您的出現一定能夠鼓舞餮國的全體人民的！您會被所有人敬仰的！請跟我去吧！太好吃了！”
米倫爾虛弱道：“現在這里……叫大餮城？”
“是的！陽光所及之地，都是餮國的土地！太好吃了”
“這里……這里所有的人……都是餮國人？”
“是的！所有的生物都屬于餮國！太好吃了！”
“餮國……”
米倫爾努力抬起頭來望向窗戶外面。他原本睜開的雙眼，在陽光的刺激下又一次緊緊閉上。
是多久沒看見陽光了？是有多久沒有見到白晝了？
他嘴唇嚅動，軍官趕忙湊近他。
“太……好……吃……了……”
終于說出，那一天沒有說出的四個字了呢。
他滿意地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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