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154作品 作者：張予立

　　（一）

　　簾內(nèi)的琴響起了一陣顫音，打破了此刻的寧靜。

　　“誰？”他放下筆，警覺得抬起頭。此刻他的寢宮內(nèi)不應(yīng)該有人，更可疑的是，簾內(nèi)只有一架久置不用的古琴，落滿歲月的塵埃，早已被他忘卻忽視。難道是宮內(nèi)有什么愛好音律的人？無論是宮女還是衛(wèi)士，他都想一探究竟。

　　簾內(nèi)的人倒吸一口冷氣。

　　他緩緩上前，拉開厚重的簾子，里面空無一人。

　　他才想起，簾內(nèi)的一切設(shè)施：古琴、銅鏡、青銅器內(nèi)的一方清水，從他記憶伊始就擺放在那兒，從未有人驚動過，但那一方清水也不曾干涸干涸，未出現(xiàn)過異樣，除了兒時的那一天，他好奇一窺那青銅器，清水底部的小刀，他篤定不是秦國刀具的樣式。

　　（二）

　　我只記得自己幼年時登上過一次閣樓，為了以防童話故事中的野獸與怪物，我還隨身攜帶了一把小刀（天知道年幼的我是從哪里弄到的，我自己也記不清了）。那里并沒有什么值得稀奇的東西，只有一架古箏、幾根長燭，一尊青銅器，還有一面落滿灰塵的銅鏡，斑駁的墻壁呼嘯的風(fēng)聲，暗得不見五指。在蕭瑟的秋夜中真是怪陰森的。突如其來的腳步聲更是驚得我連連尖叫，慌亂中卻不慎將小刀丟了出去，隨即就是落入水中的“噗通”聲。

　　進(jìn)來的人原來是爺爺。爺爺早就料知我把持不住，他這樣了解我，讓我經(jīng)不住懷疑當(dāng)初警告我不要來這里就是在引誘我來到此地。當(dāng)我說出心中所想時，爺爺意味深長地忘了我一眼，那漆黑睿智卻又深邃的雙眸我至今還記憶猶新。

　　那一夜，爺爺說，這里的一切都是祖?zhèn)鞯墓哦爸辽儆袃汕甑臍v史了啊。”他說，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化為了月夜里不解的霧。

　　大學(xué)的最后一年，我們都奔波在尋找工作的途徑上。室友倩倩總會向我抱怨，說這個單位條件不好，那個單位面試條件太偏。“你看，”她指著招聘網(wǎng)站上的一頁，“這個單位面試的首要條件竟然是應(yīng)聘者會彈古箏！太離譜了，又不是選拔樂隊成員，會彈古箏難道就會搞業(yè)務(wù)嗎？真是奇怪！”

　　可不是。但我看了看企業(yè)所給出的條件，卻正和我的心意，心里竟然暗暗給自己鼓氣，不如去試一下。

　　很恰巧，我又會彈古箏。

　　那還是初中時學(xué)的技藝，現(xiàn)在早已生疏，當(dāng)年買的古箏竟也不知去向。想到老家的閣樓上還有一架，不由得定了定心，可以抽空去練習(xí)一下，順便探望一下久別的親戚。

　　就這樣，當(dāng)我踩著咯吱作響的樓梯走上閣樓時，我驚異于閣樓上的一切竟然沒有絲毫變化。那一尊青銅器依然泛著冷光，青銅器里的水沒有絲毫干涸的跡象，只是當(dāng)年的小刀不知了去向。

　　拂去琴弦上的灰塵，琴身上竟然還有一些暗褐色抹不去的印記。撥弄琴弦，指尖輕滑，樂音便如流水般傾瀉而出。

　　“誰？”怒斥的聲音，聲音的主人非常年輕。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請問……您是誰？”

　　閣樓狹小又空蕩蕩的，沒有答復(fù)。

　　是幻聽嗎？

　　定下心后，我才走到古箏后方坐下，開始練習(xí)。

　　“你又出現(xiàn)了。”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一切回歸平靜。莫非是寄宿在琴弦上的幽魂，只有當(dāng)人彈琴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思量到，竟沒有一點害怕地，我又開始彈琴，果不其然，那個聲音再度響起，我壯起膽子：“詢問別人的姓名之前，不應(yīng)該先自報姓名嗎？”

　　對方爽朗地笑了起來：“說的也是。我原以為姑娘應(yīng)該知道，不過看現(xiàn)在的樣子，姑娘不知道也很自然了，在下……姓蘇，姑娘若覺得不便，在下就稱呼姑娘為‘撫琴姑娘’，如何？”

　　雖然我沒有怎么聽懂，但聽這口氣真像是古人在說話。難不成這還是一個附在琴上幾千年的古人魂魄？“好。”我回應(yīng)。

　　“撫琴姑娘，在下也很喜愛音律，但因雜務(wù)太多都沒有時間欣賞。不知姑娘是否愿意為在下彈上一曲。”

　　沒想到我竟能這樣擁有第一位聽眾，不假思索地，我回答：“好。”

　　指尖輕按，琴弦便開始顫動，巍峨的高山似乎瞬時拔地而起，流水纏綿不止，叮咚作響，在霧中雨中歌聲里，它就這樣流向遠(yuǎn)方……

　　（三）

　　那位撫琴姑娘竟不是尋常人，他想。即使是拉開簾子，眼睜睜看著簾內(nèi)沒有人影，但琴弦卻在自我撥動，震得不遠(yuǎn)處青銅容器內(nèi)的水面還泛著絲絲波紋。他也不去詳究，將此看作是神跡，畢竟世上有這么多難以解釋的東西。

　　他很感激。寒冬，他凍得雙手通紅，卻還是不停地批閱，推敲著大臣們提出的方案。盡管夜再晚，他也希望自己可以幫助父皇有所分擔(dān)，盡管雙眼再疲憊，年輕的他卻靠著“這是對天下蒼生的責(zé)任”這樣一條信念支持前行。

　　撫琴姑娘會好心為他彈上兩首，縱使是他已聽過百遍的《高山流水》，經(jīng)過撫琴姑娘雙手的修飾也會變得與眾不同，使他的內(nèi)心平靜，使他的憂慮煙消云散。冬日的梅有清冷的香，幽幽地將他包圍。

　　“父皇……父親他總是不愿意采納我的勸告。”情不自禁地他會向撫琴姑娘吐露內(nèi)心想法，就像是對著自己的知己，就像是擁有了一位安靜的聽眾。

　　“那你不如離開你父親，自己闖出一番事業(yè)去。”撫琴姑娘振振有詞。

　　撫琴姑娘的話不多，但總是一陣見血，弄得他好氣又好笑。他嘴上說“不行。”，心里也在說服自己“你是皇子，未來是要為這秦國天下?lián)?dāng)?shù)娜恕！钡X海里卻回蕩著撫琴姑娘的話。也許，在他真正的想法中，他要的是父皇的認(rèn)可，是百姓的安生。

　　是大秦千秋萬代，不息的輝煌。

　　“公子，公子，扶蘇公子！皇上他……！”

　　他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是前來通報宮女。她才意識到自己太過魯莽，竟忘了通報，打擾了世子，害怕得呆杵在原地，大氣不敢出。他自然是不會怪她的，只是問清了緣由，立馬忘卻一切他事，匆匆趕往大殿。

　　父皇他……竟然下旨要焚書坑儒。

　　他唯一沒有忽略的，就是撫琴姑娘的琴聲，直到他跨出門檻的那一刻才停下。

　　（四）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我曾經(jīng)做過各種各樣的推斷，他有可能是商人的兒子，也有可能是赫赫有名的將軍，卻從未料到，他竟然是秦朝的世子，公子扶蘇。

　　公子扶蘇，邊疆屯兵期間，“為人不孝”、“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上書直言誹謗”，被逼自殺。

　　我早已將他看做我的知己，我們倆的交流不多，但他卻總能靜靜聆聽我的琴音，給予我中肯的評價，我能從他溫潤的聲音中察覺出我的進(jìn)步，仿佛對未來都充滿了期望般的，讓我覺得很溫暖。

　　“撫琴姑娘，”這一次他的聲音很消沉，像是沉在湖底的冰塊，寒冷而絕望，“我想……見見你的樣子。”

　　“扶蘇公子想必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吧。”靜靜地笑著，心里卻不由得的苦澀。

　　對方顯然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姑娘你竟然知道了。我的父皇……他下旨要焚書坑儒。

　　“撫琴姑娘，我想到一個辦法，可以讓我們倆個相見。我覺得這簾后的布局簡直像個陣法，這面銅鏡從來沒有映出過什么人的樣貌。不如姑娘你走到銅鏡前試試。”

　　架子上擺著的長燭已被我點燃，昏黃的燭光籠罩了整個閣樓。我取下手上的義甲，緩緩來到銅鏡前，擦拭著鏡面。忽然，鏡子里映出了一位男子的樣貌：一身素白的衣裳，淡而細(xì)長的眉。他的雙眸中竟是隱隱的痛苦，他臉上的笑竟卻是這一般的波瀾不驚。抱著琴彈奏起來，琴弦開始震顫，仿佛哀傷嗚咽的龍頭流水，流離山下，是片片冰霜，寒凍我心。

　　“原來……姑娘長得是這般模樣。看姑娘的裝束，相必不是秦國人吧。”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彈琴。

　　“離開秦國，離開你的國家，去過賢人隱居般的生活，怎么樣？不再為百姓操心，你還有你的皇弟。不要再扛著這么重的擔(dān)子了，你還能擁有你自己的生活……”

　　扶蘇大可以離開，胡亥仍將作為秦二世登基，歷史不會有太大改變，而扶蘇可以就此遠(yuǎn)離戰(zhàn)爭的硝煙，遠(yuǎn)離兄弟之間的爾虞我詐，安度晚年。

　　“撫琴姑娘真是愛開玩笑。大秦的世子，必要救百姓于水深火熱，又怎么能臨陣退縮？”

　　“是不是你以為，流芳百世的名譽就像難以割舍的藥癮，真是太好吃了，無法停止更無法抑制，而那些關(guān)心你愛戴你將你視作前行明燭的忠臣知己們，統(tǒng)統(tǒng)只是你揚名千秋的鋪路子？”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我猛然站起。

　　死一般的寂靜。

　　“對不起。”我道歉，“我不該說這么重的話。

　　“無妨。撫琴姑娘你道出的從來都是我心中真正所想。”他闔上了雙眼，仿佛是太過疲憊般地嘆氣。

　　“兄長正是好興致啊，這個月夜竟然有閑情雅致彈琴奏樂，不知肯否與我共飲一杯。”

　　直覺告訴我，來者便是秦二世胡亥。

　　“上書建議焚書坑儒的人，應(yīng)該就是你吧。”

　　“怎么可能，父皇他從來不答應(yīng)讓我參議政事，怕是我奪了你這個才華橫溢的世子的權(quán)。”

　　“不是你？那就是李斯，興許是趙高，你們早就聯(lián)手想要擠垮我，還怕我看不出來嗎？”

　　“哼。”對方冷笑一聲，“你懂什么。為什么，我不可以擁有那象征權(quán)勢的玉璽？為什么，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在父皇眼里，卻不能和你并肩而立？我想……毀滅你。

　　“那滋味太過美好。”他向鏡子望了一眼，那一雙泛著冷光的眸子令我的心緊緊一抽，“我還想要更多，得到更多、品嘗更多。我想要看看從前趾高氣昂的皇兄你是怎么被我踩在腳下，我想要見到你萬劫不復(fù)苦苦哀求的樣子，將你碾為塵土，不，是比塵土更卑微的存在，永永遠(yuǎn)遠(yuǎn)都不可能復(fù)燃。”

　　他說得咬牙切齒，我?guī)缀蹩梢钥匆娝弊由戏浩鸬那嘟睢Ｋ麖堥_雙臂，揚起頭顱放聲大笑，仿佛這個宇宙都由他來主宰。即使是昏黃的燭光下，他猙獰的笑容是那樣觸目驚心：這是一個和魔鬼簽了契約的人，我告誡自己，他自己也已經(jīng)淪落為了惡鬼，吞噬人性。

　　我本能地向后縮去，仿佛身后斑駁的墻壁可以保護(hù)我，仿佛我就置身于兩千多年前的秦宮，沒有誰可以將那里的人們從胡亥恐怖的陰霾中逃脫出來，包括我，因為這是一個憎恨自己兄長入骨的人，這是一個對權(quán)利地位貪婪無比的人。

　　（五）

　　“不要上書請求你父皇撤去旨意，你什么都無法改變。”此后，這是撫琴姑娘對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正如他受到父皇指責(zé)后，被認(rèn)為性格太懦弱時，撫琴姑娘總是說：“不要去邊疆，離開秦國吧，為了我。”

　　他深知自己不可能違背父皇的意愿，他是孝子，他要做的就是成全自己的大義。撫琴姑娘從未說錯，他不愿意后人評價他是一個不盡責(zé)的世子，是一個不守孝道的兒子，但更多的，他也希望能夠使百姓安居樂業(yè)，和樂太平。他想創(chuàng)造一個繁華富強的秦國，這是他一生的夢想。

　　他不會動搖。

　　他整理行束，準(zhǔn)備出發(fā)去遠(yuǎn)方抗擊匈奴，他猶豫了很久，只帶走了那一架古琴，然后將一直貼身攜帶的玉佩，沉進(jìn)了那仿佛亙古不變的青銅樽底。

　　（六）

　　那一天，我偶然發(fā)現(xiàn)青銅器底竟然沉著一枚玉佩，上面似乎還留著他的溫度，溫暖著撫慰我的心。

　　我知道這是他留下的，也知道他已經(jīng)離開了。一切都不能改變，這句話應(yīng)當(dāng)是對我說的啊，我妄想改變歷史，一切不過是我這個局外人太天真的夢。

　　銅鏡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他的身影，可每一個晚上我都點燃那幾根紅燭，讓燭光照亮整個閣樓，希冀著他還能見我一眼。銅鏡中最后一次映出人的身影的，不是他，而是一位耄耋老人，看上去果決、冷漠而精煉。

　　他只是在整個房間中走了一圈，我以為他念叨著的是在邊疆受苦受難的兒子，可是，他并不關(guān)心天下百姓，他口中的語句只有四個字：“長生藥。”

　　他是在用這種方式想念自己的兒子嗎？笑話！在我的眼前，這位白發(fā)老人瞬間化身為了一只巨大無比的饕餮，他吃的是人的骨與肉，飲的正是人的血與淚。他不停地進(jìn)食，最終也將吃盡自己打下的江山，這是貪婪的代價，這是人企圖與天抗?fàn)幍膽土P。

　　一生的榮耀，權(quán)野傾朝，還不足夠嗎？

　　秦始皇帝啊，他的果決開創(chuàng)了統(tǒng)一的局面，他的愚昧張開了一張血盆大口。

　　（七）

　　他手中的詔書緩緩飄落，亦如他即將失去的生命。

　　他自然知道這不會是他父皇下的指示。父皇要他的命，何必大費周章？可是，難道他們兄弟將要兵刃相見？扶蘇面對生命的抉擇，竟然還懦弱到放不下自己的名譽！

　　撫琴姑娘這時候大概會說：“你若是真為了天下蒼生好，就停止你的食欲，登上你的寶座，不要讓你殘暴的弟弟毀了大秦的根基！”可是他所做的，只是緩緩拔出鋒利的寶劍，他是真的累了。

　　他只是用盡全力撥弄了一下琴弦，割破了他的手指，鮮血流出，撫琴姑娘對他一定失望之極，但這也真是一個不錯的結(jié)局。

　　他仿佛在品味這每一分每一秒，在琴身用自己的鮮血上寫下：“我絕非愛得不夠。”

　　“撫琴姑娘，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八）

　　琴重重的一響，琴弦斷裂，什么事發(fā)生了，我心知肚明。

　　那一日，我終于是看清讀懂了琴身上的血書。

　　淚如雨下。

　　那一日，從清晨到深夜，我一刻不停地彈琴，彈到義甲被磨壞，彈到指尖流血，彈到第二根弦斷，我都沒有停止，但我再也沒有聽到那個溫潤的、好聽的音。

　　我絕非愛得不夠。

　　公子扶蘇，你5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啊。

　　直至天明。

　　天命難違。

　　（九）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軌，告訴自己，這一切只是夢一場。

　　總是在半夜驚醒，醒來后淚水打濕的是周遭的一切。

　　我將他的玉佩戴在身上，算是一份念想，終于來到了那家公司應(yīng)聘。

　　應(yīng)聘者們被要求先彈一段古箏，我方坐下，戴上義甲，忽然響起了一個清澈的聲音。

　　“我是人力資源部的經(jīng)理，恭喜你，你被錄取了。”

　　驚訝地抬頭，對上一雙滿是笑意的眸子。

　　“撫琴姑娘，在下姓蘇，不知姑娘何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