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紅色衣衫穿在別人身上是明艷動人風情萬種,穿在這媒婆身上便如染了色的白色母雞,生生透出一股俗不可耐的異樣風情,最震撼的是她那油光可鑒的頭上穩穩地別著一朵大綠色的絹花,兩相呼應,紅的更紅,綠的更綠。那笑得異常諂媚的白煞煞的臉上生生露出一排突兀的黃牙,那兩顆門牙中間還夾了一塊翠綠翠綠的菜葉子。
我的鼻子清晰地捕捉到她頭油、街上劣質脂粉還有那菜葉子混合散發出的隔夜酸味,胃里一陣翻騰,連著昨夜吃進去的前街新生娃娃的奶香味都要嘔出來了,趕緊轉身打算飄走,順手抓起案上盤子里的果子朝她丟過去。
媒婆一吃疼,歪著嘴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連帶著臉上那層厚厚的粉如同冬日的雪花,簌簌的往下掉。上座徐徐著吹茶沫的華貴婦人皺了眉:
“王媒婆,這冥親你到底能不能說成?”
“啊餓死了!”我一屁股坐在桌前,小白無奈地把菜端上來,紅燒鯽魚、銀魚蛋羹、翡翠丸子湯…還有,白飯。
“小黑,手藝長進了嘛!香啊!”伸長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飯菜的香氣被我盡數吸進去,細細品味了一下,比前天更好吃些。“說幾遍不要叫我小黑!我不就是燒火被熏得稍微黑了一點嘛……你慢點吸呀,你把味道吸完了我吃的又是沒味道的了!像個餓死鬼一樣!”
“唉,我本來就是鬼嘛~這飯菜香味雖好吃可是還是人身上的味道來得更美味啊~”拍拍肚皮癱在椅子上,舒服得很。
“唔,你這鬼當得著實瀟灑,還時不時回去探個親偷點東西,今天你又回宅子偷了什么,你娘親身上的茉莉花味又被你吸掉不少吧?”
我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躺著,笑得更開心了:“啥都沒吸,倒是被一個媒婆給惡心了。你說我都死了這么久了,那身子都要化成一捧土了,我娘親還要給我說什么冥親,若我還活著都該二十有二啦,哪來那么英俊瀟灑又早亡的公子哥來娶我這把老骨頭?你說,我是不是該上街物色一個美人公子,然后指使你把人家送上西天,這樣就有人娶我那堆土了。”
小白用力地嚼著著早沒味道的魚肉,很認真地看著我說:“香香,就算是一只鬼,你現在這笑容也著實太猥瑣了些。”
我剔了剔牙,瞇著眼睛湊近小白,笑得更加不懷好意:“小白,其實你就挺不錯的。”
小白被我嚇得生生打了個哆嗦,討好地笑:“香香,你身上這桃花味著實香啊。”
不知為何,自我兩年前病死之后,老天爺大發慈悲地賜我留戀世間,我做了一只以吸食香氣為生的鬼,我常常以此自樂,擰著小白的耳朵引吭高歌:“我這不是鬼,這叫仙姑懂嗎,你見過哪個鬼不是以吸食人的精氣為生,我這么高尚的鬼打著燈籠都難找!”
小白于是就在我的淫威下齜牙咧嘴地承認:“是!仙姑!您只要想隱身的時候點個火把都找不著您!”小白是我在世時收留的乞兒,這孩子當初臉刷白刷白像腦袋被拍進面粉堆里一樣,從此我身邊跟了個忠心耿耿的小白。
兩年前我飄飄忽忽著以鬼的姿態從宅子里帶走了小白,自此,名動京城的香香小姐香消玉殞人間,她身邊的小廝小白也不知所蹤。
人人都曉得香香小姐死于相思病,扼腕嘆息的同時也遺憾著世間不能有人再被稱作會制香了。在我還有氣的時候,我擅長制香,我能敏捷地分辨出每個人身上的氣味,再制作出最適宜這個人的香,屋子里點上這香,時間久了香氣浸入人的骨子里,這人便會香氣縈繞了。
老天爺真是給人臉面,死后我的維生技能居然還是香,這香我不僅能聞都能吃了,大大小小的香氣被我冠上的不再是香不香而是好不好吃。兩年來,我時不時地做上一兩塊香讓小白去賣以此維生。
小白經常跳腳大叫:“你能不能不要在屋子里點桃花香?!我一個大男人身上桃花香像什么話!”沒辦法,我喜歡桃花。我仍舊記得,我初見他時,我才二八年華,惠風和暢,天朗氣清,他身后是一派飄蕩的桃花。日光透過云層照下來,青山碧水中的一樹桃花,猶如九天之上長命不滅的璀璨煙霞。風拂過,樹上的煙霞起伏成一波紅色的海浪。紅色的海浪中飄下幾朵花瓣,天地間再沒有其他色彩,也沒有其他聲音。
我只好安慰小白:“小白你要看開,咱們住在桃花林里,我就算不點桃花香你也會染上桃花香,早晚的事。”
他說他要娶我的,他說你要等我,于是我等了許久許久,然后我死了,就這么簡單。
我隱約間似乎看見當年,桃花爛漫紅云飄絮之中,他亦如一抹淡紫青云,落在我眼前,和風中他微微彎腰,衣袂夢一般散開,阿修羅蓮王者之香瞬間浸潤了我一生芳華。
“姑娘,我要制香。”然后我就徹底醉了,由眩惑至沉墮,不理天光年月乃至時辰鐘點,
再見他,他說:“姑娘你為何要給我制阿修羅蓮香?”
“反正你訂金給的多,說明你很有錢,這香最貴了,不宰白不宰。你以后還來制香吧,我制得香雖然貴,但是好呀。”
然后他輕輕的笑了,說好。這一笑間光彩燦爛,有如滿天月色星光搖曳,搖曳出一天的夢般的幻境,幻境里春草如煙水岸沙汀,溪水的波光倒映日色,閃耀萬千銀林。
那般的搖曳,華彩萬丈至炫目只覺得腦中的意識也一層層地搖曳蕩漾起來,蕩成軟云微霧,蕩沒了自己。
“姑娘,你口水流出來了。”
“你總是這樣沒出息。”小白總是這樣說我,我也只好喜滋滋地回答他:“我這叫癡情。”今晚,他又這樣說我,我再一次捂住心口深情地說:“我這叫癡情,你知不知道他身上阿修羅蓮的味道很好吃的?!你還不快去做飯!”然后我呆住了。
“三十三天宮,恨離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我說。
“來不及了。”我說。
“嗯,本來是這樣的,是要娶我的,可是你不知道去哪里了。”我說。
“我已經死了……”我說。
“啊我是以吸食香氣為生的鬼……”我說。
“鬼都是無情的呀……”我說。
“我不信了,我再也不信了。”
過了一會,我撲到正在做飯的小白身上:“小白,我這次很有出息吧!”
滿弧的月下,他漆黑的眸子里映出那個絕色的紅影,秀致的眉,杏子般的眼,額間繪一只展翅的紅蝶,未挽的發飄散在風中。
他就這樣站在木屋外面死死地盯著那個身影,他誤打誤撞進了這個桃林,卻發現了她,或者說,已經不是她的她。
在他看見她的一瞬間,他的眼前忽然就黑了下去,不是被擊中的黑,而是天地當真變黑,仿佛天神突然扯下了黑夜的幕布,或者伸掌遮擋了天上的日光,又或者將這世間所有濃黑的物事提煉,一股腦的全部傾倒在他眼前。不僅黑,還失去重量。身體里的力量被抽空,頭頂雙肩卻像壓上了無數座大山,那無與倫比的力量壓得他五內俱焚眼冒金星。四周無比安靜又無比喧囂,安靜的是天地,喧囂的是心臟。
她如往昔一般活蹦亂跳,美得如同桃花仙子。他的拳一下一下地握緊,是誰騙他說她早已患相思病死去。原來父親四年前騙他她早已病死,生生請了皇命讓他在邊塞鎮守不得動彈,也囑咐他把軍權盡收手中。待他回來她的確早已離世,只是這病得的是相思病,分明在父親騙他之后好幾年。原來這世間人們流言也騙了他,她根本沒死。
父親的話回蕩在耳邊:“那香香小姐好在哪里,空得一手制香的本事,年紀輕輕就拋頭露面,還有她那家世,只一母親卻那樣有錢你不覺得奇怪嗎?好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父親還需要你娶公主成為駙馬,你這軍權慢慢掌握的差不多啊,就跟著父親干大事吧,到時這天下的女人還不隨你挑。我的兒子,你從小的王者氣息啊,哈哈!”他看著瘋狂的父親仰天長笑,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她猝不及防地看見了他,那一瞬他只覺得四面五光十色,華彩流連,最幸福的莫過于此。
她一笑,像花開在黯色的寂靜里,有點凄清,但更多的是決然慘烈的美。然后他看見,她眉間的笑意,一寸一寸,涼了下去。
“你沒死。”他狂喜著上前一步。
“三十三天宮,恨離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她說。
“你不必再相思,我現在立刻娶你。”
“來不及了。”她說。
“我說過會娶你的。”
“嗯,本來是這樣的,是要娶我的,可是你不知道去哪里了。”她說。
“你聽我解釋,我被我父親騙了,我于是一直鎮守邊關。”
“我已經死了……”她說。他四面空氣突然如薄紙一般被收緊,抓裂,發出噼啪之聲。
“怎么可能?那你現在是什么?”
“啊我是以吸食香氣為生的鬼……”我說。
“那你這兩年為何都不來找我。”
“鬼都是無情的呀……”她說。
“我娶你,不管你是人是鬼。”
“我不信了,我再也不信了。”她這樣說,轉身回了屋子。
暮色一層一層的涌上來,灰暗的顏色涂滿天地,葉色的翠綠映成了灰綠,看起來污濁不潔,令人窒息。他站在那里望著小木屋里的她,直至滿弧的月都爬到了他的頭頂。
香香,你不信我是嗎,我說過我會娶你,就是會娶你的,不管用什么方法。他終于在萬千煙霞中痛得彎下了身子。
那時的他微挑著眉角,斜勾著唇角低低地調笑她。
“姑娘你叫何名?”“香香。”
“姑娘你這樣做香做下去,會把我宰得沒錢的,我看我還是把你收入府中,這樣你再給我做香我就再無需付錢了。”“你想的美。”
“香香,你等我娶你。”“好。”
往事流光幻影,如長河剎那而過,那些印在心里陳舊而新鮮的畫面漸漸褪色,只留下一幀紙質泛黃的畫面,淺筆描繪了當年最美麗的愛情。
在我兀然抬首那一剎那,他瞧著我,微挑的眉角一如往昔。他眉峰如墨,瞧著我的眼神風涌潮流。萬千煙霞,我的世界陡然只剩下他立著的身影。
在他說出“我娶你”那一句話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那么多年的光景,我等著的不過就這么一句話而已。如此,就算日后百萬星辰歲月浮沉,都不及此時片息圓滿。
可是我拒絕,以我最冰冷的姿態。命運就是這樣替我做了決定,我終于以鬼的身份曉得,我們之間的關系不再可能如這樹四季常青,如這花永久葳蕤。
“小白,你看我出息了吧,不過不瞞你說,他身上的味道真的是很好吃呀,我前面吃了好多呢。”
小白轉過頭打量我半晌:“你哭了。”
是,我沖進桃花林淚流滿面地大叫。
四面飛舞的桃花為那悲痛如猛烈飆風所驚,齊齊一停,再猛得一揚,剎那間天地間仿佛鋪開了紅色的煙錦。
風靜,落花悠悠。
第二天再回宅子探望,娘親依舊華貴異常,身上的茉莉花香還是那樣溫暖。哎呀,今天這香氣不同往日啊,怎么變得更加好吃了,實在是太好吃了。
正想著,上次那個討厭的媒婆扭著腰進來了:
“夫人呀,這冥親我給您配好了,是大將軍吶,昨夜自縊了,留封遺書遺書說要和香香小姐配冥親,棺材我都給您抬來了。今天是吉日呢,立刻就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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