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126作品 作者：李健皞

　　夸父逐日的故事大家都聽過，大概講的是一位很有想法的年輕人某日突發奇想，想要憑著自己的兩條腿追上太陽，最后壯烈失敗的事情。然而，事情真的只有這么簡單嗎？其實，故事的原貌比書上記載的任何一個版本都要復雜得多…

　　夸父是位極受尊重的行為藝術家。根據著名的社會評論家的解讀，他的每一個動作里都包含著對社會，對人生，和對世界的思考。因而夸父做的事情總會在社會上掀起一陣熱潮——哪怕他只是跟路邊賣水果的老大爺買一個蘋果，末了再添上一句“太好吃了！”，只要那位老大爺有心，回頭找個廣告公司用這四個字做個廣告，那他的蘋果接下來賺的錢足夠兒女們揮霍到周武王打天下為止——然而這是極難的事情，因為大藝術家的內心世界的復雜和孤獨往往也表現在外在：夸父的話是很少的，所以，要是那蘋果真能讓他一連說出四個字，那老人家想必也要把畢生的精力花在培育蘋果上了吧。

　　在一個平凡的早晨，夸父拿著他的手杖，開始毫無征兆地開始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飛奔而去。

　　嗅覺靈敏的媒體們當然不會放過這條足以擠走某歌星的頭條，連忙拿上基本的采訪用具就追了上去——在跑著的是著名的藝術家，當然輪不到媒體們讓他停下來接受采訪了。

　　“夸父先生！請你說說為什么要向著太陽奔跑呢？”“夸父先生，請簡單談談您此次行為藝術的含義！”“夸父先生，請回答一下我們的問題！”“夸父先…”記者們又要追著夸父狂奔，一邊還要采訪，體力的消耗可想而知。沒過一會兒，大家都跑不動了。然而夸父先生什么也沒說，他只是用手指指東邊那一輪冉冉升起的朝陽。

　　鑒于夸父先生什么也沒說，他也沒有經紀人，關于他這次長跑的猜測很快鋪天蓋地地開始涌現出來。部落的鷹派們說，指向東邊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向東邊進發，征服日光所照耀的一切；社會批評家們說“追趕太陽”這一舉動是代表了對光明，也就是對社會公理的追求——不管怎么說，媒體們的猜測和炒作很快引來了效仿者——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夸父追日”的活動，和他一起追趕太陽。

　　日子一天天過去，人們的熱情開始消退了。跟隨夸父腳步的人越來越少。除了號稱全程跟隨的媒體轉播車以外，最后又只剩下這位孤獨的行為藝術家。哦，不對，還有一個人一直跟著他跑。這個人也是一個年輕人，一路上，他也不說話，只是和夸父兩個人一起默默地跑著。關于他的身份眾說紛紜，最后大藝術家的性取向甚至因為這位年輕人的原因被蒙上了一層薄紗。

　　不過夸父先生他們也是人，也需要休息。這天兩人來到了黃河邊，在河邊打了一些水——當時黃河還是很干凈的，泥沙沉積的狀況比起現在要好許多——年輕人突然開了腔：“夸父先生，其實我有一家很小的公司，目前業務的狀況不是太好…”他看看身旁的藝術家，后者仍然沉默著，“也沒別的什么想法，就是想請您幫個小忙，提升一下敝社的知名度…”

　　夸父默默地想了想，吐出幾個字：“怎么幫？”

　　年輕人微微笑笑，指著兩人面前波濤洶涌的大河：“您看這水，一點污染也沒有，就我剛才喝的幾口看來，口感也相當不錯，如果能做成飲用水想必很受歡迎。這樣吧，請您就這樣再打一點水，一口氣喝掉以后說‘真好喝啊！’就行了。

　　夸父想了想，點點頭。

　　年輕人仍然是微微笑笑，轉身招呼了一下，就有幾個人從不遠的巖石后面鉆出來——那是他的員工。

　　夸父用從年輕人的員工那里遞來的，印有公司商標的水瓢從黃河里舀出一捧水，一飲而盡：“太好喝啦！”四個字，不多不少。

　　兩個人又踏上征程。

　　現在我們暫時先把目光從夸父和年輕的董事長接下來的旅途上移開，看看那個廣告的營銷結果如何吧：事實證明，年輕人的營銷策略是相當高明的。就在這個廣告播出的一個星期以后，他提前在黃河邊設的水廠就從原來勉強支撐的局面一躍變為當時最大的水廠；年輕人旗下的飲用水一來掛著“全天然”的名號，又有極其有名的行為藝術家夸父代言，用現在比較潮的說法，那銷售額和市場價可謂是瞬間就突破天際了。幾乎沒人不知道“黃河水”的名號，甚至出現了用包裝精美的“黃河水”當做貴重的禮品送給親朋好友的…更可怕的還在后頭——黃河干了，被巨大的市場需求榨干了。于是這個典故以訛傳訛，漸漸變成了“夸父一口喝干了黃河”。

　　視線切回漫長旅途中的兩人。

　　夸父和年輕人依然沒有停下來。可大概是兩人的關系漸漸熟絡了起來的緣故吧，年輕人越來越多的和夸父聊起天來。他給身邊的藝術家講他小時候的故事，講他怎么決心當一個商人，又是怎么出師不利，最后怎么就看到了“萬人逐日”的活動…而夸父也認真地聽著，是不是點點頭以示同意。而當年輕人給他形容他在社會上的影響力的時候，夸父卻露出了很是寂寞的表情。年輕人不太理解，畢竟，能夠像夸父這樣一言不發就能刮起一陣風暴的人可不多啊。要是自己也能像他一樣，也不用如此大費周章地做廣告了。然而說年輕人完全是為了自己的事業才堅持的也不完全正確。跟著夸父“逐日”的過程中，他也逐漸忘記了自己當初的目的，只是跟著夸父不停地跑下去，直到追上太陽為止——至于他的公司現在怎么樣了，他并不是很關心。

　　兩人又來到了一個大湖邊休息。這湖四面環青山，一面是茂密的森林，湖水也很清澈，在湖邊能很容易地看到湖底沉著的古木和沙石。年輕人看看四周，覺得這是個很有商機的地方，便對夸父說：“夸父先生，您看這四周景色如何？”

　　“好。”

　　“那能請您就站在湖邊上喊：‘太舒服了！’嗎？”夸父點點頭。

　　后面的事情我們不多加贅述，就直接講講結果吧。

　　靠著“黃河自然水”一步登天的年輕人，早就有了足夠的原始資本積累來向房地產業進軍了。照例是打著夸父先生的名號，那個大湖的湖畔很快被蜂擁而來的開發商們改造成了豪華的度假區。至于夸父先生當時做廣告的地方，則早就被圈了起來，做了一個夸父先生的等身大塑像，以示這塊寶地是夸父先生認可的。可是這高檔度假村的發展卻緊接著向著失控狂奔而去：隨著開發面積不斷增加，四周的青山早就蓋滿了房子；森林幾乎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極專業的高爾夫球場；大湖？啊，那個現在只剩下很小一塊了，沒辦法，周圍的環境都完蛋了嘛，這個湖不跟著完蛋才奇怪呢。要說歷史也總是驚人地相似，這個大湖的命運最終也跟夸父先生搭上了邊——奔跑著的夸父十分勞累，一口把那極大的湖泊喝得就剩下一點了。

　　當我們再把視線轉向兩位勇士時，媒體的轉播車早已不見了。當夸父仔細地確認了這個事實之后，他便找了個樹墩坐下來，對年輕人說：“就到這里吧。我不再往前跑了。”

　　年輕人很納悶，可夸父接著往下說了，說他的故事。這是年輕人第一次聽到身旁這位寡言的行為藝術家說這么多話。

　　“其實我并不是什么偉大的藝術家，我只是個很普通的人而已。硬要說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那也只能是我經常有些突發奇想的點子而已。至于為什么做這些事，就連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做的事總能引來那么多關注，還造成那樣大的影響。當我發現自己已經深陷在輿論的中央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只是是個普通人，只好閉上嘴巴，任憑那些媒體去胡亂猜測。現在我再也受不了了，就想找一個能遠離那些終日纏著我的人的地方。于是我就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一直跑，希望能找到這樣的地方。現在我覺得差不多了，我就在這里度過我的余生吧。啊，還有，謝謝你陪我跑了這么遠，最后作為謝禮，我就再用一下這份不屬于我的名聲，幫你做一個廣告吧。”

　　年輕人連忙推辭：“這怎么行！您之前做的兩個廣告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了。”

　　夸父搖搖頭。“最開始的時候我只是想趕快擺脫你而已。我真的沒想到您能一路陪著我到這么遠的地方來。現在我想好好地謝謝您。”

　　見拗不過夸父，年輕人看看四周，看到不遠的地方有棵桃樹，就摘了一個桃子遞給夸父。“那就再最后請您幫著打個水果廣告吧！”

　　夸父接過桃子啃了一口：“太好吃了！”末了，他把手里的手杖交給年輕人，“回去之后就說我死在路上了。”

　　年輕人接過手杖，沉默了一會兒，對著這位幾乎一言不發的旅伴鞠了一躬。

　　年輕人一個人回到夸父出發的地方。面對蜂擁而至的媒體，他只是把夸父的手杖擺在桌上，一個字都沒有說。

　　最后給夸父開出死亡證明的還是媒體們：“我們永遠失去了一位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世界的英雄。”而夸父這位偉人就這樣隱入了歷史的迷霧中，只給后來的人們留下一個追尋太陽的悲壯身影。

　　最后一次，人們蜂擁到夸父“倒下”的地方，在那里種下一棵又一棵桃樹以緬懷這位可敬的人。很快，一片極繁茂的桃樹林出現在那里，仿佛是什么人變出了那一片桃林一般。

　　后來的人們都說，那是夸父的手杖變出的桃林，林子里結出的桃子都是夸父的一片熱忱，為的是給之后追尋太陽的人一個歇腳的地方。至于那桃子是不是真的好吃倒是沒人知道，因為自從夸父以后，好像也沒有人再有過逐日的壯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