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叫文森特·莫利,今年十一歲。
我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九歲。
文森特
我常常喜歡在夜里看向窗外。
夜是漆黑的。我聽見窗外烏鴉的哭喊,羸弱,無助,憂悶,最終沉寂在廣闊的夜空中。
我想它與我應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可惜我看不見它,它看不見我。
它低聲地抽泣著,仿佛在乞求我放它進來,好躲避外面凄苦的風雨寒霜。然而當有一天我打開窗時,它的哭聲漸漸弱了,帶著一絲畏懼和怯意。
它最終沒有進來,我不舍地關上了窗。
有很多次,我深切地感受到它的喊叫是緣于它的饑餓,可我不知道如何喂它。我有足夠的食物,卻無法接濟我的老朋友,來報答它的多年陪伴。我感到有些愧疚。
莫利
我住在漢密爾街,是這一帶有名的貧民窟。
見到過我的長輩都很喜歡我,夸獎我是個好孩子,因為我乖巧而有禮貌。
然而上帝卻好似不怎么喜歡我。四歲的時候,我的母親去世了。
從她闔眼到蓋棺下葬,我一滴淚水也沒有流。我只是更加頻繁地坐在窗外,沉溺于幽閉的環境中。
沒想到這份寧靜被我的繼母打破了。
她叫格爾達,長得挺漂亮,約莫三十不到的樣子,我想如果她只是一個女人,我也許會挺喜歡她,我們也許能成為朋友。但現實卻讓我們成為了仇敵。
格爾達好似很看不慣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直到她和父親有了孩子,我才突然明白過來,她看中的是父親的房產,而我的存在,威脅到了她的利益。
我們常有矛盾,每一次的爭端都是她挑起的,而我通常的應對措施是忍讓。
這并不是我懦弱的表現,而是因為我沒有能力與她對抗。父親愛她,勝過愛我。
文森特
我坐在閣樓的窗邊。窗很高,我通常要墊兩個椅子才能夠得到。
昏暗的燈光下我翻著一本記賬簿。這上面寫著我所有的詩稿。我喜歡將一句話寫很多遍,簿子上筆記凌亂,有的字母太大,有的用力太猛,有的細微到甚至看不見。
我突然合上簿子,站起來,在窗上寫下了一句話:
Killher?
這天夜里沒有下雨,我在玻璃上寫的字別人看不見。我的罪惡都會被掩蓋起來。
烏鴉靜默了兩秒鐘后,發出了一聲無比響亮的嘶喊:
“嗚歐——”
看到了我寫的話,它似乎精神百倍,不再發出嗚咽聲了。
我跳下椅子,信心滿滿地開始實施我的計劃。
莫利
我買到了市面上極廉價的劣質農藥,濃縮后倒在咖啡里,加了四勺糖和奶油,用格爾達常用的杯具盛好,安安穩穩地放在沙發旁的桌子上。接下來要做的只有安心等待。
掛鐘齒輪摩擦發出咔嚓咔嚓的細微聲響,漸漸向五點鐘逼近。格爾達就快要回來了。
這時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小伊達,正在以笨拙的姿態向前爬行。我循著她的眼神,推測出她的目標是桌上的咖啡杯。
我保持了鎮定,期待著她突然喪失興趣或是直接從沙發上掉下來的一刻。我緊盯著她,像是在觀看一場滑稽而乏味的表演。
她的前進很成功。只要下一刻她一伸手,咖啡杯就會被碰落。
她伸出了手。
而我站在原地,一動沒動。
印有玫瑰花紋的咖啡杯掉落了下來,咖啡色的液體灑了一地。家里的貓敏捷地跑了過來,愉快地舔舐了起來。
沒過多久格爾達回來了,她對屋子里的狼藉抱怨不已,抱起搗亂的貓,一邊咒罵一邊開始收拾。
很快,那只貓就害病死了。我心中很是恐懼,我能清楚地感到格爾達用凌厲的眼神看了我很久。
文森特
我變得更加沉默了,待在窗邊的時間更多了,在記賬簿上的詩稿也寫得越來越雜亂。
夜幕里閃爍著亮光,那是死去的貓的眼睛,它想要目睹我的屈辱和煎熬,我的毀滅和死亡,以此來快意它不甘消逝的靈魂。
如今我很明了我該做什么來撫慰它。污穢的東西需要無邊的陰霾來喂飽它,充實它的存在。烏鴉是如此,貓是如此,所有窗外的一切都是如此。
我讀起我的詩稿:
“在無數個漫漫長夜里,
我都能聽見窗外烏鴉凄厲的吼叫,
與死者的嗷嗷悲號。
他們渴望進入窗子,
來到擁有一半光明的人世,
卻不知——人世的陰暗比黑夜更加美妙。”
貓很認真的聽著,咀嚼著,聽到最后它張開了嘴,夜幕仿佛被它拉開了一道口子。我原以為它會來吃了我,嚇得我蹲了下去。
誰知它只是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叫聲,而后以一種贊許的眼光繼續聽我念詩。
我想它是在說:
“太好吃了。”
莫利
這天,格爾達差我出去買些雜貨,然后我非常不幸地被幾個不良青年綁架了。
他們很沉不住氣,沒等我父親回復,我就被撕票了。
我對于死亡沒有什么太多的執念,比起現實的世界,我倒覺得憧憬死后的極樂世界是更加靠譜的想法。這世上沒有人關心我,倒有人怨恨我,或許我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死后去跟烏鴉和貓咪做個伴,告訴那只可憐的貓,我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的,我愿意用我消逝的年輕生命來贖罪。
在我死之前,他們割下了我屁股上的一塊肉。
他們將我的肉交給了格爾達,她將肉煮熟后放在湯里,端到我父親的跟前。
我猜想為了掩蓋人肉的特殊味道,她一定放了很多佐料,就像我為她準備的毒牛奶一樣。我甚至可以想象父親品嘗之后的感慨:
“太好吃了。”
父親其實是個很會贊美別人的人,尤其是面對他嬌媚可人的愛妻的時候。
我對自己合情合理的推測非常滿意。
文森特
我的靈魂在外面游蕩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曾經最熟悉的閣樓,最熟悉的窗邊。
貓兒發出饑餓的叫聲,我知道它在等待著我給它喂食,然而此刻我也饑餓難耐,我肆意發泄著我的痛苦,瘋狂地在記賬簿上寫著詩。
我的字跡越來越辨認不清,對黑暗的渴望也愈發不可收拾。我吶喊著,吼叫著,我的哭嚎聲與冬風的呼嘯聲相和。我感到內心煩躁極了,也暢快極了。
終于有一天夜里風雨大作,雷鳴不已。風吹開了窗子,雨水飛濺進來,窗外無數的靈魂充溢進來。而我,與黑夜融為了一體。
臨走時,我看到記賬簿翻到了我最后一篇詩稿:
“房間開始膨脹,
地板和房梁咯吱作響,
我望向滿是裂痕的窗,
窗外是我不可企及的遠方。
我站在末日尖塔之上,
我腐朽的軀體將在這里埋葬。
當我的靈魂離開尖塔的陰影時,
沉睡在地底的丑惡之花,
將重新復活、盛開、綻放。
它們會成為獻祭給我的祭品,
使這世間永無寧歇,
使這絕望綿延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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