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073作品 作者：蔡芷芩

　　我不太會做飯。

　　但是她下班的那會兒，估計已經要踩不到夕陽的尾巴了，即使是在晝長夜短的夏季。我決定獨自去趟菜市場，買一把芹菜回來。

　　正是菜攤子興旺的時候。很多蔬菜，些許叫得出名字的和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都披著一層光亮的水衣急切地望著我。我裝模作樣地挑了幾下，那長長的水芹菜像是炫耀般瞟了它的伙伴一眼，就鉆入了我的袋子里。

　　還沒轉過幾個街角，它就急不可耐地開了口：“喂，你一個男的，還會做飯？”

　　我用沉默回答它。對于蔬菜搭訕這種事情，我不會感到奇怪，我想她也不會。

　　“肯定是為你那位服務吧，嗯哼？女朋友？”菜販子一定是一位家長里短的老阿姨，教得這芹菜油嘴滑舌起來。不過路和時間都很是漫漫，跟一把水芹菜嘮嗑聽起來也世俗得有意思。

　　“嗯。”“喲，怎么認識的？”它語速很快。

　　怎么認識的？讓我想想。那是一段舊的發黃的日子了，像是我前幾天翻到的高中歷史課本一樣。對，高中。一些數字和日期、一些校服上七七八八的顏色走到了我的眼前。我不知道今天怎么了，說的話比我這個月加起來都多。

　　“我們是在高中的食堂里認識的。食堂不大，位子總是滿。我總是看到一個女孩子，長得眉目分明，卻不如她柔順而烏黑的短發那樣乖巧?！?/p>

　　“在食堂里還觀察女孩子，你呀……”芹菜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樣子。

　　“不是……”我有些尷尬，解釋說，“那時我看她，是因為她總是獨自一人，像我一樣。她的目光總是躲著她想看的東西，正如我的目光向來在她前或后的某一處落下。終于有一天，沒有哪怕一個座位向我顯露出那紅燦燦的顏色，我順理成章地在她對面坐下了，這個位置第一次放上了一個盛滿的飯盒?！?/p>

　　芹菜覺得我大功告成：“于是你們就一見鐘情？”

　　“我哪敢說話，當然是埋頭苦干。那天是周五，是水芹菜炒牛肉的日子。我起初覺得在女孩子面前挑食不太好，但是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水芹菜挑了出來。哎，你別生氣啊。令我驚訝又驚喜的是，在同一時間她也把盤子里那一小段瘦弱的綠桿子撥到了旁邊。我們抬起頭來，看了對方一眼，隨即立刻將聚焦點挪到了旁邊。我記得我盯著的那淡紅色的地板磚，擦得可干凈了，浮著一層通透的光。”

　　我不理會水芹菜憋著氣的模樣，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想好好講述一下這個無聊又節奏緩慢的故事。

　　“聽說對食物嗜好相同的人都很相似，我相信這一點。我一直很難和學校里熱熱鬧鬧的生活、如火如荼的活動搭上邊，就像一輛老舊的火車跟在地鐵身后，卻怎樣也找不到吻合的軌道。這時我忽然找到了另一輛火車，或許還和我一個型號。于是我們兩個就一起開著，這樣那哐當哐當的聲音倒也沒那么刺耳，還有一種默契的韻味。”

　　“你們是同類，”芹菜贊同道，“就像我和我身旁的那一小撮芹菜那樣。”它好像也陷入了長長的回憶中。

　　“我后來總是坐在她的對面吃飯，再沉默的人也相熟了起來。嗯，你說的很對，她和我像極了。我們一樣把的書當做曾經唯一的朋友，一樣用電影來打消沒有人煙味的時間，一樣清醒或者自認為清醒地瞪著這個世界。也許一樣直來直往，孤獨帶走了可能侵蝕我們的世俗和虛偽，也給了我們平凡而平靜的生活。我們都愛它。我曾經問她她為什么總是獨來獨往，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輕聲說，太多人活在表面上了。她總是能找到我想說的字眼。”

　　“嘿，你也愛她，對吧？”芹菜狡猾地笑了。

　　“呃，這個，”菜販大媽一定是個直爽的人?！拔也恢?。自然而然地，我們就走在了一起，畢竟，只有她一個人是跟我在一個……”我揮動著雙手，努力地在空氣中劃出一個空間來，努力地想找出那個詞。她在就好了。

　　“我懂，我懂。”芹菜宛然一副知心人的樣子。“那…….”它終于想到了這個重要的問題：“既然你們都不喜歡吃芹菜，買我回去干嘛？難道你們還有客人？”

　　現在問這個問題太早了，我不愿意去太早地想它?！鞍?，你說，為什么會有人喜歡吃你呢？你身上那股味道，我這一路都能聞得到，我這鼻腔都要生病了。蔬菜不久是應該清清淡淡么，你怎么這么濃烈？一點都不好吃。”

　　“你不過是有執念而已。執念這玩意，一輩子是很難改的。多少共同的執念造就了一對對幸福的人兒啊！”這芹菜倒還抖起了嘴皮子，卻也說對了什么，或者說錯了什么。

　　我咽了一口口水，有點干，但我還是想繼續講下去，再不抓緊她就要下班了?！昂髞砦覀兛嫉搅瞬煌拇髮W，也是從那時起，我偶爾向別人說起她時，開始用女朋友這個詞。但我心里是不認同的。這樣說，好像把我們的關系和別人的規劃為了一類，但我知道我們的不同。對，我們是同類，是一起穿過時間的雨林，碾過斑駁的軌道的舊火車，格格不入的舊火車?！?/p>

　　“上了大學后，我們常常見面，我很開心，以至于像被溫熱的水泡得有些麻木起來。有一天我看到了她的照片，穿著我從未見過的白色裙子，手里拿著一個話筒，被一群奇裝異服的人簇擁著。很漂亮，不曾見過的漂亮和耀眼。我第一眼沒有認出她，或者在潛意識里不愿意認出她。她解釋了很久，說是在一個小活動里被拉去當主持人，結果還不錯。的確，她的聲音很好聽，只是聽到的人不多。我把那張照片要了過來，貼在宿舍的床邊。”

　　“后來她常常跟我說起這些事情，直直地、帶著笑意看著我說，組織了一個什么節日慶典啦，全校一半人都參加啦，一個晚上燈火通明啦，等等等等。我也常常從她的口中聽到各種各樣的老師對她的贊賞，認同讓她更喜歡站在鎂光燈下。我很開心見到她優秀的樣子，也不得不承認她本來就長得好看，從高中起就是。順便說一句，她留起了長發，柔順而烏黑的發尾閑適地躺在肩上。她說的話越來越多，我卻只是附和她?？赡芪覒T性太大，來到一個更廣闊的天地也習慣性地躲著光芒?！?/p>

　　“這樣啊……”芹菜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它看不到我的表情。

　　“我記得她那樣喜歡書和電影，這些人心的產物。高二的時候，有天她跟我抱怨說，作業太多，都一周沒有碰到它們了。我說我也是。然后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我長大要去做電影。是的，我們都沒用導演這個詞，我相信是源于這個詞背后的宏大和名利。不同于第一次在食堂的相遇，我們都欣喜地看著對方，看了很久。那天我小心地牽起了她的手?！?/p>

　　我看著逐漸被暗色占據的天，悄悄地勾起了嘴角。芹菜卻不再嘲笑我的癡了，它貼心有狠毒地引領著我：“然后你們就畢業了？”

　　對，畢業了?！拔覀円黄鹉弥啔v去一個新成立的編輯部面試了，是一個由很多編劇創建的雜志，也有影評人和書評人。畢竟我們學的不是電影專業。我們都接到錄用電話的那天我請她吃了頓飯，一整晚我都覺得未來的日子變得有意義起來?！?/p>

　　“但是？”這芹菜真的開始了解我了。

　　“第二天她跟我說，她獲得了一個在外企實習的機會，那棟樓很高，而那家公司在業內很有名。忘了說，她的專業是金融。她也欣喜地看著我，就像她說要去做電影那天一樣。老師和同學們都為她祝賀，當然了，她說他們認為她在那里會成功的。我也祝她一帆風順。嗯，芹菜，你知道我不太會說話?！?/p>

　　“成功，成功?！蔽覍η鄄诵π?，“成功是什么？”芹菜搖了搖它頭頂上細碎的葉子。它像是要睡著了。“你的故事太長了。喂，你到底干嘛要買我回家？”

　　“我馬上要把你放到油鍋里了，就不跟你說話了，免得我待會兒不忍心?！鼻鄄艘彩窃缇徒邮芩拿\的蔬菜，就聽話地合上了嘴。我把它輕輕地扶到鍋里，隨意地翻了幾下，它應該只感到麻麻的，就失去了意識，算是舒適地離開了。我還給它選了一個她最喜歡的盤子，端了出去，發現她已經回了家，站在桌旁。

　　“今天一天都忙瘋了，我想我待會還有幾份表格要寫，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領導又來查賬……咦，你做了菜？”她穿著白襯衣和套裙，長長的頭發高高地束起，臉上的妝卻脫落了一些。“對啊，你嘗嘗？”心臟在我的胸腔里躁動不安，我從未如此緊張過。

　　她從那有花紋的盤子邊上夾起一根水芹菜，看了看?！皠倓傔@把芹菜還跟我聊了一路的天呢?！蔽覜]話找話。

　　“你真可愛?！彼^也不抬地說，把那從未在我們家的飯菜中出現的蔬菜舉得跟高了。我覺得她這時候肯定想起了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情形，想起了紅燦燦的椅子，想起了或許也停放過她的目光的淡紅色的地板磚，想起了我們驚訝的短暫對視，想起了我們一起看過的艾迪的電影和奧威爾的書，想起了我們曾是同類的時光，想起了我們有過的、從未稱之為夢想的夢想。

　　她咬了下去?！班牛贸粤恕！?/p>

　　“嘿，我知道我不太會做飯，不用這樣安慰我了。”贊同我呀，快來贊同我呀，說你只是勉強把那玩意咽下去呀。

　　“真的太好吃了。你以前怎么從來沒有做過？”她對我鼓勵地笑笑。

　　我也夾起了一根芹菜，把它放進了嘴中。許久不見的濃烈的味道，讓我的舌頭反感地凸起了許多小顆粒。我慢慢地咀嚼著，直到再也沒有汁水為止。

　　太多人活在表面上了。

　　“嗯，”我一副滿足的樣子，“我也覺得太好吃了，以后我多做一些吧?！蔽倚χ鴮λf。

　　下次我應該就聽不見芹菜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