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什么都吃么?”
“不是……我只吃藝術作品,比如音樂、繪畫、文學等等。”
“吃這個就能飽?沒有大米沒有蔬菜沒有肉也行?”
“這些也是可以吃的,不過對我來說味同嚼蠟,沒什么意義就是了。”
新學期的社團招新會上,作為文學社社長的島月突然覺得前十七年的人生所累積起來的認知都被完全劃上了大叉,眼前這個眉目清秀的女生居然對他說:“我不吃藝術品就會死。”理直氣壯、坦坦蕩蕩。
島月覺得這實在不可思議,他沉思了一會兒,轉過身從書架上抽了一本往年的社刊遞給女生:“那能不能麻煩你現場表演一下吃書?”
女生一邊嘟囔著“什么表演啊,像是耍雜技的”,一邊翻開了書本,不急不緩地開始撕起書頁,然后一并塞進了嘴巴里,細細咀嚼然后吞咽。
島月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詢問:“味道怎么樣?”
“太好吃了!像是烤焦了的土司配上蛋黃醬,還有,還有檸檬汁的味道!”
島月狐疑地挑了挑眉,“我看看這是哪篇文章。”他微微側過身,看見標題旁邊是自己的名字。
這種感覺真是微妙啊,被別人說自己的文字很好吃,無論如何算是夸獎吧。島月撓了撓頭發,心里有些漸漸膨脹起來的歡喜。
[二]
等到所有招新活動結束后,已經是十月初了,文學社的人向來不多,所有年級的人加在不過十來個,其中還有五六個長期不參加社團活動。
站在講臺上的島月望著臺下專注于玩手機、聊天、做作業的同學,終于放下了粉筆,黑板上寫到一半的古典文學史被擱置了。
“下課了,大家走吧。”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都開心地收好書包走出了教室。
島月理著桌上雜亂的白紙文件,突然有些怨念前輩將文學社交給了自己,噢,他忘了,那時候的他還是個滿腔熱血、懷揣夢想,把“一直寫下去”當做人生目標的少年,在前輩遞給他社團教室的鑰匙后,還小心翼翼地裝進了書包的夾層里,在心里悄悄對自己鄭重地發誓,要讓他的文學社越做越大,他要帶領著社員們參加比賽、出社刊,讓那些嘲笑過文學社的社團心服口服,不再搶他們的場地教室。
想到這里,他少年老成,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他覺得曾經的自己大概是個中二病患者,以為全世界要他來拯救,現在想來,果然還是應該聽媽媽的,人還是實際成熟點好。
“學長為什么不繼續講呢?明明離學校規定的結束時間還有十五分鐘啊”開口說話的是依蘭,就是那個吃藝術品的女生。她突然靠近的聲音讓島月嚇了一跳,整個人猛地哆嗦了一下,一回過頭就看見了依蘭那張笑瞇瞇的臉。
“都沒有人聽啊,一個人唱獨角戲也是會唱厭的。”島月把書包甩上肩膀,徑直出去鎖了門,“再這樣下去文學社也干脆解散吧,反正大家都是抱著混日子的態度。”
“可是……”他本以為依蘭會象征性地說幾句:“可是我很在乎啊。”之類毫無建設性的安慰,但依蘭嘴里冒出來的卻是:“可是沒有作品我會挨餓的啊。”
島月一個踉蹌,差點摔下臺階。依蘭偏過頭,依然是笑瞇瞇的:“所以學長,麻煩你要一直寫出作品來,我很懷念上次的味道啊。”
他有些高興,突然也希望自己擁有這樣可以吃出文字味道的超能力,他想知道那字里行間可以咀嚼出來的滋味是不是也同故事本身一樣曲折多變。
[三]
島月當然沒有因為依蘭的一句話就此振作恢復了從前那種恨不得燃燒起來的狀態,他只是覺得被別人所期待著,他的內心也稍稍得到了安撫,即使不那么心甘情愿,卻還是以每周一篇的速度給依蘭提供“食物”。
“我記得你說你吃所有的藝術作品吧,那為什么選擇文學社而不是攝影社、油畫社之類的呢?”社團課結束后,島月把新寫的稿子遞給依蘭。
“雖然說藝術不分家,但在我心里還是偏愛文學一些的,大概是因為文字的味道要比起其他的來得鮮明多樣吧。”
島月沒有辦法設身處地地感受依蘭所說的味道,但他覺得這個有超能力的小丫頭說得很有道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把寫完的故事遞給依蘭時的場景,有些惴惴不安又有所期待。
那故事說的是一個患病的王子,他的上身是胖頭魚,下身是正常人,他翻山越嶺不為拯救公主而是為了治好自己的病,他在途中碰見了一個說自己是神醫的騙子,把他變成了一條徹頭徹尾的胖頭魚。王子最后也沒有治好自己的病,但是他在河里找到了美麗的烏龜小姐,然后水到渠成,也算是擁有了自己的公主。
“好像棉花糖呀。”
“嗯?那豈不是很沒有實質?”
“真是悲觀主義,我想說的是味道很甜,看不出你這樣一個七尺男兒寫的故事居然這么黏糊,不過很好吃。”
島月想起這段對話,自我陶醉般地紅了臉,有些開心地望向窗外漸漸變禿了的樹枝。
“學長以后會當作家么,或者編導什么的?”
“應該……不會吧。寫東西畢竟只是愛好,有幾個人能靠這個賺錢養家,而且我選的是理科,我媽媽也希望我將來能當醫生。”
島月本以為依蘭會說些心靈雞湯里的勵志故事來告訴自己要堅持夢想,不要妥協放棄,結果那廝還是讓他失望了,開口就是:“哦,那以后就吃不到你寫的東西了。”依蘭的語氣是可憐兮兮的,島月于心不忍,于是生硬地轉換了話題。
“你最喜歡看,嗯我是說,你最喜歡吃誰的作品?”
“以前最喜歡勃朗特三姐妹的了!”
“那現在呢?”
“當然是島月學長的啊。”
“啊……”島月撓了撓頭發,他一害羞就喜歡做這動作,“真的假的?”
“假的。”接著就是一串清脆的笑聲。
島月還沒來得及對依蘭進行人生攻擊,就見到對方那張笑瞇瞇的臉從一堆被撕得殘缺的稿子中抬了起來:“不過我希望學長能一直寫下去啊。其實沒有你的作品我也并不會餓死,我吃過很多很多文字,那些文學大家的作品我基本都嘗過,好吃的當然不少,但是作為一個品味獨道的超能力少女,我覺得你的不一樣。學長的故事像是森林里第一顆冒出來的蘑菇上的露,濕漉漉的又是柔軟的,吃完以后就會覺得世界真是太美好了,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島月有些訝異,不知道該不該說謝謝,第一次得到這樣高的評價贊美,又是欣喜又是有些不敢接受的惶恐,最后只得撓了撓短發。
“所以學長,不是委屈妥協才叫現實,你也可以到達自己想去的方向。”依蘭正色道,認真地神情好像下一秒就要說出結婚誓言一般。
島月有些被感染了,輕聲問:“那……今天這篇,還對你胃口嗎?”
“豈止是對胃口,太好吃了啊!”依蘭嚼著書頁,朗聲說著,眼睛笑得彎彎的。
屋外的鳥鳴聲和微風從開著的窗戶落進屋來,躁動又溫柔,女生迎著窗外熹微的陽光仰著頭,溫柔的臉龐上幾乎可以見著年輕的絨毛。
島月覺得,那是蟄伏在時間洪流里又一件“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
[四]
后來的島月還是沒能將文字當做自己的終生事業,不過如母親所愿做了醫生的他依然從未停止過寫作和投稿。畢業后,他只有一篇稿子被一家知名雜志用過,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沒有太大的寫作天賦。不過島月想,這一篇被用過的話,就已經足夠了,因為故事的名字叫做:太好吃了。
他不知道當年整天笑瞇瞇的吃書女孩現在在哪里,或許他們之間隔了一個太平洋,或許隔壁單元樓新搬來的那戶人家里就有她。
他只希望依蘭能夠在許許多多的“食物”里發現這篇文字,然后她就一定會懂得當年自己對她所有未曾說出口的感謝,他已經一一地用最千回百轉的方式寫進了這篇故事里。他如同當年那樣期盼著她不急不緩地撕下書頁,塞進嘴巴里,然后笑著對身邊的那個人說:“真是太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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