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42作品 作者：劉悅

　　初一的語文課上，講解一篇《呂氏春秋》里的文章，老師問誰知道“食客”是什么意思，我立刻把小手舉得高高的，生怕老師看不見我，然后擲地有聲地說：我知道，是“吃貨”的意思！

　　全班哄堂大笑。

　　當然，并不是我這句話本身有多么好笑——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吃貨”，這一點從我臃腫的身材上就顯露無疑。打記事起我在飯桌上就是既不能挑也不能剩，一旦這樣做，母親就會不停地嘮叨她做這頓飯有多么多么辛苦，對食材有多精挑細選，每個步驟都不敢懈怠，而我挑挑揀揀浪費糧食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一件事。母親以前的職業自然是廚師，不是普通的cook而是掌勺的chef，以前在上海灘小有名氣的餐館擔任主廚，不過早在我出世前她就辭掉了這份工作。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就這樣被越喂越胖，體育課跑步總落在最后一個。過年時去親戚家串門，那些平時都不怎么見面的爺爺奶奶輩的親戚，見了我都無奈地搖搖頭，對母親說：“別再喂你女兒了，再胖就嫁不出去了！”

　　不過，母親每一次倔強地揚起頭，回答道：“我的女兒，我自己養！”

　　到我15歲的夏天為止，我每日三餐都陶醉在母親愛的料理中——她根本不舍得我去吃學校食堂的盒飯，每天五點鐘起床，先完成一頓清淡美味的早餐，在我細細品味營養早餐的時候，她繼續在廚房忙碌一個月不帶重樣兒的愛心便當。

　　我想她真的很愛我。

　　不過，要是讓我給自己的人生軌跡找一個轉折點，我毫不猶豫會選擇15歲的夏天。在此之前，其實學校里已經有出雙入對的男生女生，大家把這樣的關系稱作“交往”，已經遠遠高于之前小孩之間玩笑式的傳緋聞了。我和母親講過學校里這種情況，她當然很吃驚，說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你可別這樣啊，不過我想也不會。我對最后一句話的理解，本來是認為母親相信我的懂事和一心向學，連一根菜葉都不敢剩的小女孩怎么會去做“早戀”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呢？

　　直到我在朋友的聚會上，見到了一個“朋友的朋友”，是同校的學長，所有青春文學里形容男孩子好看的詞語都可以用在他身上：健康、陽光、俊朗、干凈、王子氣息、渾身上下散發著光芒……諸如此類。再聽到別人對他的描述：成績優秀、鋼琴演奏級、體育全能。我心中對他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當然，僅僅停留在敬佩的層面上。直到我看見他和他的女朋友在角落里談笑甚歡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受——嫉妒、嘲諷、不甘，還有無奈。我不得不承認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那個女生身材頎長，打扮時髦，黑絲襪把她的雙腿包裹得格外美麗。他們走在一起的時候，從老遠就能看見四條又細又長的腿邁著頻率相同的步伐——簡直是比偶像劇還偶像劇的畫面。

　　事后我問那個帶我去聚會的朋友，她告訴我學長叫顧晨，學姐叫謝惜晨，連名字都是天造地設。我對朋友說下次聚會我還想去，她故作一臉驚恐地看著我說你不會迷上顧晨了吧，我白了她一眼說怎么可能。

　　是的，我怎么可能不喜歡顧晨，雖然這個學校里喜歡顧晨的女生可以從校門口排隊站到大禮堂。但我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并不是因為謝惜晨的存在，我知道自己不配。

　　這場遇見讓我感覺到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自卑。

　　但我真的很喜歡顧晨，盡管之前我連“喜歡一個人”是怎么一回事都不清楚。后來我看了電視上一位作家的訪談，主持人請女作家用盡可能簡短的話解釋什么叫喜歡一個人，女作家說：這種感覺就像在富饒的叢林中，一路采摘，盆子里裝滿了新鮮誘人的果子，然后你突然看見了你最喜歡吃的蜜桃，你發瘋似的沖過去，滿載的盆子被你隨手扔在地上，就算聽見清脆的崩裂聲，就算一路辛苦采集的果子都翻倒滾落到泥濘中，你也不會回頭。

　　是的，我對顧晨就是這樣的感覺。

　　為了證明它，我決定減肥。

　　下決定容易，做起來可沒有這么輕松。而我減肥大業上最大的攔路虎，就是我最愛的母親。在她耳目不及的地方——學校，一切還比較好操作。我用便當和同桌交換她的盒飯，她當然沒有不樂意的理由。而當我說出“我以后可以一直和你換”的時候，她激動地抱著我的臉頰親了一口。我是個連普通餐館都嫌棄的人，食堂的盒飯對我更是難以下咽。就這樣，相當于一天兩餐，再加上慢跑鍛煉，堅持了兩個禮拜，也算頗有成效。

　　這樣的“成效”根本瞞不過母親的眼睛。雖然每天放學回家她依然會問便當好不好吃，同學們羨不羨慕，我依然會回答說太好吃了，一打開盒蓋同學們口水都流出來了。母親笑得已經不如以前歡心，但還會在洋洋得意中清洗便當盒，說今天晚上燒的是新疆的羊肉抓飯，是她最近苦心研究清真美食的成果之作。

　　“太油膩了，能不能吃點清淡的？”

　　“不可以，當然不可以！”母親的聲音提高了一個分貝，“牛羊肉有很豐富的蛋白質，對你現在的身體發育大有好處，你知不知道為什么人家新疆同學身體素質那么好？媽媽為了每天給你燒飯，連工作都不要了，每天絞盡腦汁給你翻新花樣，怕你吃厭，你倒好，挑三揀四的，媽媽的一番苦心都被你辜負了……”

　　哎，她又開始嘮叨了。

　　我最終離家出走是兩個月之后，在廁所里摳喉被母親發現了。那時候的我已經整整掉了20斤肉，已經不算個胖妞了。但我想要的絕不只有這些，我要像謝惜晨那般纖瘦，因為只有像她這樣的人，才有資格站在顧晨身邊。

　　摳喉的過程很痛苦，那些夾帶著胃液的殘羹已經不是當初母親擺在我面前的模樣。只要吐出了少許，我就能順著那嗆鼻的惡心味道，把一切都傾倒而出。

　　我知道這不是最好的辦法，但事實已經不給我充裕的時間去準備所謂更好的姿態了。明年顧晨會從這所學校畢業，我很有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他的成績足以考入全市最優秀的高中，而同樣優秀的謝惜晨絕對有能力和他雙宿雙飛。每想到他們燦爛無比的未來，我就沒法專注做任何事情。

　　我至今都不知道母親是怎么發現我在摳喉的，我也不想為此尋求解釋——這根本不需要解釋，我是從她的骨盆里鉆出來的，我是她的女兒，我唯一不能成功的事情就是蒙騙住她。

　　她哭了，我也一樣。她哭著叫著每天那么辛苦就是為了讓我專心學習不要想其他的事情，但我卻讓她大失所望。是啊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媽媽你就當沒生過我這個不爭氣的女兒吧。

　　我奪門而出的時候，一分錢也沒帶，帶了也沒有意義——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食品健康什么不健康，我一直以來的基準就是什么也不吃。

　　暮秋夜晚的十字街頭，霓虹燈向四周閃耀著稀有氣體絕美的色彩。謝惜晨穿著紫色的蛋糕裙，她纖細的小腿被包裹在黑絲襪里，抵擋夜晚的涼風。她手里緊緊握著星巴克的紙杯，透過杯孔還冒出白色的蒸汽。

　　而站在一米之外的顧晨，簡單的牛仔褲把他的腿型襯得很修長。

　　他怔怔地望著自己的女朋友，懊惱地用手捂住眼睛，顫抖的聲音夾雜著哭腔：“對不起，我是個人渣。”

　　謝惜晨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著顧晨，一步一步地走進他，輕輕地撫摸顧晨的頭發，像個安慰犯錯孩子的母親。然后把手里的咖啡揭掉杯蓋，緩緩地放在顧晨的頭頂，然后輕輕地，倒下去。

　　黑色的液體從顧晨的頭頂傾瀉而下，和他的眼淚合流，再一起隨著地心引力的作用，奔向大地母親的懷抱。

　　謝惜晨把空紙杯捏變形后，隨手扔到路邊，轉身離開。

　　顧晨愣在原地，任憑那個心愛的背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夜幕之中。

　　而這一切，都被我恰好目睹了。

　　我真想站到顧晨的面前去遞上一張紙巾，然后和他搭上話，套出剛才那一幕的來龍去脈。可是我沒有帶紙巾，哪怕是附近有便利店我也身無分文。

　　如果我是謝惜晨，我就可以給他一個擁抱，就可以說一句“對不起我愛你”，就可以得到他的原諒。但我不是她，我更不理解她，如果我是她，那么剛才我看到的狗血劇情根本不會上演。我會用我全部的能量去愛顧晨，會珍惜每一秒和他共同呼吸的空氣。而謝惜晨，為什么她擁有了我最熱愛最珍視的寶物，卻不珍惜呢？

　　因為顧晨是個人渣。

　　這是謝惜晨親口告訴我的。

　　我從這個我又愛又恨的女人口中得到了所有的答案：她把咖啡澆在顧晨頭上，是因為顧晨把和其他女生調情的短信，誤發到了她的手機上，百口莫辯；顧晨一直知道我的事，而他在私下里給我的，只有嘲笑，他說過“這么胖的女生沒有資格喜歡別人”。

　　夠了，有這句話就夠了。

　　盡管還有更多從他帶著毒液的獠牙里蹦出的尖銳話語。

　　在情感匯集成的巨大洪流中，最后一秒我選擇了理性。我沒有站到愣在原地的顧晨面前，而是去追趕蹲在拐角泣不成聲的謝惜晨。換做別人來告訴我的話，我怎么也不會相信，這個我愿意為他放棄叢林中其他豐盛的果實、寧愿和最愛我也是我最愛的母親吵架翻臉的王子一般的男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人渣。

　　我回家是凌晨一點。

　　大門敞開，食物的香味布滿整條走廊。

　　“娘惹咖喱雞，東南亞正宗口味的。”母親就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餓了吧？快吃幾口。”

　　謝惜晨細數顧晨斑斑劣跡的時候，我一滴眼淚都沒流。而當我看見母親的青絲，在燈光下已經泛出秋霜——

　　我不想哭，可眼淚從來不聽我使喚。

　　母親看著狼吞虎咽的我，表情就像春節對長輩說“我的女兒我自己養”那般自豪。

　　“好吃嗎？”

　　“太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