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040作品 作者：王玨

　　我每每想起那個夜晚，都難免心生懷念。在如水的月色里，他冷峻的面孔是那樣黑白分明，以至于直至多年后的現在，我還是會充滿和當時一樣的敬佩的心情，于他，我永遠懷著憑吊古戰場的尊敬。

　　那時候，我在一個破舊昏暗的旅店走廊上遇到了他，他熱情地拉住我說：“嘿！好久不見！”

　　我這才認出來，他是我三年前的一個戰友，戰爭勝利后，我們倆都曾躲開慶賀表彰大會，收拾行李只想著趕緊上車回鄉，在車站第一次匆匆見過彼此的面。事實上我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前面沖鋒陷陣的好士兵，只是被拉去作壯丁，僥幸活了下來。之后三年里，我找了一份記者的工作。而他呢——只見他衣衫不整，正叼著煙，咧著嘴對我笑，想來過得并不怎么樣。“是啊，真的好久不見了！”我回應他，但并不想說太多，我們未有什么交情。“呀！你穿得如此整齊，一定是住在這里的記者，趕著來報導馬路那頭的美食盛宴吧？”他聲音響亮，看得出他心情很好。我只好笑笑：“對，你也是嗎？”“不不不，我哪有那工夫啊！這兩層樓住滿了記者和攝影師，我也不好意思說，其實我只是進來上個廁所，這就出去。”他轉身要下樓梯，又回過頭向我說再見了兄弟，我也就擺擺手示意他再見了。

　　就這樣，時隔三年，我第二次見到他，卻感覺生澀如初次見面，這樣的“第一印象”，并不很好。然而，就在兩天之后的一個下午，我沒有想到又一次看到了他。

　　那天是美食盛宴的開幕式，彩禮一打響，就有五顏六色的氣球飛上天去，我作為上千名記者中的一個，實在擠不進去，畢竟這個盛會是戰爭勝利后的第一次，人人開始安定，抱著“社會進步關愛百姓”的福利思想全部涌到金色大廳門前。門庭若市，我在掙扎了一個半小時的進門過程后，毅然還是選擇放棄。我也不想去奢望什么了，那些精致的饕餮美食，那些國內各地的小吃，還有國外的糕點，我曾還想著能否試吃一些一飽口福，然后做一番細膩的報導讓領導賞心悅目，現在想來，完全是天方夜譚。

　　我花了半分鐘從我的位置擠出來，人們似乎特別歡迎我出去，都迅速讓出一些空位讓我方便出去。直到我走到馬路對面的小巷，我還能聽到那些衣冠華麗的高層人士給孩子們撒糖果的笑聲。然后我轉過一個拐角，就這樣，懷著極差的心情，又一次遇到了他。

　　他坐在墻邊，面前是一個小杯子，正在深情地啃一個不小的饅頭。我這才看到，原來那杯子里竟是幾個硬幣。我怔然了。

　　“你竟淪落成這樣？！”我蹲下來問他。

　　“我怎么了？”他滿臉詫異，反睜大了眼問我。

　　我心想，這可是乞丐的生活啊。

　　“你，你怎么這么寒酸呢？”我沒好意思直接說。

　　“我可不覺得啊！”他笑了，我還能看到他嘴里沒嚼完的白色饅頭，“我沒告訴你，兄弟，我本來就沒什么本事，我倒是想吃個有餡的，就是沒那閑錢。饅頭也不錯，一天一個大白饅頭，足夠了。”

　　“你怎么不去找個活干干呢？”

　　“我的左腿在打仗的時候就傷了，沒有好好治，后來也沒人愿意要個殘的做活。挺好的，我還瞧不起那些穿著洋服的人呢。”

　　“也罷，我現在心情也不怎么好，正好也餓了，你等著。”我說完起身跑到離這里最近的一家包子店，買了四個肉包，回來時還路過那個金色廳堂里裝點鮮亮可人的食物們，以及如食死徒般焦急饑餓的人群。我在鄙夷他們的時候霎時間覺得自己高大了許多。

　　等我穿過小巷轉角時，我隱約聽到一番爭斗聲。等我跑到那里，我看到他臉上已經多了兩處鮮紅的傷口，他正在厲聲和兩個男人爭吵，他站得歪斜，因為他的腿傷，那兩個和他年齡相仿的男人滿口粗話地咒罵，臉上也有兩塊烏青。我走近一些才聽出來，那兩個男人嫌棄他窮困，又賴在他家的屋子里住著不走，他憤怒地把他們趕出去，罵他們，可是他們還是扭打了起來。“你以為自己有多好，那屁大點地方還不是爸留的！你他媽就是個乞丐！窩囊！”“我是乞丐？我就是乞丐怎么了，用不著你們管我！要滾就滾吧，都給我滾出去，不要踏進我的房間一步！”兩個男人看到我走過來，聲音也逐漸小一點，后來狠踢了他左腿一腳，高昂著提起箱子就走。他蹲下來扶著自己的腿。我趕快走過去問他他們是誰，他說是他的弟弟。

　　他坐在地上，過了一會，他把他沒吃完的半個饅頭往前奮力一扔，大喊了一聲王八蛋。

　　“給，剛買的肉包，一人兩個。”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就把包子給他。

　　“我不吃肉包。”他看著我手里的包子念出這幾個字。在我準備自己吃的時候，他又說了一遍：“我不吃肉包。”這下我知道了，我把那些包子全放到他手里，他就這樣看著它們，聞了一下，搖搖頭，對我說：“我每天省下錢想著要多買幾個饅頭，從來只是聞肉包的份，不舍得也不敢買，現在你看，它們就在我手里！”

　　他又笑了。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直接的看到一個乞丐的生活。他咬了一口那個肉包，然后咬了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他快吃完第二個包子的時候我告訴他把我的那兩個也吃了吧。然后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四個肉包，打著嗝說他從來不知道生活可以這么安寧，“簡直太好吃了，太好吃了！”他用袖子抹了抹嘴。

　　“走吧，兄弟，帶你去我小屋子坐坐。”他試圖站起來，但是很吃力。我伸手去扶他，看到他衣領上的污漬，還有他的一些白發。

　　房子很近，就在我住的旅店后面，那里都是一些平矮簡陋的小房子。他打開房門，里面有些凌亂，看得出有人在這里睡過又不收拾。“抱歉，你一來就讓你看到這些。”他開始一瘸一拐地收拾。我忙說沒事沒事，然后幫他一起。

　　二十分鐘左右，屋內已然比較整潔了，他點起一支煙，靜靜地坐在陽臺前的椅子上。

　　我們開始聊起各自三年內的經歷，還有一些曾經戰時的往事。他說起自己，父親早早去世，作為哥哥的他去打仗，等他回故鄉時母親也不在了，兩個弟弟都長大工作，只有他是最落魄的，只有這一間房了。于是在兩個弟弟失敗時都來他這里想把這房子賣掉，然后賴在這里不走，又處處笑話他嘲諷他，一待就是大半年。直到前幾天他才終于決定要把他們趕走。就這樣，我們聊著各自的生活，我說出了自己所憎的平庸，卻也聽到了他的愁苦。

　　入夜了，我對他說，時間也不早了吧。

　　他看著窗外的月光，我們都聽到馬路另一面的金色大廳肴核既盡的聲響。他就這么站著，看到那些食客從廳堂里陸續走出來，然后點起他那盒煙里的最后一支，坐下來。

　　“是啊，不早了，我從戰場走來，為了家人去打仗，去上戰場，幾乎用了我畢生所能逃回這條命。他們呢，他們怎么對我的？我如此地包容，我希望人們可以和善，我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拖著這條殘廢的腿早上給人們打掃一下街道，拿著微薄的錢，生活。我也想有一天說不定自己也能走進那個高貴的干凈的地方去，而不是躲在對面咽饅頭。可是，在這些事上，卻總是事與愿違。

　　那些人的確是幸運啊。我怎么敢去靠近他們那樣的人？我是一個乞丐，我吃不起，賴在街角等著好心人來施舍我的起居，那個時候我也會憤怒，我是一個勝利的英雄，可是卻淪為乞丐。知道嗎？我并不是自由流浪著，哼著小曲就可以有大把時間揮霍，自由自在，我不是這樣的。我是被迫，我也不想這樣，在我當兵的時候，我還羨慕過乞丐，不用冒著生命危險去爭搶什么殊榮。真是蠢！真到輪到自己的時候，我也落魄了，下流了，令人惡心了，誰也不會記得你之前的光輝，人人都只看到你失敗的地方，你的傷口，你那些看起來讓人發笑的舉動，活脫脫就是個殘廢！

　　誰會愿意做乞丐！誰不想頓頓吃飽飯！我也想啊！可是，我們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知道乞丐是什么，挫敗是什么，等我們真的找到了值得一生追求的目標并倚靠它為賺錢的職業，逐漸發達了起來，那么就把乞丐徹底忘記了，不是嗎？不是真的能忘卻，誰都忘不了自己的失敗、受人欺凌的時候，但是誰也不愿意記起。

　　但是，我是這樣滿足于此了。”他說完了這一大串話，眼神仍然堅毅卻純明。

　　月光投射進窗，漫過這間房屋。這里并沒有燈，他支付不起，所以只有月光。月光顯得慘淡，白茫茫如霧氣一般罩著這可憐的人。我看到，在如水的月色里，他冷峻的面孔是那樣黑白分明，那時我忽然看到，他也如月光一樣樸素下去，然后化為月光的一部分，降生在這里的每一處。

　　他用一個紙團沾了沾水就把臉上的血擦去，然后長嘆了一口氣。

　　“我也累了，我想睡一會兒。你隨意吧。”

　　然后他抖抖煙灰，閉起眼，我可以看到他臉上的疲憊，在淡淡的光里如此鋒利。

　　他輕輕地，輕輕地說：“我帶著這條廢腿走了好多地方，這是我全部的光榮。”

　　我忽然無比敬佩面前這個人，他是一個乞丐，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他是英雄。

　　然后等我醒來，天已大亮，我走到主廳里，椅子前，陽臺外透進來和善的光線。煙頭是這樣無知地放置在他的兩指間，一動不動，他雙眼緊閉，十分安詳地睡著。然后我去叫他，他沒有任何反應，我走去伸手想要觸碰他的鼻息，但是我一無所獲。

　　他死在他想要的安寧里。帶著他全部的光榮。

　　一只鳥停在他陽臺上放的翠綠的盆栽旁，看了看遠處的茂樹，又飛走了。

　　我打開他的房門，向外走出去，然后看到絡繹不絕的行人，陌生人，我走過馬路，穿過小巷，轉過拐角，一只流浪貓嗅了嗅地上灰白的饅頭。有的人，他們穿戴如同一個萬分輝煌的幸運者，滿是光芒，口嘗饕餮，全身金玉琳瑯；有的人，他們喝著低劣的酒水，抽著骯臟的煙，卻看得到繁華背后的灰暗。善良也許不只是施舍的人，那些等待良心的人，正是城市的下水道。沉默的人和沉重的過往，那些失敗黯淡的時日，永遠在延續。

　　月下江水，東去無聲。群山是無面的歷史家，把苦吟咽為回音。

　　我似乎還能聽到看到，他那一刻，抹著滿嘴的油，笑著說，簡直太好吃了，太好吃了，我從來不知道生活可以這么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