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024作品 作者：錢小琳

　　一

　　如果說我的生命中還有什么可以拯救我的話，那一定只有食物了。我熱愛他們，并且從來沒有厭煩，這對于一個像我一樣善變，邪惡（盡管我自己并不這么認為），幾乎就像一個神跡一樣亙古不變的橫在我的生命里。我滿心歡喜的坐在落地窗邊的一張小桌子上，一邊用手磨蹭著餐具一邊甜蜜的等待著我可愛的可麗餅。

　　只可惜從小到大沒有什么人愿意和我說話，不然我一定會毫不保留的把我所吃過的一切美食都告訴他，從中國的烤鴨一直說到法國的蝸牛，哦，唯獨英國，他們的美食就和美國的歷史一樣薄，在我看來沒有一點可圈可點的地方——我想我愿意用我的所有身家去全世界把我想吃的美食都吃個夠。

　　“先生——您的可麗餅，額，給您放在這里，用餐愉快。”矮小的女服務員一邊空出一只手查看點單，一邊疑惑的看著站著一臉陰郁男人，然后有些吃力的把好大好沉的盤子放到我面前。

　　“謝謝?！蔽矣行┢炔患按纳焓纸舆^它，然后仔細的端詳了一下它現在還算漂亮的表面，愉快的想像著它一會兒在我的虐待下會變成什么慘不忍睹的樣子——不過總會比那些開膛破肚，腦滿腸肥的人要好的多。

　　我埋頭把一大塊餅專業的切割成整齊的小份，直到籠罩在我頭上的那一片陰影再也無法忍受被人當作空氣的感覺。他伸手把我面前的盤子猛地拿開，然后在接下來的一秒里，我的寶貝們就慘不忍睹的灑滿了整塊地板——我收回我之前的話，現在他們看起來比被開膛破肚的人更加惡心。我感覺我的頭有點疼。我不得不放下刀叉，抬頭看一眼對面的混蛋。

　　“哥哥，你看，你讓全餐廳的人都看著這里?！?/p>

　　“別那么叫我，好像你真的有用心盡過一個弟弟的責任一樣。況且我只當過你3年的哥哥?！?/p>

　　——既然這樣你現在在這里干什么。我腦袋里惡毒的想，死死的盯著地板上可麗餅的尸體，又一次了，親眼看著自己的寶貝躺倒在地而無能為力。

　　我長嘆一口氣，還是決定說些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要來干預我的生活，哥哥?！?/p>

　　二

　　“我只成為我想成為的?！?/p>

　　大概是八年前吧，我一邊在群魔亂舞的人堆里抽著煙，隔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和從我鼻子里噴出來的白煙笑著對他說。

　　如果我現在能從機器貓手里租用時光機的話我一定會成熟的不去挑釁他，（這說明我長進了不少），可是整整八年過去了，他竟然還是用他八年前一樣的一幅表情看著我，滿臉滿臉的不可置信。就好像是看著一只可憐的羊崽子馬上就要被拆吃入腹（光是想想就覺得口水要流出來了）卻又無力回天（話說上帝，這件事情有什么好阻止的），滿目的同情，痛苦，絕望和憤怒。讓人惱火的眼神——

　　“你TM到底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我，母親，還有父親為了你付出了這么多，你到底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我能忍受不知道哪個早晨，就有人用槍頂著我的腦袋滿嘴胡話的威脅我，在幫你解決完麻煩之后還TM要滿嘴跑飛機的向父親解釋一身傾家蕩產的狼狽樣子是怎么回事。我能做的都做了，可是你呢？！你告訴我，你有沒有曾經付出過一丁點，那怕就一個小指頭大小的努力，為你，為我們做出一點點地改變！告訴我！”他的臉因為憤怒而變得通紅，可觀音量也在安靜的餐廳里變得有增無減。

　　“你早就告訴我你滿嘴謊言，可是當時我竟然那么天真的一笑而過，哦老天！現在你告訴我，你說過的哪一句話是真的？我估計沒有吧！就連你第一次對我說謝謝的時候也是假的吧？你跟本不喜歡吃金槍魚！”

　　“告訴你哪句話是真的？”被他這么無端的控訴讓我難以再這么冷靜下去，我以為，“委屈”這種軟弱的情感早在6歲那年就被我扔到馬里亞納大海溝的最深處去了，這種快被我忘記的似曾相識的無力感讓我痛恨。

　　“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就是一個騙子，我騙錢，騙贖金，騙老頭老太，只要我愿意我還會去騙女孩手里的糖。我是混蛋，我在哪里都有仇人，有無數的人估計在夢里都想著能夠用大口徑的槍把我的腦袋轟的粉碎。我沒救了，謝謝你的好意?！?/p>

　　我的音量大的超標，我已經很久沒有這么情緒激動了，可是在我的人生里，用的最多的就是虛情假意，我用一張冷面孔繼續我的批判大業“我從來不屑對你說謊，有什么好說的呢？謝謝你們一直以來愚蠢的照顧，現在，掉頭，還來得及，就當是在夢里遇見了我這個十惡不赦的混蛋?；丶液煤孟磦€澡然后睡一覺，明天把我像一個垃圾一樣隨時掛在嘴邊罵一罵，而不是像現在一樣費盡千辛萬苦在我面前苦口婆心的勸我——對，毫無用處的勸我做什么事情。”

　　我努力的把我快要流出來的眼淚憋回去，這樣就可以讓我紅紅的眼眶看上去只是源于憤怒。

　　我告訴我自己，我從來沒有在乎過他們，然后費很大的力氣在他離開之后把視線移開，若無其事的在各色人等一致鄙夷的目光中從容不迫的走出餐廳。

　　有什么好傷心的，剛剛離開的又不是一份熱騰騰的雞蛋餅。我對自己說。

　　三

　　我付出了整整兩個晚上才套到了我想要的信息，然后我開始有些生疏的做著本來就應該屬于我的勾當。我的心臟跳得有點快，這不是什么好兆頭。我滴水不漏的把郵件寫好，然后微笑著看它被寄出去，郵件上的署名是“怪物”。

　　“怪物”。

　　這才是應該是我的人生。

　　從第28次被搶走雞蛋的時候我就決定好的人生。

　　人生本來就不公平。就像你可以毫無負擔的在偌大的別墅里想要付出你多的無處放的善心，而我在九歲的時候就要在被砸破腦殼和砸破別人的腦殼里糾結，哥哥。

　　我熟練的擦拭著槍械，窩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不想動。一邊回望著我像一塊破抹布一樣惡心罪惡的乏味人生，一邊聽著有人從門口踱步走進來的聲音。

　　“在干什么？”

　　“老樣子，收集情報，拉攏人脈?！蔽覠o所謂的聳聳肩。

　　“父親說計劃馬上就可以開始了，你準備準備。”

　　我隨意的點點頭表示理解。

　　“順便父親讓你過去一趟?！?/p>

　　我慢悠悠的起身，跟在毫無防備的他的身后。然后舉起槍。

　　他倒下的時候極憤怒又震驚的看著我。

　　我對他笑了一下，眨巴著我的眼睛（我從小就知道它們很迷人），一邊在心里想

　　“再見了，搶走了我28個雞蛋的混帳?！?/p>

　　四

　　孤兒院的雞蛋是比金子還要珍貴的東西。

　　每兩個星期——也許時間還要更長一些，那些小個子的天使才會在管理人員干巴巴的手里來到孩子們的身邊。那蛋黃比金子還要閃亮。

　　一個男孩，每天都數著日子等著“小天使”的到來，食物對于他來說就像是神跡一般亙古不滅的橫在他的生命里。

　　可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他太餓啦！他的小臉寡寡的凹陷下去，使他大大的眼睛更加突出，看上去可憐兮兮的。男孩是個善良的人，即使他從來沒有接受過父母在他臉頰上的撫摸，從來沒有在溫暖的床上一覺睡到天亮，但這并不妨礙他熱愛身邊的每一個伙伴，用少的可憐的食物撫養一只瀕死的小貓。

　　這在他的“小天使”被連續搶走28次后也沒有改變。直到有一天晚上，那個比他年長10歲，一直搶他食物的混蛋把他帶到了這件不起眼，陰冷又潮濕的屋子里。

　　在這里，男孩見到了“父親”。

　　“父親”收養那些可憐的孤兒，然后用各種手段把它們培養成各個領域杰出的“人才”。比如上天下地的神偷啦，無孔不入的殺人犯啦，四處禍害的大毒梟啦，還有像男孩這樣有著一口好口才的詐騙犯啦。

　　可是有一點你要知道，男孩可是那么一個善良的人。他也尋求救贖。

　　五

　　我一直知道，所謂的哥哥，養父養母是多么的家財萬貫啦。因為這就是我接近他們的目的。

　　“父親”告訴我，如果這次干得漂亮，就讓我自由。

　　多么誘人的條件。

　　于是通過各種渠道我被這善心泛濫的一家人收養，我有了“家人”。

　　即使知道是假的，也足夠讓我熱淚盈眶。

　　我在他熱情的帶領下走進他家華麗的房子，聽著他開心的說“從此我們就是一家人啦！”我多么想就這樣，就讓時間停在這個時候吧。

　　可是我早已被上帝拋棄。我只好一遍遍的回想著“父親”的話“不會有人愛你的，無惡不作的小騙子?！?/p>

　　我知道怎么樣讓自己最討人喜歡，所以我對養父笑，對養母笑，對你笑——哥哥。

　　忘了我吧，忘了我這個花大把時間騙得你們信任，只為了接近你的家產；用無數謊言，獲取你們的付出——我這個一無是處，無惡不作的混帳吧。

　　所以你不必知道，當你把你自己做的，看上去比狗屎還要惡心的三明治端到我面前時我的心情——在我的生命里只有食物才是我的救贖。

　　那時我狼吞虎咽的把金槍魚三明治塞進嘴里，我吃到了雞蛋的味道——雖然有點焦。

　　“太好吃了，哥哥?！?/p>

　　六

　　我推開這幢房子里最不起眼房間的門。房間里的擺設很簡單。

　　一張床，一個遲暮的老人。

　　“父親?！蔽夜蛳聛?，向他低頭。

　　“起來吧?！彼穆曇羯硢。n老，但卻精明，可恨。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的一切動作都在我的掌控之內。”他抬頭看我“把你那一無是處的感情收起來。你的養父母——他們一家，現在都是砧板上的魚肉。你可別忘了，這些都是你親手出賣給我的?！?/p>

　　“是的。”我抬起頭，沒有什么波瀾的看著他“所以我先在要把我所有的錯誤都贖回來。”

　　“父親”敏銳的抬起滿是皺紋的頭，聲音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路易呢？（搶走我28個雞蛋，現在已經變成一具尸體的混蛋）”

　　“死了?！蔽艺０椭颐匀说难劬?，這么多年第一次反駁我的“父親”：“你真的以為我沒有法抗你的膽子嗎？你以為這兩天我發了這么多郵件是為了干嘛？現在躺在砧板上的魚肉是你自己啊，我親愛的父親。”

　　他從容的上下掃視著我“你不會殺我的，你珍惜你自己的生命，”他嗤笑的說“要不然你也不會成為現在這副可憐的樣子。沒有人愛你，“小怪物”。”

　　——是吧，也許沒有人愛我。但是有一點你要知道，男孩可是那么一個善良的人。他也尋求救贖。

　　六

　　從“父親”的家里逃出來是在男孩11歲的時候，他受夠了。

　　他小心翼翼的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找一個落腳點，可是他還沒有找到，千載難逢的機會就在他眼前了，那天晚上，組織遭到了攻擊，哪里都亂糟糟的。

　　他迫不及待的打開后門，像是一只小鹿一樣輕快的跑出去，天真的以為透過那扇窄門，迎接他就就真的會是天堂。

　　他玩命的跑阿跑啊，腳步象是浮在空中，跑到他在也跑不動了。他想他應該用身上這點錢去買一個雞蛋，來祝賀難能可貴的勝利。然后他遇到了一個穿著斗篷的奇怪老頭，老頭拉住他，說：“你想要被救贖嗎？想要知道怎么被救贖就把你手里的錢給我?！?/p>

　　他艱難的猶豫著，想著那些因為他而痛苦著的人們，那些他從來沒有得到過的雞蛋。但他想起了他被囚禁是過道上的光，行騙時照在身上的太陽——孤兒院里瀕死的小貓。

　　他想了想，伸出手交出了身上僅有的錢。

　　結果他沒等到救贖，他等到的只有老頭強硬的一擊，以及混過去后在次醒來的酸痛。

　　“父親”毫無溫度的眼睛盯著他，以及無限逼近和他擦肩而過的死亡。

　　那時他收起了多余的情感，跪在“父親”的腳下親吻地上的灰塵請求他的原諒。

　　那時他的大眼睛里的仇恨只有地板知道。

　　那時他是一度放棄了救贖。

　　放棄了被愛。

　　七

　　“你不會殺了我，因為你殺了我你也不可能活生生的走出去?！薄案赣H”還在繼續他的長篇大論，可是我已經不想聽了。

　　“我早就死了?！?/p>

　　八

　　“父親”算計一切也大概想不到會死在自己的崽子手上。

　　就像我也從來沒有想到被救贖就是那么容易。我千方百計的追隨著它，卻在不經意的轉角被它從天擊中。

　　我的靈魂已丑惡的不堪目睹，但又恬不知恥的渴望著被愛——就像一個怪物。

　　可是我終究是善良的，不值一文的因為一個三明治而滿足。

　　你愛我嗎？哥哥。

　　不過這無所謂，重要的是你大概教會了我怎么去愛。

　　那個渴望救贖的靈魂被神跡一樣亙古不變的食物得到了救贖。

　　我的人生終結在一個寒冷的夜晚，死在亂槍之中。

　　我滿是血腥的嘴里回味著那個狗屎一樣的三明治的味道，天馬行空的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我的靈魂像是漂浮在空中，滿滿的都是溫度。

　　“太TMD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