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香煞,戲衣潔凈,那一曲梵啞鈴的哀怨,久久得停留在心間上。
一輪泣血夕陽下,寧靜的憂傷中,青黛多是喜歡,坐在古師傅的身旁,細聽他拉奏起梵啞鈴的凄涼聲調,似將她帶進了那個盛世繁華的金粉世界中去。
母親離開梨園行前,曾是紅極一時的戲伶,于她的盛年時期,選擇了平庸卻多金的公子哥兒,他癡心于她,這便是命。
父親生前待她們母親不薄,于三房姨太太中,多留了些家產,以便母親搬離大宅后,仍然能過上富足悠閑的生活。
寧家曾是鎮(zhèn)上紅極一時的大戶,她與墨顏皆不隨了父姓,亦不從母姓。每每當她問及時,母親多是笑而不答。
墨顏比她聰慧,仍在港大念最后一年,讀建筑,而她呢?早已經不是讀書的材料,故出門,從商。
母親常笑說,青黛的容顏,似極了母親年輕時候,她拿來母親舊時身作戲伶的照片,相之比較,卻一點都沒有相似之處。母親便岔開話題道:“你這孩子,總是這般愛較真。”
是。她倆不僅與母親毫無半點相似之處,更與寧家公子,也毫無三分相似。她倆的身世,一直是個謎團。
但,人活得開心便可,又何意,追究真相呢?
墨顏較她乖順,言談舉止之間,更似對牢白海棠吟詩的女學生,她卻是個Tomboy,一頭俏麗的短發(fā),粗布白衫,杏仁色吊帶褲子,系帶黑皮鞋,一動一靜之間,似個成長中的大男孩。
墨顏戲稱她作:野孩子。
姐妹倆的差異,還在于墨顏喜歡那個揮一片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的徐志摩先生。而她則鐘意浪漫詩人拜倫,更愛煞了他詩歌里塑造了一批“拜倫式英雄”。
一個是森林古堡中關押的大辮子公主,一個卻是滿山坡奔跑的放牛娃。
此刻,房間外,傳來母親一把滄桑富有感情的嗓音道:“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托薄情郎。說郎君啊,我只恨當初無主見,原來你是假心腸一片待紅妝。”
姐妹倆,雙雙奔出房門,見屋內人喚道:“古師傅。”
母親站在一旁,輕笑道:“她倆見了你,似乎比我這個母親,來得更為親熱。”
青黛將臉龐,埋進那一雙粗厚掌心中,細細摩挲道:“這雙手厚實,寬敞,有一抹父親的味道。古師傅。”
墨顏在一旁癡癡甜笑道:“青黛,你有戀父結?”
母親道:“這孩子自幼比較粘你。”
古師傅道:“眉目之間,似極了她年輕的時候……”
她抬頭道:“像誰?”
房間內,陷入片刻的沉默之中,古師傅調了調弦道:“青黛,聽你母親說,你也會唱幾曲,何不來上一段?”
她笑笑道:“我不過是玩票性質,票友而已。”
一面拖過墨顏,裝腔作勢唱道:“風姐不必盤問咱,為軍的住在這天底下。”
一面拿眸,細掃過墨顏道:“你唱呀?”
墨顏的臉龐,煞過一抹艷紅道:“唱什么呀?”
母親接上去道:“軍爺作事理太差,不該調戲我們好人家。”
她道:“好人家來歹人家,不該斜插這海棠花。招扭捏捏捏扭扭十分俊雅,風流就在這朵海棠花。”
“海棠花來海棠花,倒被軍爺取笑咱。我這里將花丟地下,從今后不戴這朵海棠花。”母親作勢,欲將頭上的花簪取下,她一面上前阻止道:“來來來,娘子,讓為夫的,與你戴上這朵海棠花!”
“哈哈哈”古師傅先自笑逐顏開道:“好個俏皮的妮子,連自家母親也不肯放過。”
她連忙抱拳作揖道:“古師傅過獎了,我這三腳貓的功夫,也不過是獻丑罷了。”
古師傅看著她,先是怔了一怔,脫口而出道:“海棠,你回來了?”
母親眸中,淌過一絲詫異神色,忙上前道:“古師傅,這海棠花雖好,可你也不能被這花兒,迷煞了眼睛。”
古師傅見她眼底的狐疑之色,改口道:“是是是。這《梅龍鎮(zhèn)》可是一出好戲。”
又道:“有些乏了。告辭。”
古師傅離開后,青黛挽住母親的胳膊道:“母親,海棠是誰?”
母親道:“你聽錯了。”
她道:“母親,你們從前的藝名,都是以花來取的嗎?你叫菊艷,三姑娘從前叫竹秀,還有雪梅、香蓮、紫鵑。”
母親推開她纏上的胳膊道:“我累了。先回房,睡了。”
墨顏看著她被母親拒之門外道:“何意,這般刨根問底?”
她笑而不語。
轉眼之間,她倆已二十五歲,再沒有男友,只怕要作老姑婆了。
可是她不急,面對寂靜的夜幕,持一杯香檳,聊以空閑。
遇上好姻緣,固然要珍惜,若遇不上,就順其自然。婚嫁之事,不宜過急。
翌日,打開店門,做生意。她所有的,只是自己的雙手,辦貨、標價、做帳、售貨,都是她一個人,獨善其身。
新時代,女子更需獨立,依靠男子,終不是長久之計。
正午十點,來了第一名客人,是個小名星,一眼就可瞅見,小撈女找到大戶頭的氣度。
一番挑撿而下,吐出句詞道:“這些裳都這么Cheap,穿在身上都顯得低劣,失了身份!”
一面摟住身旁男伴的胳膊不肯松開道:“家嚴,我們走吧。”
青黛自幼生性頑劣,遇上這樣的女性,自有她的一套處事法則,一面含笑盈盈上前,一面故作挽留姿態(tài)道:“這位小姐生得好不眼熟?莫不是電影明星葉倩倩?”
女子聽得此言,高抬的下頜,略作一揚道:“算你有眼光!”
青黛故作討好姿態(tài)道:“既然是大明星來鄙小店,真是蓬蓽生輝,榮幸之極。葉倩倩小姐看上什么,我這里一律給打個八折。您來我們店,也是給我這小店打響廣告。”
容貌嫵媚得近乎于妖艷的女子,神情倨傲,半揚著下頜,抬眸,細瞧著她,一面嗲聲作氣道:“你看我需要打折的嗎?”
她連點頭稱是道:“不需要。不需要。全部原價。”
女子略是一揚眉道:“你的店這么小,衣服又這么Cheap,能穿身上嘛!”
青黛臉上堆起燦爛若冬日陽光般的笑容,心里卻是將這個女人的祖宗八代全部問候,一面含笑道:“女為悅己者容,不如讓這位先生挑幾件,讓小姐您試試,若這位先生鐘意,倩倩小姐穿的,肯定得體大方了!您說是不?”
女子一聽,糯甜的嗓音,似餳化開了般道:“家嚴?你覺得呢?”
青黛忍住欲嘔的欲望,臉容上笑意依舊,朝著男子道:“先生,你說呢?”
眼前的男子生著一張白皙干凈臉龐,身上書卷氣息濃烈,似個詩人,多過像個生意人。
他看著她,一臉漫不經心道:“也好。”
半晌過后,青黛一臉笑容燦爛的,將眼前這位“奶奶”送出門,一面道:“倩倩小姐,下次光臨。”
一筆單子做下來,夠她打斷了腿,吃上半年的花銷。
有錢人就是闊綽,難怪有些女子,一見有錢人,恨不得撲上去,作八爪章魚般不肯撒手。
此類女性,有個特別稱號:花癡女!拜金女!小撈女!
轉用醫(yī)學的角度來講,就是“性欲亢進”。又稱:“油菜花顛病”,“鐘情妄想癥”。
轉身,聽得門外風鈴聲作響,搖晃的水銀管下,一張俊秀的臉龐,隱約可以窺見。
來者一身西裝筆挺,一見她,便開門見山道:“唐青黛小姐。我們家老爺要見你。”
青黛聽得一頭霧水,還來不及問對方,你家老爺是誰?
已讓進來的四名保鏢,雙雙架起,進了私人的黑色房車內,男子道:“小姐見到了,就知道了。”
抵達唐宅,已是傍晚。這一條被黃金色夕陽,染過的林蔭道路,路旁栽種了大蓬的白蟾花朵,盛怒而放,芳香撲鼻。
青黛隨男子一起步上二樓起臥室,陰沉沉的臥房內,隱隱得可以見得一個躺臥于大床上的暮年老者。身旁站著私人看護及醫(yī)生。還有名男子,輕佻的狐貍眼,淺淺的,瞅過青黛一眼道:“她就是我的堂妹?”
青黛不語,靜觀其變,聽得一把蒼老的嗓音道:“過來。給我看看。”
身后男子道:“小姐。老爺讓你過去。”
青黛覺得身子被人推了一下,趨步朝前,待她能夠適應房中光線后,先是瞧見一張蒼老而俊雅的臉龐道:“老先生,你可是認錯人了?”
那病榻上的老者,伸出一管瘦而結實的胳膊,兀自抓住她的肩膀,迫她與自己貼近而望道:“你是不是還有個孿生妹妹,叫墨顏?”
青黛點頭,又聽得老者道:“你們姐妹倆的左胳膊上,各自有著一個蝶狀的緋紅胎痕,可是?”
她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一聲輕嘆落下,他道:“我是你們的生生父親?”
“不可能。”一把聲音,代她嚷道。
青黛轉過臉龐,見到墨顏,不禁詫異道:“怎么你也在這里。”
“你們不相信話,可以去問問她。她知。她什么都知道。包括海棠的死!”老者道。
“我媽媽是怎么死的?”青黛忽得急躁起來,一面撲至床前,恨不得將床榻上的人,生生拽起道。
墨顏上前,一把抱住她道:“冷靜些!”
“我不知,那一年我讓家里鎖在了屋內,我逃不出去。見不得她最后一面,即使,后來他們放了我出來。也晚了。晚了。”他連連搖頭,又連連嘆氣道。
出了唐宅,天已經全黑了下來,白蟾花開得濃烈香煞。青黛拒絕坐唐家的私車,一面拉著墨顏的手心,步行朝山下走去。
路口,有停站的巴士車。
到家,見老女傭素姐仍在,母親坐在餐桌前,點一根薄荷煙,一臉淡容道:“你們都知道了。”
姐妹倆不語,母親道:“素姐,做了許多菜。我們可以邊吃邊聊。”
又讓素姐端出自家釀造的梅子酒,甘甜入口,酒過三巡后,話匣子便打開了。母親擱下手邊的薄荷煙道:“我確不是你們的生母,你們的母親叫葉海棠,上海四小班的頭牌花旦,她最擅長的是青衣,一曲《離魂衣》唱斷了人的魂!”
直到她遇上了唐永生,應了前世的劫數(shù)。
那一年,我們姐妹幾個,隨班來到香港,姐妹學這里的女性,各自裁了布料,做通花旗袍,拖過腳背。搖曳生姿。海棠喜素,挑了一塊素凈的料子,讓師傅給做了長衫,又作一身男兒打扮,瞧過去,好不俊秀。
那日,她與我們幾個姐妹,站在后臺,說戲文,說到興致處,索性唱上道:“紅顏每多薄命,公子多情,憐憫歌衫帶淚痕。癡心漸化濃情,甜甜笑不停,芳心得意忘形。唯恐公子往日情……”
唱得深情處,抬眸,見得一個陌生男子,站在后臺處。
“他就是唐永生?”青黛脫口而出道。
“小黛!”墨顏,睨了她一眼道。
母親拿起酒杯,呷了一口道:“是。就是他。海棠命中的劫數(shù)!”
“母親愛上了他?”這一次,換墨顏猜測道。
“沒有。雖然我們都是窮人家出身的女孩,可海棠的心高,命薄若紙。那個姓唐的,不止一次,出入戲院。捧的,就是海棠的場子。我們轉了地方,去了馬來西亞,他便一路追了過去。海棠罵也罵過他,也冷著臉子不待見他,可他就這么癡情,一次次的,追上去。”
窗外淅瀝的下起雨來。
不碰酒杯的墨顏,也拿起杯子,淺嘗了一口道:“后來呢?”
聽得,仿佛是旁人的故事,故事里的女主角,竟是她們的生母。
“班主是個見錢眼開的小人物,他見得姓唐的,這般鐘情于海棠,于一次散戲后,給海棠飲下一杯參茶。”母親道。
“茶里擱了東西。”墨顏道。
母親點頭,又道:“隔日,海棠自陌生的房間里,清醒過來。見到唐永生就坐在床前,望著她。”
“母親可失身了?”墨顏道。
婦人搖頭道:“他是個君子,不會趁人之危。”
“母親失去了她的一顆心?”青黛道。
婦人不置可否。
“再后來,故事,你們都知道了。他拋棄了你們的母親,包括腹中的胎兒。”
“我們是私生兒?!不。是野孩子。是沒有父疼母愛的野孩子!”青黛譏笑道。
一面補充道:“負心漢臨老,良心發(fā)現(xiàn)了,想要要回孩子?認祖歸宗?”
墨顏道:“我不答應。我是媽媽的女兒。我不要姓唐!”
“但,他是我們的父親,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們的身體里,流著和他同樣的鮮血。即使我們不承認!”青黛冷冷得說道。
談話至夜深,窗外瓢潑大雨,青黛抬頭,望著窗外道:“幸虧我們沒有愛上自己的親生兄長,作了《雷雨》中的女主角。”
母親呷過杯中最后一口酒道:“養(yǎng)母不及生母親,你們若要回去,我也不攔你們。你們始終是他的親生骨肉!”
墨顏道:“我沒有父親。媽媽,我只得你和小黛兩個親人。”
青黛拿過母親手邊的煙盒,點起一根煙,吞吐了一口,淡薄道:“他虧欠我們母女這么多年,總歸要還的。”
一面邊按熄煙頭,轉身進屋內。
翌日,雨停了,潮濕的空氣中,透著一抹雨后的清新味道。
青黛自臥房內步出,鼻尖先自聞到一股濃郁的雞粥香氣道:“好香的味道。素姨,給我盛上一碗。”
老傭人阿素,自廚房轉過身來道:“囡囡,今日胃口好得伐?”
她答道:“必須的。素姨做的早餐,叫我再吃一碗,也不覺得多。”
早餐過后,她獨自開車,行到鋪位,將店門打開。迎面,便瞧見昨日的師爺?shù)溃骸澳阍趺从謥砹耍看箢^蒼蠅般揮之不去!”
對方神色略為尷尬道:“老爺,希望兩位小姐搬至唐宅居住!”
青黛置之不理,轉身招呼,剛剛步進店內的一名婦人道:“新到款式,可要試試?”
那名年輕人,仍然不愿意放棄道:“難道你就這樣,置老父的病情不顧,守著這間店鋪。”
婦人換了一款衣裳,又自架前,取下另外一套,轉身進更衣室,換上。
她轉身,拿眼白處,狠瞪了他一眼道:“這位先生,我們開門做生意,你要買衣服,就挑一件過去。不買的話,立刻給我滾蛋!”
他抱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的態(tài)度,轉身離開。
相隔數(shù)日,墨顏向她抱怨道:“那個律師,似怨鬼纏身般,不愿放過了我。”
青黛笑言道:“自茅山道士處,求一道黃符,貼于他額處,便萬事大吉了!”
墨顏道:“他要我們一起去見他?”
青黛道:“誰?生父?”
墨顏道:“聽說,他快不行了。”
青黛道:“你心軟了?”
墨顏低頭,作沉思道:“終歸是自己的父親,不是外人。”
青黛道:“父女沒有隔夜仇!”
墨顏不置可否。
第二日,她倆雙雙出現(xiàn)于唐家大宅,李健永意外道:“你們怎么來了?”
青黛道:“師爺,您三催四請于我們姐妹倆,自是要出來,相見一次!”
墨顏輕握她的手心,示意她多言了。
甫上二樓,陰暗的臥房內,可以聽得儀器跳動的聲響,老者一把蒼茫聲音道:“大毛頭,二毛頭,你們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青黛停滯不前,墨顏步前道:“唐先生。”
“你應該叫父親。”墨顏抬頭,映入眼簾,是一張俊秀白皙臉龐,他生得俊雅,身上多了一份書卷氣息,不似李健永,拉長了一張驢臉,似別人倒欠他二百塊錢似的。
“這是你堂兄,唐家嚴。”老者道。
“是你?”青黛看著眼前男子,出聲道。
“小婦人?”男子驚奇道。
“公子哥兒!”青黛回敬道。
男子似乎不屑與婦孺多有爭執(zhí),轉身對著墨顏道:“伯父一直希望你們可以認祖歸宗。”
“臨老認親,莫不嫌太晚了?”青黛道。
墨顏道:“唐老先生,我們很感謝你,還記著我們的母親。但,彼此緣分盡了。就讓往事隨風吧!”
唐家嚴伸手相攔道:“唐小姐,你不覺得你說話有些冷血了嗎?”
墨顏抬頭,凝視著眼前這一張俊秀的臉龐道:“二十多年來,他有許多機會去尋我們,將我們養(yǎng)育成人,直到今天,他老了,病榻前才想起,他還有一對孿生子,流落在外,不覺得太遲了嗎?”
看著墨顏離去的背影,唐家嚴道:“不管他之前,做了多少錯事,他終歸是你們的父親。”
青黛朝著唐家嚴扮了個鬼臉道:“我們沒有這樣的父親,我們只是個意外!他自外頭惹下的一筆風流賬!”
“大毛頭,二毛頭,你們別走!”幾聲輕咳下,老人掙扎著,欲自榻前起身道。
青黛步出唐宅,鼻尖,先是聞到一陣濃郁的白蟾花芬芳,已經是夕陽落暮之際,天邊染過一抹血紅顏色,似切開的咸蛋黃,滲透著一抹橙紅顏色。
墨顏嘴角,淺露出一抹笑意,一面開腔道:“紅顏每多薄命,公子多情,憐憫歌衫帶淚痕。癡心漸化濃情,甜甜笑不停,芳心得意忘形……”
轉身,見得追趕而來的唐家嚴道:“當年,我母親就是憑著這支曲子,使得唐家少爺看上了她,也是這支曲子,害得我母親投江自盡。你讓我們如何去原諒這個負心人!”
青黛伸手揩去墨顏眼角淚痕道:“去。回去,告訴他。我們只是無父亡母的野孩子!不需要他今日來施舍于我們,認祖歸宗!”
唐家嚴臉上,略微一僵,隨即答道:“你們永遠不能否認的是,你們的身上,還流著唐家人的血!”
“滾蛋!”青黛道。
回到住處,聽得古師傅那一抹凄涼的二胡聲音,母親撣下手邊的煙灰唱道:“苦相思能買不能賣,悔不該惹下冤孽債!怎料到賒得易時還得快!顧影自憐,不復此如花少艾!”
墨顏嚷道:“母親!”
一下子便撲到婦人的懷中哭泣道:“為什么,你不是我們的生母呢?”
青黛冷眸旁觀道:“因為唐永生愛的是葉海棠,不是林菊艷!”
古師傅的雙手抖動若篩糠道:“你們都知道了?”
婦人道:“是我告訴她們的,是該讓她倆明白,自己的身世了。”
古師傅忽得老淚縱橫道:“海棠她死得好慘!”
青黛道:“古師傅,您告訴我,我們的母親她到底是不是投江自盡的!”
婦人道:“你們的母親確實是投江自盡過,不過讓人給救了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墨顏道:“那他呢?他去哪了?”
古師傅道:“到底是個爺們,玩也玩過了,新鮮勁也過去了。回家,與妻子兒女團聚去了!”
“混球!”青黛嗔道。
墨顏睜著雙微微泛紅的眼眸道:“好狠心的人啊!”
婦人道:“誰讓咱們是梨園行出身的女子,外人眼中,自是輕賤三分!”
“她后來是怎么死的?”青黛道。
“燒了。都燒干凈了。一片大火,把什么都燒了個干干凈凈!”古師傅嘆道。
那年,歲末,她最后一次登臺唱戲,亦是一曲黛玉《焚稿》,誰知,后臺起了一場大火,大家亂哄哄的,吵的吵,鬧的鬧,紛紛朝外逃奔。
唯獨,海棠一個人,獨自在臺上唱著,似離別的哀怨。
那一抹水衣,灑落而下,伴著熊熊烈火,一起吞噬了她。死的那年,也不過是二十三歲的年紀,如花般的年齡。
婦人道:“當年,我見你倆年幼,還在襁褓中,幾個姐妹中,又屬我嫁得最好。唯帶著你,一起回到了鎮(zhèn)海老家。”
“再后來,父親留下了一筆遺產,母親你又將我們帶回香港。想的是,有一日,可以與唐永生,父女團圓?”青黛道。
婦人不語,古師傅道:“你們終歸是他的女兒,恨也好,怨也罷!總要認回生父!”
“不。我不認。”墨顏起身,奔入房中,一陣痛恨至極的哭泣聲響,自房內傳出來。
青黛抿嘴冷笑道:“認祖歸宗,倒不見得是件壞事情!”
這一刻,看故事的你,希望情節(jié)該如何安排下來?讓我們細細想一想,是這樣一個清晨,她捧著大束的野姜花,出現(xiàn)于唐家大宅的那條林蔭道上,空氣中彌漫著白蟾濃郁的香氣。
青黛心情復雜,這一刻,她是要見她的生父,即使之前有過數(shù)面,但她不曾像此刻這般五味雜陳,唐永生,這個男人,他始終是負了她母親,使得她母親葬身火海的原兇!
來到唐宅大門外,見得門口停著一輛救護車,一行傭人護士醫(yī)生,急急匆匆的,自宅子內奔出來,擔架上躺著個年邁的老者,若蠟般的臉龐,枯瘦的胳膊,自橙紅色的毯子內露出來,她嚷道:“不好。”
野姜落于地上,被踩得稀爛,她奔上前去道:“你怎么了?”
他微抬起眸子道:“是你。你回來了?”
她明白,他誤作她是母親道:“是。我回來了。”
他道:“你原諒我了嗎?”
“病人快不行了?即刻,上車,送醫(yī)院搶救!”私家醫(yī)生奔過來,截斷了她的話,一面催促著將老人抬上救護車。
唐家嚴看著她道:“你還是來了?”
她凝眸,看著他道:“亦如你所言,他終歸是我們的父親!”
薄露微寒的清晨,青黛望著地上,被人踩得稀爛的野姜花,內心似有難以訴說的悵惘。
下午一點零十分鐘,醫(yī)院至電來道:唐老先生,剛剛過身不久。
墨顏嘴角抽搐道:“這樣也好。”
青黛道:“直到臨死前,他都沒有聽得,那一句‘我原諒你!’的話”。
下午,唐家嚴開車過來接她們姐妹倆,青黛略有些失望,皆因沒有見到,那一張拉長的驢臉,墨顏悲痛至了極處,俯靠于唐家嚴的肩膀處,低低啜泣。
唐永生的靈堂前,她與墨顏齊齊穿雪白麻衣,做家屬謝禮,唐家嚴一路上對墨顏青眼相加,多有照顧。青黛抬頭,見李君,平板板的臉龐上,多添了一抹哀傷,可見唐生前待他不薄,是個忠仆。謝禮過后,
她脫下麻衣,見墨顏被唐家嚴挽扶著步出靈堂前。
獨她,留在原處。
李君是個蠢鈍兒,自是不懂姑娘家的心思。只得辛苦她主動些,上前與他道:“今后你打算怎么辦?繼續(xù)為唐氏企業(yè)效力?”
李君一把刻板平復的嗓音道:“唐先生,生前待我不薄!”
她知他會這般講述,促狹道:“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你!”拉長的驢臉,多了一抹陽光般笑意道:“唐青黛,你真是個獨特的女子。”
她道:“你也是一樣。”
這日,一別,她足有數(shù)月不曾見過李君,倒是唐家嚴,上得屋宅的次數(shù),越發(fā)多了起來。
墨顏視他作上賓,日日夜夜,似個快樂的小鳥,恨不得飛撲至唐君身邊。
墨顏臉上歡笑漸多,唐家嚴是個舊派的公子哥兒,今日是一輪泣血夕陽的沙灘上,赤足,跳狐步舞,明日,就是隔著紫藤花架,細瞧一抹凄涼月色。第三日,則是叫了一輪黃包車,約墨顏至上海菜館子,品嘗,膏肥肉鮮的大閘蟹。
日日變換著花樣,從不重復。
婦人嘆道:“似回到了舊日時光,自墨顏的臉龐上,我好像見到了你們的生母,海棠當年的笑容。”
青黛道:“媽媽,你可是擔心了?唐家嚴不是第二個唐永生。墨顏她不是我們的母親,她不會重蹈覆轍!”
婦人道:“但愿,若此。”
她重新回到店里,似有數(shù)月沒有打理店鋪了,門外門內蒙了一層厚重的灰,打開卷門,可見得底下一疊報紙雜志。
一切似乎恢復平靜,隔壁店鋪的女孩,跑過來,細問她可是生病了?數(shù)月不見她開店。
她笑著答應道:“家中有事,抽不開身。”
她抬頭,瞥向店門口,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他似沒有任何理由,上門來找她了。
倒是墨顏與唐家嚴打得如火如荼,唐家嚴得知她們的養(yǎng)母嗜甜,自老字號的蜜餞鋪子,訂購各色各式的干果蜜餞,第三日,老人家自覺有些膩了,又轉換咸味的糕點,以博取老人家的歡心。
難得有一日,唐家嚴沒來接墨顏,青黛與墨顏打了個眼色道:“就是他了嗎?”墨顏推了推她的肩道:“什么叫,就是他了?”
青黛笑道:“你心里清楚!”
墨顏道:“難得有情郎!”
不過數(shù)月時間,便傳來墨顏與唐家嚴訂婚的消息。
墨顏搬出了屋子,與唐家嚴一起住到了唐大宅處,直到訂婚那日,青黛見得她,這是青黛第一次正視,相處二十多年的姐妹,沒想到,平日里素顏若白蟾花朵的墨顏,一上妝,竟這么冶艷、這么美艷,明澄的雙眸,面孔鮮得似要滴出水來。
墨顏道:“你看我的樣子,似要將我一口吞入腹內。”
青黛含笑道:“你這一嫁出去,我就更似老姑婆了!”
婦人上前,打理著兩姐妹道:“怎能這么說話,健永他是個不錯的孩子。”
墨顏拿眸,細瞧青黛道:“聽到沒有,媽媽說話了,健永他是個好孩子!”
此刻,唐君到嬌妻身旁道:“你們細細討論些什么?男士可否參與話題?”
青黛道:“請善待我妹妹!”
唐君道:“我將一世視她珍寶,不讓她受半些委屈!”
婦人滿意的點頭道:“我將幼女的幸福,全部托在了你身上了。”
青黛道:“媽媽,又羅嗦上了。”
婦人道:“養(yǎng)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
直到婚禮結束,青黛回到店內,寂靜的鋪子內,唯有滿屋的紫衣羅裳,陪伴著她。
已是落日之際,一抹金黃色灑進店內,陪著一抹黝黑壯實的身子,來者,搬著一箱克魯格香檳酒進鋪子道:“守著這么大一個鋪子,不怕寂寞嗎?”
青黛抬頭,一見來者,驚喜道:“是你?”
李君笑道:“除我之外,你還希望,見得第二個男子嗎?”
青黛取出兩只酒杯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倘若有你陪著的話,每一個黃昏都如詩如畫意。”
李君詫異道:“你的意思是……”
青黛嗔笑道:“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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