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隱身荒原

　　在益西拉姆精心照料下，羅中盛已經能在人的攙扶下站起來，他想試著走路，但重心不穩(wěn)，如果沒有益西拉姆攙扶就要摔跤。羅中盛請扎西給他做了一根手杖，在益西拉姆的指導下，開始練習走路。剛開始的時候，羅中盛心情很急迫，恨不得二三天內，自己就可以下樓，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不想在益西拉姆面前解手。至從羅中盛來到扎西家后，益西拉姆就成了羅中盛的專職護理，放牛羊的事都交給了扎西和尼姆。為了方便羅中盛解手，益西拉姆專門為他準備了一個小鐵桶，解完后益西拉姆馬上就提下樓倒了。但每到要解手的時候，羅中盛就感到非常的難為情，自己一個大男人，在大姑娘面前解手真不是滋味，但扎西一家卻從不把這當一回事。

　　為了減少解手的次數，羅中盛就盡量少吃東西，或者晚上等益西拉姆睡著后，自己悄悄起來解手。但東西吃少了羅中盛的體質就虛弱，練習走路的時候，不僅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常感到頭暈眼花。羅中盛終于明白，自己這樣做的結果，反而是欲速則不達，他開始在心中反思自己的行為：“如果沒有扎西一家的救助，我早已存尸荒野。在我昏迷的時候，益西拉姆一個大姑娘都不避嫌，你害什么羞？難道益西拉姆的行為不比醫(yī)院的護士高尚？既如此，我以前的想法豈不是褻瀆了她那顆純潔高尚的心靈，羅中盛你還算是個真正的男人嗎？”

　　羅中盛想明白這個道理后，食欲比以前有明顯的增加，每天在益西拉姆的幫助下，上下午各練習一次走路。空閑的時候他向益西拉姆學藏語，反過來益西拉姆也向羅中盛學漢語，耳濡目染兩個人各自學習的語言都進步神速，兩顆心也在漸漸向一起靠攏。

　　扎西和尼姆看見羅中盛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益西拉姆更是整天笑口常開，一有空就要亮出銀鈐般的嗓子，唱起高亢優(yōu)美的山歌。兩老口明白女兒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年青人，他倆在私底下也笑得合不攏嘴。扎西知道漢人的衛(wèi)生習慣，特地騎馬跑了幾十公里的山路，給羅中盛買回毛巾、牙刷、牙膏、肥皂，手紙等日用品，使羅中盛更感到扎西一家?guī)Ыo他的溫馨。

　　心情的改變，讓羅中盛對扎西家的飲食也逐漸習慣了，能自己起床后，他也學會了坐在地氈上，用手慢慢捏糌巴，吃一口糌巴喝一口酥油茶，還把羊肉烤得噴噴香，讓益西拉姆吃后贊不絕口。受傷一個半月后，羅中盛就能獨自拄著拐杖，在樓上練習走路了。終于有一天，羅中盛趁益西拉姆不在樓上的時候，一個人壯著膽子，來到獨木的樓梯前，他先坐在地板上，把拐杖丟下了樓，然后雙手著地，慢慢把雙腳移動到圓木樓梯的臺階上，反身抱著樓梯一步步地慢慢下到了地上。首次試驗就獲得成功，羅中盛欣喜地嚷了起來：

　　“益西拉姆，我能下樓啦！益西拉姆，我能下樓啦！”

　　在院子里幫阿媽擠奶的益西拉姆，聽見了羅中盛的喊叫聲，連忙放下了手中的活，沖了過來……此時羅中盛已經拄著拐杖，興高采烈地走到了門口。益西拉姆見羅中盛真的依靠自己的力量下了樓，雖然很高興，但也非常擔心。

　　“小羅哥哥，你下樓為什么不預先叫我一聲，萬一從樓梯上滾下來，怎么得了喲……”

　　“益西拉姆，我不是已經毫發(fā)無損地下了樓嗎？從今天起我每天都要下兩次樓，在樓上住久了，情緒壓抑得很。回到地面上，看見陽光這么明媚，處處青山綠水，我的心情一下好了許多，這對我身體的康復會更有益處。”

　　“但是你下樓一定要小心，人家是擔心嘛……”

　　羅中盛依靠自身良好的體質，依靠益西拉姆精心的膳食調養(yǎng)，以及頑強的意志力，在受傷三個月后，就丟掉拐杖，自已到處行走了，只是他的額頭上永遠留下了一塊被黑熊抓傷的疤痕。隨著羅中盛身體的逐漸康復，他和益西拉姆的關系也在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在三個月的同室相處中，益西拉姆從沒把羅中盛當外人，她的起居從不在羅中盛面前遮避，剛開始的時候羅中盛很不習慣，有意把視線移開，久而久之也習已為常了。

　　在不經意間，羅中盛對益西拉姆的看法也開始改變，他以前只把她當成是一個充滿愛心的小妹妹，現在卻把她當成美麗善良的女朋友。在和益西拉姆同室相處的過程中，肌膚的碰撞偶爾也會讓羅中盛心生雜念，但他表現得非常的理智，能把那一瞬間出現的欲望深深埋藏在心里。

　　從羅中盛丟掉拐杖的那天起，益西拉姆心中就有了一絲淡淡的憂慮，她預感到隨著羅中盛傷勢的好轉，他就要離開自己，回到親人的身邊。三個月的朝夕相伴，使益西拉姆的身心都發(fā)生了變化，她居住在邊遠的山區(qū)，離她最近的人家也有一公里多，雖不算完全與世隔絕，但她接觸的男人很少，自從羅中盛到來后，益西拉姆被他頑強的意志力吸引，羅中盛的傷一天天好轉，她對羅中盛的感情也一天天加深，如今她已經完全愛上了羅中盛。不過有一件事至今在益西拉姆心中堵著，眼看羅中盛要走了，她終于鼓足勇氣說了出來：

　　“小羅哥哥，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不知你怨不怨我？”

　　“益西拉姆，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我怎么會怨你？。”

　　“你受傷后的第三天，你們的人來這里找過你，是我叫阿爸告訴那些人，沒見過外來的人……”

　　羅中盛一直認為隊上的人沒來這里找過他，想不到還有這段插曲。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他再抱怨益西拉姆又有什么用。

　　“益西拉姆，你這是何苦呢，你把我留在這里，給你添了多少的麻煩……”

　　“我怕你是故意跑出來的，如果被那些人找回去后，沒你的好日子過。所以想等你完全清醒后，征求你自己的意見，誰想到你們的人這么快就撤走了。”

　　“你怎么會想到我是逃跑出來的？眼看工程就快完工，馬上就要回家了，我為什么要逃跑？”

　　“小羅哥哥，你如果不想離開修路的隊伍，為什么要帶著干糧冒雪翻山？我聽阿爸講，你們工程隊有的人可兇哪，把人雙手擰在身后，胸前還吊上一塊大牌子……聽說有個人受不了這罪，自已跳巖摔死了，我怕你回去遭罪，所以……”

　　羅中盛明白了，益西拉姆指的是前一段時間，工程處革委會開展了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各個工程隊都有人被批斗，吊牌子坐飛機是常有的事，結果還導致一個人跳巖自殺，連自己都差點被專政小組搞成專政對象。想不到這件事會傳得這么遠……可見益西拉姆不但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姑娘，而且遇事還能替別人著想，剛才自己還有怪她的意思，真是太慚愧了。

　　“益西拉姆，那天暴風雪襲來時，我正在山上燒炭，如果我不從這邊下山，早已葬身雪原。你住在山這邊，不知道暴風雪的強勁，所以才會產生我是故意借雪逃跑的想法。你把這件事情告訴我，說明你心胸坦蕩，不管我今后走到那里，你都是我永遠的朋友，我一定還會回來看望你的。”

　　羅中盛的傷一天天好起來，他坐在扎西家的院壩里，仰望著藍天飄動的白云，心想要是自己的身體能附在白云上，隨白云一道飄回家鄉(xiāng)該有多好哇！想到這里他從口袋的皮夾里小心取出一張照片，這是他離開重慶前，和應家沖父女的合照，羅中盛把這張照片一直珍藏在皮夾中，從來沒有離過身。羅中盛仔細端祥照片上的應秋泓，心中的熱血在沸騰。

　　“秋泓妹妹，你知道我心中多么想念你嗎？在我童年的時候，父母親就因為一次意外的事故永遠離開了我。因為有你在身邊，我的生活雖然清貧，卻充滿了陽光，充滿了歡樂，至今給我留下了多少難忘的回憶啊！特別是我離開重慶前發(fā)生的事，常常讓我魂牽夢縈，六年過去了，這事仿佛發(fā)生在昨天……那是一九六三年六月十四日的晚上，我在家里收拾東西，準備第二天乘火車到成都，然后赴西藏修公路。你當時的眼晴紅紅的，一直在房間里幫我收拾行李，行裝整理完畢后，我倆坐在床上休息，雙方默默對望著，千言萬語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你站了起來，準備回隔壁自己的家，我也下意識站起來，眼神中充滿著期盼，我想吻你，但我沒有膽量。你從我的眼睛中，讀懂了我的渴求，你突然雙手一下抱住我的頭，嘴對嘴就親吻起來。我事前沒有心理準備，倉猝之間既驚喜又惶恐，也用手緊緊抱住你的腰，享受著初吻的甜蜜。當時天氣熱，我倆的衣著單薄，我感到你柔軟的雙乳緊貼在我胸前，讓我一時心蕩神迷，不知吻我的人是我的妹妹，還是我的情人。吻了一會兒，你怕被爸爸進來撞見，于是松開了手，我當時不知那來的膽量，一只手趁機從你的襯衣內摸進去，剛觸及到乳房的蓓蕾，你的臉一下漲得通紅，輕輕用手推了我一下，我急忙把手抽了出來，額頭上溢滿了汗珠，傻呼呼地望著你笑……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女人擁抱、親吻、撫摩，那滋味現在回想起來，既甜蜜溫馨又迷茫傷感……秋泓，我的好妹妹，你把少女的初吻獻給了我，我已經心滿意足別無他求，只能把對你的愛，永遠珍藏在心中，你今生今世都是我的好妹妹……文若果在我面前常常自以為是，我并不欣賞他，甚至非常討厭他，但他聰明好學又是大學生，如果你真的愛上他，我仍然會為你們祝福……”

　　益西拉姆發(fā)現羅中盛最近常常一個人在沉思，她知道小羅哥哥一定是在想家，可能再過幾天他就要離開這偏遠的山林，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益西拉姆也悄悄為羅中盛的離去做著準備工作，她知道內地的蟲草珍貴，把家里所有的蟲草都裝在一個皮囊內，想送給小羅哥哥，她還把家里的馬喂得膘肥滾圓，她想代替阿爸，親自把小羅哥哥送到兵站，讓他在那兒等車回家。

　　當所有的準備工作做完后，那晚上益西拉姆失眠了，她是一個處在青春期的少女，他的想法很單純，愛上一個人，就可以把一切交給他。以前愛的沖動在心中翻騰時，益西拉姆還可以克制，因為她愛的人有傷在身。如今小羅哥哥的傷已經好了，他既然把我當成永久的朋友，眼看他就要離開這里，自己還猶豫什么？……當益西拉姆鉆進羅中盛毯窩的時候，羅中盛并沒有睡著，他正為自己該不該此時離開益西拉姆而猶豫……當益西卓瑪赤身裸體抱住他時，羅中盛一時也不知所措，他想推開她，但手上沒有力，益西拉姆的身體緊貼著他肉體的時候，那一刻產生的感官剌激，使羅中盛再也無法低擋……突然間羅中盛失去了自控力，下意識地猛一翻身，將益西拉姆緊緊地壓在身下……兩個年青人盡情地折騰了大半夜，天亮時已經抱在一起睡著了。清晨尼姆見女兒的房間還沒有動靜，來到門邊一望，立刻微笑著給正在喝早茶的扎西做了一個怪相，口中還不停地念：

　　“菩薩顯靈了！菩薩顯靈了！”然后像一陣風似地下了樓……”

　　自從和益西拉姆同居后，羅中盛反而變得沉默起來，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里，就自己的去留作出決斷。雖然益西拉姆什么也沒有說，但他心里清楚益西拉姆希望他留下來。這天羅中盛來到院子外的小溪旁，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望著溪流沉默無語。

　　“如果我現在只身回到內地，我該怎樣向單位的領導解釋，他們會相信我說的話嗎？一定會有人說我是趁暴風雪之機故意逃跑，我會不會也遭到批斗？我在西藏這幾年，努力地工作，負責技術管理的隊長想調我到施計股當技術員，并且還征求過我的意見，但后來卻傳出我的階級立場有問題，所以沒有被提拔。我的階級立場有什么問題？難道給鄒月華掏幾個核桃，就是階級立場有問題？更有無聊之輩，翻出我在重慶幫助過應叔叔的事，說我和右派分子打得火熱，我真不明白，人與人之間，為什么要進行這樣無休止的殘酷斗爭？為什么講真話做實事的人，處處受排擠遭打擊？而說假話拍馬屁的人，反而能平步青云？我已經厭倦了這種斗爭式的生活。西藏山區(qū)里的老百姓，他們淳樸善良，不懂什么是階級斗爭，我大難不死，難道是天意讓我留在這里？我曾經救過應叔叔的命，是因為他從小關心愛護我，他有困難時，我豈能袖手旁觀？如今扎西一家又救了我的命，可是我和他們素不相識，這個善良的家庭難道不值得我留戀？

　　現在大家都認為我死于暴風雪，這個消息肯定早已經傳了出去，可憐我的哥哥，還有應叔叔和秋泓妹妹，他們得到這個噩耗，心中不知有多么的悲痛！三個多月過去了，親人們的悲痛已經成為過去，秋泓妹妹也應該從悲痛中解脫出來，理直氣壯地準備婚禮了吧？我寫給她的信，不知她收到沒有，如果這個時候，我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會不會使她感到為難？

　　我曾經答應過武蓉，等我回到內地后，再考慮和她結婚的事。但武蓉在得到我失蹤的消息后，肯定有了新的人生定位。我和她本來沒有多少感情可言，我只是覺得心里愧對岳宗靈，想保住他的遺腹子，才瞞著單位和她辦了結婚手續(xù)。如果武蓉知道我死了，那張結婚證就成了一張廢紙，武蓉可以理直氣壯地組成新的家庭。我現在突然回去，會不會讓她措手不及？我該不該這時候再去打撓她？……這一連串的問題，讓我感到一片茫然……

　　如今的羅中盛，被大黑熊抓傷了臉，額頭上留下的疤痕，讓我變成丑男人，就像‘夜半歌聲’中的宋丹平。我這種模樣回去，會不會嚇著大家？與其用這張殘缺不全的臉和親人見面，還不如讓他（她）們對我青春時的容顏，留下永久的思戀。益西拉姆是傷后認識我的，在和她相處的三個多月中，是她用一顆誠摯善良的愛心，挽救了我的生命。益拉姆不但不嫌我丑，還把少女最寶貴的青春托付給了我，如果我在這個時候棄她而去，我不成了忘恩負義的人嗎？我如今去留兩難，有誰知道我滿腹的衷腸？有詩為證：

　　天公突降回春雪，

　　遙望故鄉(xiāng)傷離別。

　　阿哥不做負心漢，

　　直面艱辛從頭越。

　　羅中盛和過去認識的人，已經斷絕了所有的聯系，過不了多少時間，人們就會淡忘這個名字……新生的我只認識三個人，扎西、尼姆和益西拉姆。我的生命是父母親給的，羅中盛這個名字也是父母親取的，但是一九六九年三月六日，羅中盛已經死了，他所在的單位認為羅中盛死了，他的朋友認為羅中盛死了，他的親人也認為羅中盛死了，羅中盛這個名字，已經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沒有價值的名字，就應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重新獲得生命的這個人，應該有一個全新的名字……我的生命是扎西一家人賦予的，我應該在獲得新生的地方，開始自己新的生活。我現在的名字應該叫什么？……突然一件兒時的往事涌上心頭，這件事和秋泓送給我的一件東西關……對，我就用它來作為我的名字，這是一個藏漢都通用的名字，姓羅名布，我就叫羅布，我就叫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