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260作品 作者：陳陽陽

　　一

　　我醒了。

　　周圍是一片純白的世界，一切都籠著圣潔的光芒，與我想象中差不多。不一會兒，我看見上帝身著一席白衣，緩緩而來，將手一揮，對我說：“你初來乍到，先派你去人間做一名記述者，將你看到的記錄下來，再回來。”

　　我連自己來這里的原因都還沒有搞清楚，就又回到了人間。雖然莫名，但我還是欣喜于自己又將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

　　即便是以一個常人看不見的靈魂的身份。

　　二

　　凌晨的時候我在靈光使者的指引下飄到了一戶人家的窗口。哦對，忘了說，我擁有了飛的能力，這感覺可比什么蹦極啦跳傘啦感覺好多了，想想看，在空中自由地做前滾翻，或是漂浮在半空穩穩地睡一覺就像是走路時抬起一只腳一樣簡單。

　　屋子不算大，略顯凌亂，一個女孩子正在書桌前奮筆疾書，我一陣唏噓：怎么現在孩子讀書這么辛苦。這時候女孩子的媽媽進來了，端著一杯熱牛奶，我挑了挑眉，這不是作文里被寫爛的情節嗎？但她什么也沒嘮叨，只是放在旁邊，然后就走了。過了一會兒，女孩子抬起頭揉了揉眼，接著像完成任務似地端起牛奶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機械般地刷了牙，躺倒床上拉上被子就睡了。

　　她媽媽走進來，輕輕幫她關了燈，合上門。

　　整棟樓的燈全部熄滅了，所有人都進入了夢鄉。小區外的城市主干道上，暖黃的路燈下光影斑駁，霓虹的流光每晚都比星星還要閃亮。不曾停息的車流來來往往，我坐在路邊，感受不到風，也感受不到寒冷。我看著高大的法國梧桐的葉子在風中搖擺，看到路過的人又將領子拉高了些，我便知道，哦，剛剛又起風了。

　　我孤零零地行走在凌晨三點半的街道上，我覺得自己以前從來沒有這么干過，和朋友最晚也只鬧到兩點，更何況自己當時酩酊大醉睡得像豬一樣被朋友送回了家。

　　哪像這般清醒而疏離地走在街道上。我忽然覺得有些悲涼。

　　三

　　太陽升起的時候，我竟歪在一棵樹下睡著了。我得趕緊起來，附近早起遛狗的主人們最喜歡這一帶綠地，狗狗們在樹下“方便”是常有的事。回到那家的窗口，女孩子和母親因為早飯的問題似乎有些摩擦。母親似乎說了什么之后，女孩子一言不發地摔門而去了。“砰”的一聲后，我看到母親臉上漸漸露出了后悔的神情，她蹲下身，摸摸家里小狗的頭，然后穿上外套，也出門上班了。

　　桌上是一碗幾乎沒有動的年糕。

　　女孩子就讀的學校離家不遠，我跟著她一路走著，她今天遇到了同班的一個女生，兩個人提起班級里發生的趣事，聽得我竟也想發笑。

　　女孩叫沈知唯，我猜父母取得是“知識是唯一”的意思，又覺得這樣解釋是不是太過古板，一時竟也想不起其他的含義來。沈知唯就讀的高中是市里有名的重點，進去的都是各自初中的學霸，她最近煩惱挺多。初中時便不出挑的數學到了高中更顯“蹩腳”，這可不是兩門文科可以把分數拉回來的問題了，沈知唯期中時數學掛了紅燈，班主任頗為驚訝地找她談話。不知道班主任的角度看不看到得到，她低著頭被鏡框遮住的眼眶里，有滾燙的沒有流下的淚水。

　　中午吃飯，沈知唯是和以前同班現在同校的一個閨蜜一起吃的。閨蜜是個女漢子，看到加飯的地方排隊的人不多就拉著沈知唯去加蓋澆，算是加個菜。

　　偏偏閨蜜加的是最后一點菜，沈知唯等到的，只是窗口里盛菜的空空的大盆和食堂阿姨頗為不耐煩的一句“沒有了加完了”。

　　閨蜜吃飯時自然地把剛剛加的菜夾到沈知唯的餐盤里，一邊說著中午的籃球賽，末了問了句：“你們班有個校隊的真的好厲害，連贏四場了都，明天中午再贏就是小組第一了吧？”

　　沈知唯狼吞虎咽地扒著飯，潦草地跟句了：“恩，現在才發現，打籃球和身高沒多大關系。”

　　后來的每一天晚上，沈知唯在寫作業的時候，我去了那家從前就很喜歡的咖啡店，將我的想法統統記錄下來。

　　四

　　我已幾乎記不起從前的事情，但這幾天，跟著沈知唯，我覺得就好像我還活著。我看到她偷偷藏起錯了大半的卷子，一個人偷偷地訂正到凌晨，然后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我看到她站在籃球場的邊緣，和身邊清一色扎著馬尾辮的女孩一起，為場上打籃球的少年歡呼。她們站在陽光下，寒風的凜冽沒有阻止她們，她們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鼓掌、加油，讓整個操場都仿佛蒸騰出暖意。即便我已感受不到。

　　我看到她和媽媽早上賭氣晚上回家就和好的和睦，我看到她和同學在一起插科打諢，毫無顧忌地開懷大笑，在最初的純白時光里，詮釋最無憂的青春。我看到她們班級里有的同學聽課聽到一半一不小心睡著的可愛，午后的溫暖陽光里，我坐在教室最后的一張空椅上，閉上眼，眼前是因陽光照耀而映出的一片紅色，耳畔聽到的是老師的講課聲，粉筆在黑板上“篤篤”地跳躍，腦子快的男生搶著報答案，或是某個角落里突然冒出一句令全班哄堂大笑的話語。我聽到她們約定著以后要一起去廈門、西藏，一起去希臘看日落，一起去加拿大找已經出國的同學。我坐在那里，笑著笑著，忽然哭了。

　　我一直是憎恨高中的，高考時因為得了高燒缺考了兩門，我自然落榜。這在我就讀的高中是一件非常難堪的事情，盡管原因并不是我不夠好。我不想面對老師和同學的目光，那么多年，我都沒有參加過同學聚會，也沒有回過母校。我甚至換了手機號，讓他們找不到我才好。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自尊而驕傲的，這樣的失敗是生命中的敗筆，我便憎恨，憎恨那三年的奮斗最后終是徒勞，憎恨那三年時光如同浪費一般。

　　后來的日子里，我的日子一直很平淡，沒有風生水起，但也沒有為生計而煩惱。其實我一直都很想念我的高中同學們，通過很多方式，我也知道他們一直掛念著我，我也很后悔，沒能再去母校看一眼，那個裝滿我三年回憶的地方。聽說當年班里最內向的女生的婚紗照還是在校園里拍的，聽說幾乎所有同學，甚至連班主任都一起見證了她的幸福。

　　如今再回來，我好像從知唯的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那樣單純的時光，就那樣被我們揮霍著，無論是快樂憂傷，都比永恒更漫長。

　　可我再也不能回來了。

　　五

　　本子上有被眼淚暈染開的墨跡。靈光使者召喚我回天堂。臨走前，我看了一眼沈知唯，她正在梳頭發，我看到她將長長的黑發梳成高高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略微近視的眼里藏著驕傲、單純、期待，全是青春的神采。

　　我想起她今天好像要月考了，便輕輕地說了句：“加油，好運哦。”

　　四周又是一片單調的純白。上帝見了我，問：“你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我搖搖頭：“沒有，這一趟我感到很圓滿”

　　上帝說：“對于沈知唯的故事……”我打斷他：“不是故事，那是她的人生。”上帝微笑著搖搖頭：“還沒有想起來嗎。你就是她，你就是沈知唯啊。你所經歷的，就是你的人生，你曾經的故事。”

　　六

　　怎么沒有想起來，知唯知唯，并不是什么“知識就是唯一”，父母曾微笑著向自己解釋，這是“知曉你是唯一”的意思啊。

　　怎么沒有想起來，她在操場邊站立的位置，就是當年自己和同學們用粉筆寫下“八班必勝！”的地方。

　　怎么沒有想起來，那個因為一點點小事就會情緒低落的人，就是自己。

　　怎么會沒有想起來，那一碗冷掉的年糕里，是媽媽五點半就起來為自己準備的辛苦和看到女兒幾乎沒吃的心酸。

　　怎么會沒有想起來，人人網上分享過的那個從加拿大學成歸來的少年和他們擁抱的合影。

　　怎么會沒想起來，那是我的青春啊，是我想要忘記想要憎恨的日子。

　　上帝最后告訴我：“每一個來這里的人都會回一趟人間，去往他印象最深的時光。回來后，才能不留遺憾地前往另一個輪回的彼岸。”

　　我乘上了前往彼岸的渡船，船下厚厚的云層下，是我曾經身處的世界。那里有我愛的人，有我曾經憎惡的人，笑淚歡歌，無從攜帶，我的行囊里，只裝了一本冊子，是我回人間時寫下的話。后來我才知道，每一個前往彼岸的人也都會攜帶那本他們重歷時光后寫下感想的那本冊子。那里面記載的各自的人生，各自的故事，是最公平的記述，也用的是最美好最溫暖的筆調。

　　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后悔還是無憾，也許兩者交織，我不愿多想。我知道自己的故事已經有了結尾，不容修改。但我依舊歡喜，找回了青春的記憶，讓我孤獨時有了回憶的資本。

　　七

　　當我忘卻塵世的一切時，我依然擁有那本冊子，便可對身邊的人說：“來，我給你講個故事。”

　　那是我的故事，全世界唯一無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