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記者,站在這里,一座破敗的老屋子前,我正在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只聽到房內傳來一陣陣嘶啞的咳嗽聲,混雜著從四面八方吹來的涼風,囁嚅著,請進。
于是,出于禮儀,我整了整袖口邊緣的褶皺裝模作樣的捋了捋兩鬢多出的發角,在露出毛球的絲邊地毯上蹭了蹭皮鞋,換上一臉的微笑,推開了一扇土色的門。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一臺木質八角桌前,姑且稱它為八角桌吧,盡管它朝南的桌角被厚厚一疊的書本墊得高高的。我站在他的面前,老人用指骨扣了扣面前的桌沿,“請便。”于是,我從西側的床沿邊搬來一把椅子,我不知道它已經為這個家工作了幾年了,是否還牢靠,所以,我先拿自己的屁股掂量掂量重量,放心它不會塌下來后,才慢慢地將身子坐直。
“你就是查克?布萊克?太陽報社的記者?”他那雙銳利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將我全身上下大量一遍,姑疑地開口。
“正是在下。”我扯了扯別在脖頸的領結。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將掌心張開成一個合適的弧度。
我有些受寵若驚的握住他那雙飽經滄桑的手掌,畢竟它屬于曾是納粹戰爭里有過偉大功績的麥克上校。
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們可以開始了。”他將他溝壑縱橫地手脫離我的視線,緊緊地握住了上衣的下擺,“我今天找你來,其實是想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很年輕的故事。”
“哦?”我職業性地從左上角的口袋里掏出筆記本和黑色簽名筆,“那么,您就給我說說吧。”
那是很早很早的故事,那時候的德國,是猶太人的煉獄。我記得,無數個納粹兵在四處掃蕩流落在外的猶太人,可以找到很多很多。當你抓住他們的時候,不管是老人還是小孩,都是面無表情,仿佛是早就料到集中營就是他們的終點,所以我們不用費多少力氣,就可以把他們丟在了綠色集裝車里,命令那些猶太人排排坐好。
我那時候是列兵四隊的上校,我不用費心的去街上抓人,查那些面目恐慌的人的身份,我只需要帶一些隨隊,去街里不起眼的灰房子里找一些藏匿起來的猶太人,把他們揪出來,交給那些自命不凡的列兵們,由他們將這些孤苦的猶太人裝上車,是的,我是在說他們孤苦,只可惜當時的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有一天,我又在德克街道上游蕩,我記得那天我還吹著一首歡快的調子,我拿長筒槍捅開一扇扇禁閉的鐵門,要知道,我那天可是抓住了幾戶猶太人家族,所以我有些過分的驕傲。直到我逛到街尾,準備休息一下,去附近的酒館喝個小酒的時候,我從四樓灰墻壁里聽到了老式錄音機的卡卡轉動聲,你知道,在做納粹的這幾年里,讓我不僅硬了心,同時也讓我的聽覺好得異乎常人。我感覺到我的嘴角在上揚,然后一揮手,將身后的隨隊留在了原地,要知道,對付一窩的猶太人只需要一位納粹領袖就可以了。我慢慢地摸上樓,很可惜四處都是關閉的玻璃門,從里面望去根本空無一人,我再順著樓梯上到四層,回憶著剛才的聲源,覺得好像是從一個櫥柜背后發出來的,可是,一個破舊的櫥柜怎么可能會傳出錄音機的聲音呢?我開始推那個櫥柜,很重,根本推不動,但是我有一種預感,里面就藏著我要的人。很幸運的是,我聽到櫥柜背后想起了陣陣叩擊聲,我記住了節拍,因為長時間的工作讓我知道猶太人都是利用節奏來互相通信的,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回應了幾聲,清脆的叩擊聲。
里面驟然響起了,一個男人輕聲地談話聲:“好像是宼斯先生,他今天出院了,說不定是去黑市為我們倒了一點新鮮的土豆。”我能感覺他正面向我,他說:“是寇斯先生嗎?”我不知道那個寇斯先生是何許人,所以我只是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然后我看到了我這一生最不會忘懷的一幕,深咖色的櫥柜的背后,是一個多么完整的家啊,兩位女士正在廚房削著土豆,似乎她們剛剛才吵過架,別過臉,誰也不理誰,餐桌前,一個約莫14歲的小女孩正在房內唯一的桌上練習著法文拼寫,她的身旁窩著一個可愛的小男生,正在一步步地為她糾錯呢,有一只胖胖的小貓正拱在他們的腳下溫暖地伸著懶腰……
“雖然,我很不想打斷您,麥克上校,但是我必須得問一下。”我停下手上的紙筆,“您說的那個小屋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呢。”
麥克上校煩躁地抹了抹額頭,喝了一口水,很顯然他不喜歡別人打斷他說話,所以他只是敷衍了幾句,“在吧,應該在。”然后開始繼續講他的故事。
我剛剛敘述的一幕,就在我的出現而變得不再定格,我真痛恨當時的我,如果沒有我的出現,或許他們可以幸存,他們可以支撐到戰爭結束那天,我簡直就是一個惡魔,摧毀了他們所有的對未來的夢想。
說著說著,我看到他精瘦的臉上居然掛著幾絲淚水,我不禁也有些傷懷,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重來那該有多好,如果在歷史的前端德國人就和猶太人和平相處那該有多好……那么現在便不會有這么多無辜的生靈離開這個美好的世界,也不會有這么多的人在后悔中度過余生。
我不禁憐憫地看了看這位古稀的上校,繼續聽完他口中的故事。
我看到他們驚慌失措,兩位女士下意識地放聲尖叫,直直地沖上前去,護住他們的孩子,從樓上傳來一聲疑惑的呼喊,那位給我開門的男士連忙沖上臺階,將自己即將下樓的女兒鎖在了房內,然后戰戰兢兢地一步步走下來,擋在我的面前,當他再一次清晰地看到我左臂的標志時,居然沒有更多的慌亂,而是沖著他的家人微笑,告訴他們沒事的,沒事的。這時我看到從左邊房里又走來一位男士,他的表情也是我從未見過的淡定,他們在危機關頭,真真正正地挺起了男人的脊梁,這便是我在很多年以后深刻懷念他們的原因。他們堵住了我,告訴我,他們愿意和我走,但請求放過他們的妻兒,那時的我怎么可能答應,將手槍向上鳴了三聲,我的隨隊便馬不停蹄地趕了上來,他們的臉上都掛著油膩膩的笑容。我的一聲令下,他們便像饑餓的野獸一般沖了出去。他們將女人和小孩趕在一堆,圍住她們,將槍口對準他們的胸膛,剩下幾個人分成兩撥,一群將兩個男士圍在了中間,兇神惡煞如狼鬼,還有一撥沖上了二樓,混著陣陣的砸門聲,我聽到了樓下,我的面前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有尖利的女聲,也有男士穩健的抽泣聲。
沒過多久,這個完整的家,便被我們捅得支離破碎。桌上原有的練習簿早已不翼而飛,兩旁的玻璃碗變成了地上的碎渣,晾在房廳一角的衣服也被我們撕扯的稀爛。頭頂上的吊燈搖搖欲墜,在不停的搖擺,發出轟隆地危機聲。我就站在那里,欣賞我的杰作。
那一群人很快被我們帶走了,我留在這座秘密小屋里,搜尋著可以被順走的值錢物品,很可惜,我當時只找到了幾筐快發爛的土豆,還有幾條皺起來的毛巾,此外竟一無所有,我正生著悶氣,想要踢翻橫在路中間的桌椅,我近了些,看到了三張白紙,喏,我可以拿給你看,這些東西徹底改變了我。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從暗房里拉開了一把抽屜,里面完完整整地躺著一個鐵皮盒子,他小心翼翼地舉起,掀開,里面是幾張薄薄的白紙,油墨字已經看不太清了,只是看到在這四周有淡淡的鉛筆批注。
我有些好奇地直起身子,將頭微微地向前探,“這是……”
麥克上校笑了笑,“這是那個家庭的愿望清單。”
我好像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了,但我也只是安靜地坐下來,執起筆,雖然我知道,我根本不用在隨記了,因為我發誓這個故事我將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他用他獨特的嗓音念給我聽,這是那個小女孩的愿望,她希望她可以重新上學,可以交更多的朋友,而不是在這里吃爛的蔬菜。
這是那個男孩的愿望,他希望他可以不再受父母的管束,在外面的世界,做一只自由飛翔的小鳥。
這是那位小男孩母親的愿望,她希望可以出去做一個美容,看一場電影,泡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
這是……
我驚愕了,這些都是多么卑微而廉價的愿望啊,嗤,對于我們現在的人來說,根本就稱不上是一個愿望吧,而卻在那些年里,在這些猶太人的心里,真真實實地存在過。我不禁將頭抬起,望向上校,我看到他的眼里竟然溢滿了道不明的溫柔,正輕輕地撫摸這張兩邊卷起的褶皺,“你知道嗎,如果那個家庭能活到今天,那么這個最小的小女孩也有30歲了呢,她會有自己喜歡的人,自己崇尚的生活,就這么一直簡單的幸福下去吧。”
可是我……他劇烈的咳嗽了一聲,當我拿到這幾張紙的時候,心也像現在的你一樣深深地顫抖了起來,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我,那時候我是多么的純潔啊,我的愿望也如他們一般,那么的渺小卻不容易實現,我想起了我的媽媽,想起了我的家,我的心在那一刻就突然變得柔和起來,仿佛是被冬天的暖風拂過一般。我瘋狂地沖下樓去,我想放過那一家猶太人,救救我逐漸淪喪的心。
可是,迎接我的卻是綠色集裝車燃起的層層硝煙。
出于我邪惡的念想,我不敢去追那輛車,因為我怕我將會失去我上校頭銜,但是那一家人和睦的瞬間卻無數次地出現在我的夢里,我開始幻想如果沒有我那么這個家庭又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呢。
我開始良心不安,我的夜晚常常被噩夢充斥,我的聽力越來越差……所以,在戰爭結束的前夕,我毅然決然地辭去了上校一職,盡管我很貪戀我獲得過的功績。我開始暗中的協助猶太人,我幫助他們逃去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根據我的情報那里的納粹很少,猶太人基本可以出街活動。我協助了一個又一個的猶太人,或許你會驚訝于我的改變,但是我想要告訴你,如果你的心告訴你你應該怎么做,相信你不會辜負自己的良知。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合上我的記事本的,我只是告訴麥克上校,我笑著告訴他,他的故事可以讓我瞬間爬上首席記者的位置,讓那些曾經嘲笑我的人好好的自省一番。
他只是笑笑,臉上是不合時宜的平靜。“查克,你知道嗎,你剛剛挽救了一顆垂垂老矣的心,讓以后的它走在死亡路上的時候不再感到遺憾,盡管,它還尚存愧疚。
一年后,麥克上校撒手人寰,他的家人告訴托人告訴我,他走時是安詳的,懷里揣著那個鐵皮盒子,穿上了他的納粹服。
那時,我的文章早已登過無數家報社的頭版頭條,有人說是我的文章讓他們改變了對戰后的納粹的看法。我笑而不語。
我怎么能忘懷在一個冬日的午后一個小小的老人對我所言的故事呢。或許改變他們看法的并不是我的文章吧,而是那些納粹們漸漸覺醒的良知……
我坐在自己的家里,為升入天堂的上校,祈禱。
以后的結局,我想,他會知道的吧。
或許有一日,我也會坐在一間小小的屋子里,給來往的故人們,講一個很年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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