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請您沏一壺上好的普洱，再往您的銅纏枝祥云紋嵌珍珠蓋兒的博山爐里注一把檀香，我給您講個故事。我這兒多嘴一句，我只把這個故事當故事寫，您也只把它權當故事聽就好。

　　還是那個格局清朗花木扶疏的小園子，韞歡橫在她黃花梨雕流水花紋的躺椅里，隨意盤了個傾髻，拿一支碧綠通透的扁玉簪綰著。有幾縷青絲散下來，她也不管。反正是見我，哪來那么拘謹。她拿一件裘衣搭在她和那把躺椅上，有肥腴輕暖的陽光不懂嬌羞，直直瀉下來，那袍子上銀色狐毛的尾端便反射著光，我略有些睜不開眼。看著她這樣的愜意，我且羨且妒，伸手替她掖了掖衣角，一壁娓娓跟她說：“你看看，這樣好的陽光，你窩在這椅子里，聽聽嚴雪亭蔣月泉的段子，就著菊花的清香，來碟蓮蓉月餅，漫漫消磨掉一個下午，多少適意。”韞歡嗤笑一聲，頭一歪，露出一截雪白的頸子，冷冷道：“是啊，這樣好的陽光。你要不來，我就一杯葡萄酒，睡在一張蘇繡帳子蝦須簾子的雕花大床上，好好睡一個午覺。等三四點鐘酒醒了，有一個豐神俊朗的小開殷勤服侍我，再來個兌了玫瑰汁子的沐浴，然后一起捧了一本古書殘本，慢慢推敲。這種生活，跟一百五十年前兩江總督的三姨太一樣，才叫做適意。”

　　面對她的伶牙俐齒，我從來只有苦笑的份。無奈之下，只好轉移話題：“講到一百五十年前，有沒有什么留下來的旖旎故事好供我消遣。”她微微一愣，隨即露出一個極其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地問我：“真要聽？”我看了發怵，忙蹙眉道：“我隨口一說，怎么當真了。”她卻正一正坐姿，努嘴道：“來，把那套甜白釉的茶具拿來，六安好不好？我給你講個故事。”

　　我依言做了，在熱氣氤氳間看不真切她的眉眼，只聽到韞歡那把堪比王小玉的好嗓子開始講起了這個故事。

　　“她父親從前是個楊月樓一樣的小生，母親是江南富庶之地的米商家的小姐，像所有的悱惻故事里那樣，男夜奔，女思凡。就這樣私奔出來了。她的外公又氣又急，就這樣撒手去了。其實她的外公并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但少女被情愛沖昏了頭腦，也許她母親這一生就沖動過那末一次，但那一次，卻成了她永遠的痛。”

　　韞歡說到這里，玉指拈起茶杯，微抿一口清茶。我長吁一口氣，道：“完了么？又是一個‘富家小姐愛戲子’的俗套。也值得你這樣？”“聽完。”她睨了我一眼，似乎在諷刺我的不以為然，“這場戲還沒開場。”我一笑：“洗耳恭聽。”

　　“一個除了唱戲不會做任何事的小生，一個從出生起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除了她父親離世前囑明留給她的那份遺產，他們簡直可以說沒有任何依仗。于是他們比任何一對夫妻都更快地，陷入了無休無止的口角。終于在一個毫無特色的日子里，小生摔門而出，就再沒有回來過。而此時，父親留給她的財產，已經所剩無幾。于是從前那個溫婉脫俗的富家小姐，終于被世俗壓彎了腰。她只能出外掙錢養活自己和剛出生的，粉雕玉琢的女兒。”

　　有一片梧桐的葉子飄將下來，落在她的躺椅上,她伸手將它拂去。我終于找到一個喘息的機會，喝了口茶，理一理思路，說：“有點意思。可是你的主角不是那個富家小姐，是那個剛出生的女兒吧？”她輕輕晃動著手里的茶，并未正眼看我：“的確，那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天份也高，人也孝順。只有一點，脾氣倔強，像極了父母。母親不敢再有什么奢望，只求她能平安長大。女孩從小便想要嫁一個讀書人，她弄笛，他吹塤相和。再過了些年，有兒女繞膝，享天倫之樂。”

　　韞歡這話剛說完，我便出言打斷了她：“給她一個名字，給她的那個讀書人也想一個名字。”韞歡一怔，隨即說；“不錯，女孩——扶荔，她在一個初冬遇見了佩雍，她的讀書人。佩雍穿一件黑色的大衣，西裝褲的褶皺剛剛好，圍一條七成新的英國薄羊絨圍巾。站在那里，眉眼間的云淡風輕一下就擢住了扶荔的眼睛。佩雍笑得那么好看，她站在那里看著他的笑容，覺得一陣暈眩。她忽然生出些歲月漸老的滄桑與迷離。后來他們就那么自然的在一起了，他吹塤，她弄笛。佳偶天成。連她的母親，都對這個年輕人贊賞的不得了。盡管外面的時局動蕩，侵略戰爭正進行，然而那時的扶荔，連周身散發出來的，都是無盡的幸福與溫柔。可是佩雍卻有著他的一腔熱血，時常為祖國的興亡憂心忡忡。扶荔雖然覺得國家大事離他們太遠，卻也未反對佩雍，只是一心一意照顧腹中的孩子——她和佩雍的孩子。”

　　韞歡突然停下，看了看天色，問我：“你今晚想吃什么？薺菜餛飩好不好？”我點頭，心卻還沉在扶荔的故事里不能自拔。催促她道：“然后呢？”

　　“扶荔不懂國家大事，但她心疼于佩雍連日來的愁眉不展。春日的某一天，扶荔拉著佩雍，又請了母親出門散心。然而造化就是弄人，母親竟認出了那在街上搜人的特務就是多年未見的，扶荔的父親。彼時的他已是器宇軒昂，春風得意的了，又怎么會一眼認出那容顏衰老的發妻。時隔多年，扶荔母親早已不去想那么多了，反而因為害怕讓佩雍與扶荔惹禍上身，催著他們快走。然而佩雍卻年輕氣盛，嫉惡如仇，沖上前與他理論。扶荔的父親如今才認出那里紅顏已朽落的半百老婦是自己當年的發妻。”

　　聽到這里，暮色已是四合，我卻恍如不知。韞歡亦有些出神，我雖不明白她為何，卻一心想知道結果。可韞歡卻突然打住，神色哀傷，問我：“還想聽下去嗎？”見我執意，她嘆了口氣，重新娓娓道來：

　　“她父親怎么會想讓自己那段不光彩的故事人盡皆知呢？于是災難又一次，由這個男人親手締造。他很快的找到了扶荔他們的住所，又很快地捏造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把佩雍抓走了。扶荔遭此橫禍，動了胎氣，昏厥了數次。母親心疼她，終于偷偷地跑去找自己那薄情的良人,于是醒來的扶荔看到的，便是自己最親近的兩人的尸體。悲慟欲絕的扶荔下定決心，要誕下自己和佩雍的骨血，更要為佩雍報仇。在生下孩子快兩個月后，她將孩子與母親的、自己的故事一起，托付給了鄰居，一個善良卻無子的婦人。然后就有了今天你聽到的，這個故事。”

　　韞歡站起身，整頓下衣冠，對還怔怔坐在椅子上的我說：“起來吧，你的薺菜餛飩應該好了。”我才仿佛回過神一樣，拉著她的手，追問道：“最后呢？扶荔成功了嗎？”

　　“成功了。”她掙開我的手，轉過身去“那個時候被殺的特務那么多，多死一個而已。扶荔當然也死了，即使她不死，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也見不到她的。”

　　我放開手，凝視著她的背影，她不動，我亦不動。夜色已經降臨，連她的背影，也有些模糊。

　　韞歡那把白妞般的嗓音沉默許久，還是響起：“這只是一個故事。但你既然不相信它只是個故事。那我也只好告訴你，扶荔的女兒叫什么不重要，但是如你猜測，她的外孫女，的確是叫韞歡不錯。”

　　我站在原地，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冷到骨子里。

　　來，我給您講個故事。如今您點的這爐香快完了，我講的故事也完了。我這兒再多嘴一句，請您務必，只把它當一個故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