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秋天味道的風劃過枝頭,在這個深沉的夜晚,葉子們沐浴在銀白色的月光下,奏起了清越的歌。
希爾維婭稍稍縮了縮身子,以前絨毛還未完全褪去時,她無時不刻看起來都像一個小毛球。現在象征著飛翔的硬羽已經覆蓋她小小的身子,她卻懷念起被絨毛包裹時那種溫暖與安全感。
她微微地往旁邊蹭了蹭。
“希爾維婭,睡不著么?”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呢喃著,希爾維婭微合的雙眼驟然睜開,正對上那雙倒映著月光的眸子。
希爾維婭縮了縮脖子,輕聲回道,“媽媽對不起,我沒有想吵醒你,但是我、、、我睡不著。”她老老實實地承認。
“沒事,睡吧。”媽媽羅娜微張翅膀,成熟的硬羽在月光下散發著微光,輕撫過希爾維婭的腦袋。希爾維婭識趣地閉上了眼睛,與媽媽緊緊靠在一起,感受著她傳遞過來的溫暖,聽著兩顆心突突跳動的聲音。
夜晚的森林依舊是熱鬧的,除了頭頂葉子們在微風中的輕言細語,草叢中的蛐蛐也同樣拉著奏鳴曲,哦,還有遠方的貓頭鷹先生,他總是在這樣的夜晚,對著月光用嘶啞的聲音吟誦著他新作的詩。
可夜晚的森林卻又如此靜謐。
“媽媽,我們明天,真的、、、要走嗎?”希爾維婭又睜開了她那雙紅豆般的小眼睛。
“恩。”羅娜合著眸子,輕聲應道。
“可、可我不想走。”希爾維婭怯怯地道。
“恩,我知道。”羅娜終于睜開眼睛,憐惜地撫摸著她的小腦袋,“沒有人會愿意離開這里,可我們必須得走了。這片森林越來越小了,我們得去找一個家了,希爾維婭。”
“可、可是大家都不走、、、”
羅娜沉默了片刻,收起翅膀,轉頭凝視著天空中的月亮。葉子在其上投下斑駁的陰影,隨著微風在這個巨大的銀色圓盤上搖擺著,舞蹈著。
“來,希爾維婭,我給你講個故事。”
希爾維婭眼睛發亮,緊靠在羅娜身旁,與她一起望著樹葉縫隙中的銀月。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這個世界剛剛誕生的時候,這片天地什么也沒有,只有灰暗的天空,龜裂的大地和陰嘯的風。”
“但奇跡般的,大地中竟誕生出了一個小小的嫩芽。天地都格外愛惜這片小小的翠色,天空為她投下柔和的光和溫潤的雨,大地擠出每一絲營養助她成長,風是她的玩伴,攜著她的手日以繼夜地唱著歡樂的歌,跳著熱情的舞。”
“她是天空的寵兒,大地的愛子。”
“就這樣,她一天天長大,她的根布滿大地,樹干橫跨天地,樹蔭又將天空覆蓋,甚至是風,也只能狼狽地在她的枝葉里穿梭。她不忍心看到自己一點點的長大卻傷害了助她成長的天地和風。她不忍看到天空露出萎頓的光芒;風在她枝葉的囚牢中失去自由,無心歌唱;大地被她四處蔓延的根吸取著營養,日益干枯頹喪。”
“可她又無法控制自己不成長,她看著自己日益茂密的枝椏焦心如焚,感受著根在土地中的深入而無能為力。天空、大地和風每日都安慰她,她在他們心中,始終都是那個為世界帶來色彩的小小嫩苗。可她的悲傷卻絲毫沒有減少,悲傷一天天堆積,翠綠的葉子逐漸化為焦黃,又化作飛灰消散。直至有一天,悲傷滿溢,凝結成了她枝頭一枚巨大的卵。”
“沒有幾日,卵中便誕生了一只巨大的鳥,覆蓋著如她樹葉般美麗的翠色羽毛。而那就是我們的祖先啊,希爾維婭。”
希爾維婭怔了怔,轉頭看向目光有些迷離的羅娜。
“祖先是她的孩子,是她悲傷的結晶。他沐浴在悲傷的海洋中出生,一睜眼就在她身旁盤旋唱著悲歌,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已被完全傳遞,便在祖先誕生的第二日,倒在了大地的懷抱里,逐漸化作塵埃,將天地贈予她的所有養分奉還。”
“祖先伏在她身上,唱了七天七夜的挽歌,天地與風也隨著他一起,為自己的朋友、孩子哀悼。直到聲音嘶啞滴出鮮血,祖先才意識到母親已經安然離去,現在他所要做的,只有實現母親的遺愿。”
“他找到自己誕生的地方,那顆巨大而晶瑩的,破碎的卵。祖先用他的喙,將卵殼啄碎,變成沙塵般的細粒。他將這些細粒托付給風,風將它們灑向了大地各處,他懇求天空帶來和煦的陽光,降下溫潤的細雨,大地也盡心盡責地撫育著她的子女。”
“每一顆細粒都是一顆種子,它們如那時的她一樣漸漸成長。它們繼承了她的悲傷,她的心意,總是小心翼翼地度量著自己的成長。它們搖擺自己的軀干和枝葉,每日合著風一起唱著過去的歌,跳著過去的舞。它們吸允著天地陽光雨露,并在她倒下的季節——秋季,用枯葉報答天地的恩澤。甚至死亡,它們也選擇了和她一樣的方式,回到大地的懷抱里,將一切奉還。”
“我們的祖先盤旋在天空,望著大地被翠色覆蓋,落下了欣喜的淚。祖先的淚灑落在那些大樹上,又凝結成無數晶瑩的卵,卵日益成熟,又有無數覆蓋著翠色羽毛的鳥破殼而出,將自己的卵殼敲碎,由風領著它們向更遠的地方旅行,安居。如此這般,周而復始,直至整片大地,整個世界都被翠色覆蓋……”
“這就是世界的起源啊,希爾維婭。”
羅娜輕嘆了口氣,結束了這個族中傳承至今的故事。
她轉過頭,身旁的希爾維婭卻已合上小小的眼睛,睡著了。
安詳的呼吸伴著風輕微的“嗚嗚”聲起伏著,偌大的森林中仿佛只留下這般和諧的夜曲。
似乎整片森林,都在羅娜的故事里,沉沉地睡去了。
羅娜抬起翅膀,擁著希爾維婭小小的身子,仰望著被不知何時被云霧覆蓋的,只剩下朦朧光暈的月亮,以輕不可聞,卻滿溢著悲傷的聲音喃喃自語道:“可祖先也不是萬能的,屬于我們的世界,越來越小了啊、、、”
她轉過頭,看向巢的角落里,那里有她們搬家唯一的行李——兩顆翠綠的種子。
希爾維婭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見那棵橫跨天地的巨木,她看見從她身下不斷延伸的蔥郁。那個“她”并沒有死去,她依舊挺立在天地間,以母親的姿態溫柔地俯視著她的子女。那位祖先,舒展著翠羽,盤旋在她身旁,唱著歡樂的歌。在他與風的伴奏下,無數的翠色鳥兒和翠色樹木搖擺著跳起歡快的舞。天空中的太陽為這個盛大的舞會點燃激情。翠色在她眼前旋轉著,舞動著,投射在背上的溫暖也漸漸變得炙熱起來……
越來越熱,越來越熱……
她驀地睜開眼,沒有一絲翠色,甚至連清晨陽光投射在樹葉上那中淡淡的翠金都沒有,眼前出現的,只有映得她眼睛發疼的橙紅色,赤紅色。
大火席卷了整片森林。
“媽媽!”她驚叫著展開翅翼,卻被迎面撲來的熱風推著,在幾乎化作焦炭的巢中翻了一個跟頭,從樹枝上直墜而下。
她慌亂地撲扇著翅膀,卻還是一頭扎在了滾燙的地上,一抬頭,她看到了被燃燒的樹枝壓在下面的羅娜。
“媽媽!”她哀叫著撲上,卻被烈焰擋住了去路。
羅娜仿佛聽到了她的呼喚,微抬起眼皮,眸中竟閃過驚喜的光芒。
“希、希爾維婭!快!把它們帶走!”她艱難地移動著身子,露出其下護著的兩枚翠綠色的種子,“一顆也好!快點!”
希爾維婭哭喊著:“不!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快帶走它們!”羅娜怒吼道,“聽媽媽的話!”
希爾維婭僵了僵,羅娜眸中此時的光芒甚比燃燒的烈焰,她從烈焰的縫隙中穿過,銜起一枚翠綠色的種子。
而就在她騰起的一剎那,一節燃燒的枯木落下,熊熊烈火徹底蓋住了羅娜的身軀。
“媽媽!”希爾維婭在心中嘶吼著,她無法出聲,因為口中有羅娜用生命保護著的種子。
她在被烈焰覆蓋的林中跌跌撞撞地飛行,火舌妄圖纏住它的翅翼,熱浪試圖將她推向烈火地獄。死神一次又一次從她身邊掠過,她只是銜著那枚種子,不斷前行。
可她拙劣的飛行技巧卻無法幫助她脫離這迷亂的熱流,她迷失了方向,直到看到林中聳立的一架巨大的“東西”。
希爾維婭不知道該怎么描述那東西,可她卻能看到它身上反射著火光的鋸齒與利刃,和它身后荒蕪的,僅僅立著無數矮小樹樁的大地。
森冷的寒意席卷全身,她被面前的東西嚇得全身僵硬,死神的手便趁機抓住了她小小的身子。
火舌翻卷,將她背后不久前才剛剛長成的硬羽燒成灰燼。劇烈的灼痛讓她一時找不到自己的雙翼,無力地從空中跌落而下。
她用身子覆蓋住那枚小小的種子,任由烈火在她身上肆虐,疼痛瘋狂地蔓延。
突然,一滴水包裹住了她的身子,那是淚,她這般確信著,那是欣喜而悲傷的淚。
她睜開眼睛,看到了萬里無云的天空上掠過的那個巨大的翠色影子,長長的尾羽在他身后飄蕩,他仰天一聲清鳴。
希爾維婭失神地展開不知何時恢復原樣的雙翼,撲打著,騰身而上。
她追逐著那個翠色的影子,追逐著那個翠色的夢。
這也是,媽媽的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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