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桃林。人間四月,陽光燦爛。桃開得嫵媚多姿,艷艷芳華。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落花,讓人都不忍心踏上殘花道。空氣里充滿了桃花的香味,卻不十分刺鼻,香甜得恰到好處。
如斯良辰美景,謝平卻是無心享受。他不過一介落魄書生,寒窗苦讀數十年,屢屢落第,終是心灰意冷,整日里只能游手好閑混日子。這片桃花林是什么地方,他又是怎么逛到這里來的,他統統都不知道。渾渾噩噩間就來到了這里。
謝平本就家中窮酸,那些微薄的積蓄早就被他整日揮霍得一干二凈。到此時,他已經餓了有些時日了,就倚著桃樹坐下,隨手撈了一把落花往口中送去。
奇異的是,這里的桃花不僅不像普通花卉般入口苦澀青斂,反而散發著濃郁的香氣,嚼在嘴里滋味十分巧妙,像在品一碗陳年桃花釀,讓人如癡如醉。
謝平睜大了眼,自認找到了一塊寶地,心中欣喜萬分。連忙又抓了一把地上的桃花。只是還來不及朝嘴中送去,原本細風淺陽的桃花林突然起了一陣大風,把地上薄薄的落花吹得堆積起來。風里走來一人,依稀可見來人身著白袍,衣袂飄動,一派仙氣。
謝平何時見過這等架勢,當下發了愣。只待那人來到自己跟前。風已經停下,那人雪白的衣袍也停下款擺。謝平抬頭,就看到那人出塵的面孔。雙目狹長,眉眼精致,薄唇輕抿,眼角有一顆朱紅的淚痣,被雪白的皮膚襯得似在散著淺淺的光暈一般。仙氣里染著妖精般的嫵媚嬌艷。
謝平愣了半晌,方才醒悟過來自己也許遇上了傳說中的神仙。隨即立馬向前跪倒,雙手著地,口中道,“不知是何方神仙,在下只是一介書生,若是誤闖了神仙的寶地,還請多多見諒。在下這就告退,再不踏步于此。”
那人卻是輕輕笑了起來,彎腰將謝平扶起來。
“我不是什么神仙。這片桃林確實是我的,但若你來,也未嘗有何不可。我自是十分歡迎有人可以來陪我說說話的。”
謝平任那人將自己扶起,卻也十分驚訝,“你不是神仙?若不是神仙,自己住在這樣一大片桃林里……莫非……你是妖精?!”
那人“噗”一聲笑了出來,“我?我自不是妖精,也不是神仙,只不過住在這里罷了。你若是信不過我,我送你離開這里便是。若是不嫌棄,我倒是十分樂意請你留下在此吃一頓便飯。不知閣下意下如何?”
謝平見那人這樣說,心不再像初時那般驚疑不安,默然盤算著,若是自己就這樣離去,遲早落得個被餓死的下場。這人若真沒有惡意,如此良辰美景,不僅有吃食,說不定還能交個朋友。他若真是妖精,將我拆吃入腹,也不過一死,總比活活餓死來得強。
心下這樣想著,口上就應起來。“好啊,那么便……有勞了。這等美景,又邀我共進一餐,豈有不應之理?”
那人見謝平答應,面上是毫不掩飾的欣喜之情。說道,“既然如此,那么,請隨我來吧。”邊轉身向桃林深處走去。
謝平跟上,看看夾道的桃花,突然想起對方姓甚名誰自己還都不知曉,便問,“鄙人姓謝,單名一個字平,字慕定。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那人輕抿薄唇,“蕭涼生,無字。”
謝平脫口而出,“一碗涼水,生不逢時么。”話說出口方覺失言,實在太過不知好歹。只小心翼翼地觀察蕭涼生的反應,想著如何道歉。
誰料蕭涼生不但不生氣,反倒像想起了什么,定定地道,“一碗涼水,生不逢時么……的確,他也這么說。”
謝平想問,那人是誰,同自己一般不知好歹,莽撞無理么,那為何涼生似是十分懷念那人?
想想又覺自己不過一方過客,方才失禮已是大忌,涼生不加以怪罪自該慶幸。現下若是打聽那么多,更是不識禮數了。便打消了這念頭。
桃林深處有一條清冽的小溪,溪旁是一座精致的小瓦房。屋頂是墨綠色的瓦片,這時候也鋪了薄薄一層落花,寧靜愜意。
謝平對這處瓦房甚是歡喜,被涼生引進門,打量了一圈。里面的布置很精簡,中央是一張桃木做的桌子。這應該是外堂,通往里間的門洞上掛了一塊青布簾。方才涼生挑布進去了,這會兒出來,手上有一個小酒壇,兩只瓷白的小酒杯,放在桌上。復又轉身進去,將幾道菜品拿出,倒像是早料到謝平要來,事先備下的。
蕭涼生對謝平說,“坐吧。今個兒我可是把珍藏好久的桃花釀拿出來招待你了。”
斜坡早就餓壞了,自是很樂意地坐下。倒也不客氣,拿過涼生遞給他的木筷就開始吃。涼生在他對面坐下,也悠悠地吃起來。
大約腹內四分飽了,謝平對桃花釀的興趣終于被吊起。謝平不嗜酒,但偶爾也淺酌幾口。之前在桃林吃那些桃花的味道仍不能忘,唇齒留香。若是這樣的桃花釀成酒,該是想想就讓人垂涎三尺的美味。
蕭涼生似是看出謝平心中所想,擺好酒杯,給謝平和自己都斟滿。謝平端起酒杯,淺抿一口。
確實是人間美味,酒順著喉嚨滑下,一路都不斷散發著濃郁的香氣。酒很是甘甜醇厚,一點都不見苦澀,是上等的佳釀。而謝平卻不知為何,竟品出一點似曾相識的味道。
謝平放下酒杯,見蕭涼生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眼角的淚痣紅得越發妖艷,在雪白的肌膚上竟透出幾分涼薄的凄苦。
謝平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地笑笑,“不知蕭兄再看些什么?莫不是我吃的東西沾在了臉上?”
蕭涼生搖搖頭,“自然不是。我只是在想……這般喝酒也無趣。慕定是書生吧,該是看過不少故事。不如,你來講個故事,權當下酒?”
謝平被這么一問竟是愣了,有些尷尬地低聲道,“不瞞蕭兄,我雖是苦讀數十年,但畢竟都是些四書五經等迂書,實在沒有什么精彩的故事可講。”
蕭涼生卻是不依不饒,“就算是四書五經,你也講一段經義來,我也只管聽便是。”
謝平見他這般堅持,只好道,“既然如此,我便講一段前朝歷史罷。也不知何處看來的,只記得在我腦中印了好久不曾忘卻。你要聽我便講,總比聽四書五經來的有趣。”
蕭涼生自是滿口答應。謝平清清嗓子,就開講。
“承宣帝是前朝的一位帝王。彼時龍生九子,承宣帝也有九個兒子。九位皇子中八個都是一表人才,文韜武略,無所不通。性格也是有所不同,大皇子溫文爾雅,君子如玉,二皇子沉穩內斂,風度有佳,三皇子霸氣雄偉,王者天成。如此下去,前八位皇子均是人中龍鳳,而九位皇子里最沒出息的當屬九皇子。
“九皇子生母身份低賤,是個通房丫頭。在承宣帝醉酒之時偶承君恩,誕下九皇子。九皇子生來就不成大器,整日游手好閑,還妄圖修仙成佛。不讀詩書不修禮儀,最是不討他父皇歡喜。身為皇子地位還不如皇上的貼身太監。
“九皇子這般沒出息的人,也不知使了些什么手段,竟是結交上當朝太傅的小兒子。二人同進同出共枕眠,不知何為體統。據說這位太傅的小兒子本是要同他爹一樣要飽讀詩書入朝為官的,竟被那九皇子帶得也是游手好閑,胸無大志。起得太傅硬生生打斷了他兒子的一條腿。只是那小兒子也是任性得很,不見悔改,二人感情還是好得如漆似膠。
“再后來,是前朝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九龍奪嫡。一時朝堂風浪大作。說是九龍,那九皇子壓根就是擺設,沒有人將他放在眼里。最后是二皇子奪得大局,至于九皇子去了哪里,也沒有人知曉了。是被殺了,還是自己逃出宮外,這些都不重要了。隨他一同消失在史書上的,還有他那親密無間的太傅小兒子。”
故事講完了,謝平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略有些自嘲得笑笑,“不知從哪本野史上看來的,當不得真。”
蕭涼生竟是沉默了。將白瓷杯中的桃花釀一口飲盡。過了半晌,輕輕開口,“來,慕定,我也來給你講一個故事。
“他是前朝承宣帝最不受寵的幺兒,排行老九。他的九個哥哥都是皇子,哪怕不是嫡出也由貴妃所生。只有他,是一個低賤的通房丫頭生下的。
“他不會詩書,不會禮儀。因為他只要同哥哥們一同去太傅院學習,他的哥哥就會欺負他,放狗來咬他,撕他的書,潑他一身墨汁。更不要說學習武功了。于是他干脆自暴自棄,游手好閑。
“知道某一天,他在太傅院的后院,假山旁看到他,太傅的小兒子。穿著淺藍的袍子,倚著假山讀著書。看到他就道,你是九皇子罷,最不受寵的。
“九皇子心想,真真好大的膽子,對皇子如此大逆不道。雖然他說的,的確是實話。那穿藍袍的,見九皇子面容苦澀,并不言語,竟是笑了。頰邊一個淺窩,真真笑靨如花。
“‘因你不受寵,爹爹就不好好教你是么?無妨,我來教你可好?我是太傅的小兒子,洛遷。比你大不了幾歲,你且喚我一聲洛哥哥,我便教你。’
“九皇子有些難以置信,太傅的小兒子,愿意來教自己這不得寵的廢物詩書?唯恐洛遷反悔,連忙應下,連叫了好幾聲‘洛哥哥’。那洛遷倒也是說到做到,只是囑咐九皇子切莫將自己教他的事情傳出去。
“九皇子就這樣跟著太傅的小兒子偷偷學著他哥哥們學的東西,在洛遷的指點下,表面與洛遷是終日廝混,不做正事,實則韜光養晦。還到處發表自己所謂的修仙之道,一切不過是掩人耳目之舉。
“誰料有一天,洛遷幫助九皇子的事情,終是被太傅察覺。太傅一心想要輔佐大皇子做上龍椅,哪只自己的小兒子正背著自己教導九皇子。當下氣得他掄起棍子就打,硬生生打斷了洛遷的一條腿。然而洛遷拖著殘腿,仍是悉心教導九皇子,連他的爹爹也管不住了,只得放任他去。
“九龍奪嫡的時候,九皇子的實力已經不比任何一位皇子差了。洛遷教他兵法,教他治國之道。而彼時的九皇子,突然就不想搶奪那把金光閃閃的龍椅了。因為洛遷為了他積勞成疾,死在了病榻上。
“九皇子一直想問洛遷為何要幫他,卻是永無時日去問了。九皇子不甘心。一夜之間,九皇子就在皇宮中消失了。九皇子沒有死,他去了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真的去修仙了,因為只有神佛才能逆天,能挽回一個人的性命。他要把洛遷從陰曹地府救出來,問清楚他這個問題。
“九皇子成仙,化盡畢生修為闖入地府。他偷食了天帝的仙丹,修為大增,抵擋十萬陰兵都不在話下。
“可是,他到底晚了一步。到底眼睜睜看洛遷飲下了那碗孟婆湯。到底看著他走過了那座奈何橋。
“天終究是沒有逆成,但偷食仙丹擅闖地府的罪名,九皇子都是要擔下的。他的體內有三根噬魂釘,他不會死,他只會在每月滿月只是享盡噬心之痛,永生永世。
“他不怕受罰,只怕找不到洛遷,問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親手栽了一片桃花林,用自己最后一點綿薄的仙力釀出洛遷最愛喝的桃花釀,想引那喝了孟婆湯的混蛋來到這里。
“哦,對,忘了說。九皇子不是神仙,也不是妖孽。他是罪仙,帶著罪孽的,仙。”
蕭涼生說完,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盯著謝平。謝平早已淚流滿面,此時聲音嘶啞,宛若子規啼血。
“蕭涼生,你不是說九皇子想知道洛遷為何這樣傾盡全力幫他么。只因小洛遷一次在寒冬,被狠心的爹爹罰在雪地里跪一晚上。他以為自己熬不過去,結果有個自稱九皇子的孩子,給他送了一只肉包。
“九皇子。不受寵的九皇子,在自己都吃不飽的時候,把自己的晚飯,分了一只包子給從小就被關在家里,沒有朋友的小洛遷。”
醒木一聲收,說書人輕抿了一口茶。滿堂的人都追著問,謝平就是洛遷,九皇子就是蕭涼生吧。那故事里的他們,最后如何了呢?
說書人但笑不語,只待下一場說書,開頭還是那樣。
“來,客官慢坐,我來給你講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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