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周末下午。我,葛李泰,正在小區的花園里練球。運球,上籃,投球。“進!”我慣用的三分絕技,橙褐色的球劃過一道優美的拋物線,準確無誤地落在籃筐里。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我身上的膚色已被陽光曬得棕黃,林楓說我抬起手咕嘟咕嘟喝冰露時可以從側面清晰地看到手臂上線條的起伏,像一頭在夜幕中涌動的小獸。他總是那么文藝。
其時對于一個熱愛體育的男生來說,揮灑汗水似乎就是與生俱來的本能,汗水從體內源源不斷流出的感覺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當然,如果有塑造體形練腹肌這種求之不得的副產品就更錦上添花了。因此,我一直堅持打籃球。
此時,我喝完大半瓶礦泉水后忽然感到有些無聊。這倒是少有的。也許是林楓那小子沒來的緣故,我心里嘟噥著。
林楓是我的鄰居兼同學,而且還是從小學到高中的籃球隊隊友,算得上是鐵哥們。不同的是,林楓人如其名,“玉樹臨風”,深受女孩子們的喜愛。而我呢,則是書生氣十足的長相,還算白凈的臉龐上架著一副海藍色的半框眼鏡。濃密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從來不會有一絲飄逸的效果。可想而知,女生們問我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道題怎么做?……”
閑話少敘,此時此刻,我成功地完成三步上籃,開始百無聊賴地倚在紫藤架下計算日落時間。作為數學課代表的我,總是不放過任何一個鍛煉的機會。然而看著胖乎乎的紅太陽像氫氣球一樣遲遲不下落,我終于停止了數秒針的無聊活動,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剝了起來。不知為何,我覺得這個動作是如此熟悉,仿佛在哪兒見過。恍然間我又看見那個穿紫色連衣裙、扎著雙馬尾的女孩,一手抓著一根滿是花穗的狗尾草,一手牽著一條藍眼睛的德牧,遠遠地向我走來。
那是小川。
1
你一定對我故弄玄虛的籃球表演和對林楓的廣告詞感到厭煩了罷。那么,來,我給你講個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小川與我。
小川姓周,比我矮一點點(但在女生里算高的,因為我有1.75m)很瘦,笑起來左臉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單眼皮,眼瞼上有一顆黑痣。哎,不對,這樣說好像太乏味了。如果是林楓應該會說,“在一個清風溫柔的黃昏……”也許這樣講會有一點詩情畫意。好吧,那就從那個風很清澈,暮色很溫柔的黃昏講起。
那天我一樣是在打籃球。顯然,當年我的球技還沒有像如今一般日臻圓熟。球重重地地砸在籃筐上,“砰”地一聲落到地上,然后向紫藤架的方向反彈過去。就在我飛快地撲身撿球的當口,忽聞一陣犬吠,接著一個紫羅蘭色連衣裙的女孩迅速轉過身,橙褐色的籃球幾乎是貼著她的鬢角飛過。我呆呆地釘在那里不知所措,倒是那個紫衣女孩先在我眼前揮揮手,笑著說,“你沒事吧?”這句話怎么看也得我對她說。
我一臉驚魂未定地撿回球,貓著腰來穿過紫藤架上垂下的枝條,踏上青石地面,抬頭卻看見一只藍眼睛的德牧汪汪地沖我吼叫,晃動著脖頸上的棕色毛發。你一定可以想象當時我的反應一定不亞于在夜場的恐怖片里看到貞子。這時候,紫衣女孩拽了拽繩索,忍俊不禁地對躲閃一邊的我說:“別怕,它不咬人的。”她丹鳳眼里洋溢著燦爛的微笑,好像剛剛看了一出卓別林的喜劇。
她笑的時候,露出一雙俏皮的虎牙。
“你好啊!我叫小川。”她忽然對我說。我把籃球抱在腰間,提防著那條外國狗,“你好……我,我叫葛李泰……”我發誓我當時絕對不是怕狗(雖然我小時候被叔叔家那條白色貴賓抓傷過),我只是跑得有點喘而已。
“葛李泰?……好有意思的名字,你父母是怎么想到的?”她好奇地睜大眼睛問我,那表情就像一只純真的小鹿。
我很高興她沒有說出古怪這個詞。因為從小到大,聽到我名字之人的第一反應往往都是飯店里那道著名的菜——蛤蜊蒸蛋。于是我很謙虛地微笑起來,努力表現地像個好學生,因為我的襯衣想比已經被我的臟手抹得黑乎乎了。“這個啊,其實很簡單,我爸姓葛,我媽姓李,所以就叫葛李泰啦!”
還沒等我說完,她就有些失望地打斷我,“原來這樣啊,我還以為是因為葛麗泰?嘉寶呢!”我一頭霧水地站在那里,不明白她說的是誰。
還好她及時轉移了話題,指著那所圍著白漆柵欄,門口蹲著兩只小石獅子的別墅樓說,“喏,你看!那是我家。”她說這句話時,眼睛里沒有預料中的喜悅,反而好像隱藏著淡淡的哀愁。
不是每個家庭都是孩子快樂的園地。那時的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所以,當她笑著向我揮揮手,牽著牧羊犬走進白色柵欄時,我迷惘而又困惑地望著,那濃紫的霞光中,她孤寂的背影。
2
我得知她姓周,是在一次和林楓的對話以后。
我們倆汗流浹背地坐在健身器材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可樂塞薯條。我喝得有些飽,迷迷糊糊中仿佛聽到一陣微弱的琴音從白色別墅里逸出。
“你知道那棟白柵欄的房子里住著什么人嗎?”我打著飽嗝問。
林楓不以為然地抬起頭,昏黃的路燈打在他前額的劉海上,“周老板啊!還能有誰?”仿佛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我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忙不迭地向他打探。從林楓的口中,我終于獲悉,那棟別墅里住著的,是我們區最有名的飯店景陽飯店的周老板和他的女兒。周老板幾年前離異,我經常看見他帶著金戒指,在柜臺那邊打電話,電話機也是很考究的鏤空金屬紋案。
我還得知小川原名叫周緣川,是父母希望姻緣綿延悠長,川流不息。母親離開后,她好像改了名字。不過,遇到我的那一天,她很燦爛地對我笑,一雙丹鳳眼如新月彎彎,“你好啊!我叫小川。”健康明媚的表情就如任何一個幸福的孩子。
然而,我在她轉身的一剎那,紫色霞光中蕭瑟的背影里,感受到了花萼下,那根疼痛的刺。
3
小川和我一樣,不怎么待見鋼琴。她眨巴著長長睫毛告訴我“寶藍,橘紅,蘋果綠,我喜歡一切絢麗的糖果色,就是討厭單調的黑白琴鍵!”的時候,我簡直難抑終覓知音的激動想要沖過去抱一抱她,如果小川是男生的話。
然而她的鋼琴彈得非常好,小學就過了十級。不像我,充其量就是在客人來時露一手。相處得久了,那只德國牧羊犬不在對我亂吼,允許我撫摸頸上的長毛。她說它的名字叫“薰衣草”,我非常詫異,“它的眼睛不是藍色的嗎?”
“和顏色無關,這是我的一個夢,”她坐在草坪上,手里捏著一串丁香花編的手鏈,喃喃自語,“我想要找一個安靜的小鎮,有一大片紫色的熏衣草,像普羅旺斯那樣。白天背著畫板自由畫畫,晚上呢,嗅著花香,安然入夢。”她說這句話時,臉上是陶醉的表情。我只有在聽她哼唱德彪西的《月光》時,才見到過這樣沉醉其中。
她不喜歡彈琴,卻愛聽音樂。
我和她常常坐在紫藤架下,一人塞一只耳機,聽諸如《藍色多瑙河》、《小牧羊人》這類靈動悠揚的曲目。紫色的藤蘿花瓣披落下來,拂拭著她黑色的裙擺。
耳機自然是我的,我會幫她下載想聽的曲目。她戴著墨鏡套著金戒指、身為飯店老板的父親,像對待藍眼睛的牧羊犬一樣把她圈禁起來,不是用鐵籠子,而是用和鋼琴。隨手扔掉她苦心繪成的畫,然后在她哭鬧的時候,塞給她大把鈔票去買娃娃。
有一天,打完籃球擦汗的時候,我問她,“你爸這樣子管你,你不怨恨他嗎?”
“那是沒有意義的事情,浪費太多精力。也許有一天,當我有了足夠的錢買到牛奶和面包,我會去真正的普羅旺斯。”那是我用紫藤遒勁的枝條編成秋千,她興奮地爬上去后答復我的話。她扎著雙馬尾,頭發上戴著用狗尾巴草和蒲公英編成的花環,非常俏麗。
我瞇著眼抬頭看她,陽光斑斑駁駁地灑在她的裙擺上。那一刻,我覺得她真像《羅馬假日》里赫本演的公主,渴望自由卻又不得不在樊籠里。
天邊的彤紅的火燒云一點點彌漫成紫色,像一聲沉重的嘆息。
4
后來我很久沒見她,在紫藤架下依然可以聽到斷斷續續的琴聲。
某天放學,再一次路過那白漆的雕花柵欄時,看到一個油漆工正把它刷上俗氣的金粉。院子里的月季花開得正好,那只牧羊犬卻不見了,我詫異地詢問旁邊監督的一個中年男人,答復是“周先生嗎?哦,他們家搬走了。飯店的生意不好,把這里的房子賣掉了。”離開,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我不得而知。她父親還會逼著她練琴嗎?她還能找到夢中那個春暖花開的小鎮寫生嗎?
沉重的紫色再一次籠罩了我的心,關于一個紫衣女孩和她未竟的夢想。
5
轉眼,我高二了,要到“912”農場學農。出發的那天,是史上最強的臺風。經過兩個小時的車程,渾身濕漉漉的踏入了那片寧靜清新的土地。當我心情陰郁地走進大禮堂時,耳畔飄過“嘉寶,怎么我們這次有三個學校一塊學農啊?”的話語。
我下意識地回頭,一個穿著思遠中學校服的女孩映入眼簾,雙馬尾,露出一對可愛的虎牙。我心一震,是她嗎?可是她的臉上分明還架著一副黑邊眼鏡。
我心中擁起一份憧憬和期盼。葛麗泰?嘉寶?那好像是她喜歡的影星。記憶的碎片隱隱約約地浮現,像拼圖一樣拼湊起來。主席臺上老師的入營教育我全然沒有聽進。只聽到德育老師在開玩笑“912”農場不是“就要愛”農場,禮堂爆發出一陣笑聲。我的眼鏡像高倍掃描儀,不時搜索著思遠中學的校服,但,長發的女孩太多,黑壓壓一片,根本辨認不清。
視野里全是一片藍悠悠的校服的海洋。
6
學農的第二天,湛藍的天空漂浮著很多白云,零星的閃過幾只小麻雀,空氣中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郊區的空氣著實清新。早上六點整,一個寢室的人都很準時地醒來了。
上午是在地里戴著勞動手套干農活,除草是一項并不容易的農活,我終于明白什么叫站著說話不腰疼,因為我的腰明顯感覺有些酸脹了,便假裝上廁所溜出去休息了一下。在田埂上,我看到一簇茂密的狗尾巴草,下意識地伸手去摘。一只白皙的手同時伸了過來,露出一截天藍色的思遠中學校服。
我們同時抬頭,女生扎著我熟悉的雙馬尾,戴著狗尾草和蒲公英編織的花環,已摘下了眼鏡。“小川?”我欣喜若狂。她歪著腦袋端詳了我半天,“哎呀,你……是我小時候的鄰居葛李泰么?”我忙不迭地點頭,問她要了手機號碼。
她教我用柳樹葉當笛子吹,還說,“原以為只是小說和電視劇里才有的情節,沒想到正能吹出聲音來,可惜沒有音調。”她說她現在叫周嘉寶,父親續娶了一位音樂老師。繼母不在逼她練琴,鼓勵她學自己喜歡的東西。
“沒有壓力地彈琴真是一種享受,”她笑著露出左臉上的酒窩,“等到高三,也許我可以報考藝術特長生,有了加分,我就可以進美術設計專業了。”
你還可以去普羅旺斯,我在心里默默地說。
這個時候,她像一位真正的公主,手中有一支充滿魔力的綠笛。
回到西瓜地里,我悄悄地發了一條短信,“今天又見到你,真是奇跡。”第二天中午收到回復的一個“笑臉”。
7
聯歡晚會上,各路高手各顯神通。周小川,哦不,周嘉寶,彈奏了一曲德彪西的《回憶》,說要獻給一位曾帶給她快樂的朋友。曲高和寡,很少有人聽得懂這首鋼琴曲。然而我懂,我全都明白,那紫色的薔薇架下斑斕的夢想。
一曲終了,我帶頭鼓掌,周圍的人也紛紛舞起了熒光棒。我一直拍到手掌通紅,知道全場的人都寂靜下來。她在舞臺中央看著我,眼里有一點晶瑩。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發生在紫藤架下。你不信嗎?那你可以問林楓,他正好走過來了,你可以讓他用更文藝的方式復述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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