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然的筆點了幾下頭,終于無力地叩落在桌子上。
“同桌照顧一下旁邊困覺的同學!”即使高中老師習慣放羊式的管理,對于上課稀稀松松的氣氛習以為常,也不可能容忍一頭栽在臂彎里的人數占去了班級的三分之一。
神志尚且清醒的都搖醒了自己身邊那位昏昏欲睡的或是已經夢會周公的同桌。陳蝶衣腦子里還回味著那句“照顧一下旁邊困覺的同學”里濃濃的鄉音,不知怎么想的,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了許然的背上。然后一抬頭恰好撞上老師驚訝且憤怒的眼神。
“陳蝶衣,你下課來一下我辦公室。”
從老師辦公室里出來,許然已經拎著外套在外頭等著了,看見蝶衣出來就挽住她的手臂往教室里走。
“老師怎么說你了。”
“她問我為什么沒叫醒你還給你披衣服?!?/p>
“那你為什么沒叫醒我?”
陳蝶衣輕松地聳了聳肩,“因為她讓我‘照顧’一下旁邊的同學啊”
“陳蝶衣你讀書讀傻了嗎!”許然一拳頭砸向陳蝶衣的肩膀,發現對方沒有躲開,而是用手掌迎上來包住了拳頭。
“手好冷啊?!钡碌拿碱^皺了皺,“你剛才怎么又上課睡覺,都高三了還這么不知道要???????”
“誒你怎么和我媽一樣老是說這種話?!痹S然瞥了一眼她,把她喉嚨里的長篇大論都堵了回去。
“那你那筆記本給我看看記了多少筆記?!?/p>
陳蝶衣拿過她的筆記本,上面只有清爽的一行字: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
“許然你可以啊,只是把文章第一句話抄了一遍就沒有了?”陳蝶衣拿出自己的課本,“紅筆圈的是重點,抄完我明天檢查?!?/p>
“回宿舍晚了就沒熱水了,今天就送你到校門口吧。”陳蝶衣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把課本放進許然的書包。
走往校門的路上,許然把落葉踩得咵嚓響,直到到了門口才放過飽受摧殘的一地金黃,才放開和陳蝶衣握得出了汗的手。蝶衣看著她越走越遠,秋風猛烈地扇了梧桐一記耳光,漫天的金黃鋪天蓋地狂舞而下,滿眼的金黃模糊了蝶衣的眼,再看清時,許然已經消失在視野了。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
最初遇見許然時,就像是一只蝴蝶飛到自己的夢境里,陳蝶衣打開了熱水,相遇時的場景和熱水的蒸汽一同蒙上她的眼。許然很漂亮,大約是很多男生會把她當做女神的那種類型。剛開學的時候,打聽許然的男生常常假裝不經意地路過窗口往里邊偷瞄??上гS然只有女神的外表沒有女神內心,她不習慣被關注,不習慣和陌生的人打交道,不習慣頻繁出現在課桌里的零食和寫著莫名語句的小紙條。作為同桌的陳蝶衣變成了許然的屏障,把她好好地保護在一道屏障里。
和所有女生的友誼發展都是相似的——給老師取外號,一起看電影逛街,形影不離,無話不說。青春期似乎總是有八卦和悸動在十七八歲的少女們心里涌動,但是陳蝶衣和許然反倒從不講這些,不是刻意的繞開,更像是一個還遙遠著觸碰不到的話題。
許然的空間里沒有自己的自拍,大多都是偷拍一旁的陳蝶衣——在籃球架下面打籃球的陳蝶衣,在理發店剪去一頭長發的陳蝶衣,在體育課上偷偷窩在角落里背單詞的陳蝶衣??????全部都是她。
陳蝶衣不是不知道外人是怎么說的。不是不知道這種過度親密的關系在別人的嘴里翻飛出怎樣曖昧的故事。她只一心要護許然一個安穩的世界,一起安穩地走過高中三年。
一起走過那么久的日子,僅僅洗了個澡就在腦子里快進播放了一遍,時光飛逝卻不忘記把任何人留在原地,全部裹挾著往前奔跑。陳蝶衣在晚自習前到了教室,短發還濕漉漉地滴著水。
忽然,她瞥見許然的抽屜里有一張粉色的信封。心和發梢的水滴瞬間凝固住了。她小心地取出粉色的信封,封口已經拆開過了。她知道偷看他人的信件是多么卑鄙的事情,即使是許然的也不可以。但是可疑的粉色信封和突然凝固的心跳讓她停不下打開信封的手。
信的內容和她猜想的一樣,甜膩和曖昧的字眼充斥在字里行間。
她把信照原樣疊好放了回去,晚自習時控制不住地把頭扭去看許然的桌肚。心思恍惚著卻有無數個問題在腦海里。為什么許然不告訴她,為什么她不再同她什么都分享,為什么會有一種患得患失害怕失去的感覺。
室友沒有發現陳蝶衣的異常,還拿著白天“同桌照顧一下旁邊困覺的同學”這個梗打趣。還擠眉弄眼地湊到蝶衣面前,“你和許然到底是什么關系呀?!彼恢挂淮温爠e人問這個問題,每次都一笑了之或者以捏起拳頭佯裝要打人收場。
可是這一次她愣住了,一時間什么反應都沒有。甚至害怕了,她和她到底算什么關系,為什么再次被問道這個問題時卻被問到心慌。
后來的日子就像什么的都沒有發生一樣,卻什么都變了。陳蝶衣在等,等許然想起這件事然后咬著耳朵告訴她這件事,等許然偷偷摸摸地拿出一只粉紅色的信封問她應該怎么辦??????也不是什么都沒等到,她等來了許然越發多的借口不讓她送她去校門,越發少地去看她打球。
放學時,陳蝶衣攔住了許然,她猶豫了一下說,“來,我給你講個故事?!标惖轮v的是舊時兩個戲子的故事,兩個相依為命的男子,一段沒有戳破的感情。故事很短,但是陳蝶衣講得很慢很慢,她盯著許然的眼睛,她要從中看到她的答案。
故事里,他和他演了最后一出霸王別姬,一個活著走下戲臺,一個假戲真做自刎在血泊中。
“你怎么看?”
“故事結束了?”許然惜字如金地擠出一句話,眼神卻往外瞟著,嘴上沒說什么身體卻出賣了她——有人在等她,她怕那人等急了。
“嗯,結束了”陳蝶衣側過身讓出一條道,看著許然像蝴蝶一樣輕快地跑了出去。
許然,你不知道故事的主角是真實存在的,他們叫段小樓和程蝶衣。
陳蝶衣,程蝶衣。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他們沒有在一起,我們也不會。
你問我故事是不是結束了,我只能回答是,結束了。蝴蝶要飛出我的夢境了,就像蝴蝶要破繭一樣——沒有人攔得住。如今,蝴蝶不再需要她這個繭了。
事實上蝴蝶的確破繭了,蛻變了。許然把梳得高高的馬尾放了下來,會是不是把自拍傳到網上,落落大方地接受贊美的目光。陳蝶衣有意無意地看見了好幾次她坐在一個男生的自行車后座許然的空間開始有了一個新的相冊,陳蝶衣第一次發現自己被設置在了權限之外,許然,終于要離開她的夢境了。
俄然覺,則遽遽然周也。
生疏是從一點點開始的,卻能日積月累成巨大的鴻溝。期中考過后,老師把陳蝶衣叫去了辦公室。笑得合不攏嘴地夸她有潛力,“幸虧醒悟得早,不和那種混在一道了,不然哪能像現在那么有出息喲?!?/p>
一番話狠狠地撕開了陳蝶衣的傷口。那天,老師把她叫去辦公室,說的不止是上課給許然披衣服的事。陳蝶衣猶記得老師說的一句“別和這種不學習的人老是混在一起”。嫌棄的語氣,鄙夷的眼神都像扎在蝶衣心頭的刺。當時她在心里暗暗發誓要讓帶著許然和她一起努力,一起用出色的功課讓老師知道他的判斷是錯誤的。
她多想要反駁,反駁說許然不是老師口中鄙薄的“那種人”。
可惜現實卻打了她一耳光。那只粉色的信封出現后,許然不僅與她漸行漸遠,連同功課也每況愈下。
陳蝶衣從老師辦公室出來回到教室,教室早就被高三的緊張淹沒。她見許然趴在桌子上,課本筆記都攤開在桌上,陳蝶衣走過去把外套輕披在她肩上,卻瞥見攤開的筆記上工整地抄著——
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則周與蝴蝶,必有分矣。
許然和陳蝶衣,終于要到了分道揚鑣的一天了。陳蝶衣不曾再去主動聯系許然了——如同許然也未曾主動找過她一般。大學,畢業,工作。沒有許然的日子像是快進播放,反而腦海中仍然保存著的點滴,在陳蝶衣每一次洗澡時閉上眼都看得到和許然在一起的點滴百看不厭地播放著,就像一首舍不得切換的單曲循環的歌。莊周迷戀上了蝴蝶,當蝴蝶飛出夢境時,她麻痹著不想從夢中醒來。她從別人那里聽說過許然的后來,她都不愿意相信,許然是她的蝴蝶,是一個別人不能篡改玷污的夢
“陳老師?!睂W生從門口探出頭來向里面張望了一眼。
“進來吧?!标惖侣唤浶牡亟o她講解了幾道題目后看見了學生一頭利落的短發,像極了當時的自己,她的嘴唇抿了幾下,“來,我給你講一個故事?!?/p>
學生順從地湊過來,聽著陳舊的故事從老師嘴里吐露,年少到底是耐不住要追問到底的急性子——“老師,那段小樓和程蝶衣有沒有在一起?!薄袄蠋煟涡堑降讗鄄粣鄢痰聟取保钡铰牭蕉涡亲载貞蚺_,年輕的目光里充滿疑惑——“老師,故事結束了?”
所有的故事時間都會作出解答。他們沒有在一起。
故事真的結束了。
那天晚上,陳蝶衣洗澡時不再在記憶里看到過往的景象,她做了一個夢,夢到她變成一只蝴蝶,飛過時間,飛過鴻溝,飛進了許然的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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