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168作品 作者：陳若水

　　我低頭望向我的雙手，這也許是我最后能做的事情了。

　　 這是一雙什么樣的手？整雙手被蒼白柔韌的皮膚所覆蓋，從皮膚的下面可以感覺出骨骼支撐出了整雙手的形狀，細長條的肌肉妥帖的填充在其中，暗青色的血管緊密的沿著肌肉的走向延伸著，在皮下勾勒出骨骼的高低起伏，骨節處微微凸起，泛出連接處筋腱的白色，其上的皮膚像眼睛，皺起，再向上，淡粉色的指甲邊緣被一層半透明的皮質包裹住，底端隱約顯出模糊的白月牙，指甲邊緣與指腹平齊，留了一線白。整雙手隨著運動，手背上的筋骨不斷地抽動，起伏，將皮膚不斷地頂起。

　　 它們倆在做什么？它們在一架法國洛可可風格的古鍵琴上彈奏著Varianto25FromTheGoldbergVariationsInGMajor，BWV988。隨著鋼琴后一根根羽管被金屬絲勾起，纖細冷靜的音符在房間內漂浮游蕩著，相互碰撞，擊破，鋒利碎片灑落一地。這碎片閃著青色的冷光，也許某個人被刺傷，所以周圍彌漫著濃郁鮮血的甜腥，然后一層厚厚的油漆氣味粗劣的覆蓋在這甜美之上。

　　 以上只是這個故事的開場。我叫R，我的職業是鋼琴調音師。我出生在Dorf小鎮，按照父母的教導三歲開始學習鋼琴，不可置否的說，我很有天賦。彈琴時，勻調的和諧總是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熨的四周的一切服帖平整。我之后便開始替人調音，可是鋼琴彈得好并不代表別人會愿意請你調音，我的日子一直過的寡淡清貧，就像清粥里的米粒。

　　 我不甘于這種無趣且貧窮的生活，我想要改變。所以，我搬家到離開Dorf很遠的Kasper小城，這個小城多富人居住，富人多的地方，齷齪的事也多。這樣我的計劃才可能成功吧！

　　 我開始假裝自己是個盲人調音師。于是我戴上了墨鏡，在家中面對鏡子模仿各種樣式的僵死眼珠，面對鏡子，我看到了自己深陷的眼窩，瘦削的兩頰，蒼白的面容，神經質的嘴角。很好，這就是我所要的一名鋼琴調音師該有的外形。我并且開始利用聽覺和觸覺處理一切的事物。我要讓自己從內心相信自己就是個盲人，眼前除了無盡的黑暗什么也不存在。

　　 你問我為什么要假裝盲人？因為，庸俗的人群總是相信一種感官的缺失會帶來另一種感官的發達。因為我是個盲人，所以我的聽覺會超人地發達。而作為一名鋼琴調音師，有什么比一雙敏銳的耳朵更能博得庸俗的富人的青睞呢？對了！還有的就是我永遠不會看見他們金錢背后的秘密，他們的秘密是永遠也不會被一名小小的調音師散播出去。富人最在乎的不就是自己的社會形象嗎？他們所期待的公眾認為自己的額形象大多是：愛好藝術，富有品味，內心寬容，冠冕堂皇。那我就滿足一下他們的這些愿望。

　　 我逐漸進入了自己所編排的這場令人興奮，充滿欺騙的戲。我對可能看到的所有秘密充滿了期待，還沒有看到，我的心里就已經快活的受不了?；钤谑郎献钪匾木褪侨霊?，扮演好每個充滿別人期待的角色，深深進入每個設定好的背景。用一片虛幻的黑暗，換取所有真實的秘密，這難道不劃算嗎？

　　 果然，按照我的計劃，一名瞎眼的鋼琴調音師，在Kasper，非常的受歡迎。

　　 富人們不僅請我調音，還總是在調音之后請我彈奏幾曲。

　　 請原諒我，我實在難以抑制內心的快樂，也因為你是我的第一個聽眾，也是我的最后一個聽眾，所以我想要和你分享這種狂熱的快樂。

　　 按照我個人的工作規則，所有請我上門的客人都需要提前打電話預約。然后我會在我自己的用盲語寫就的小冊子上記錄下這凹凹凸凸的信息，按時上門提供服務。

　　 第一次，我接到了一位女舞者的電話，邀請我上門為她的伴舞鋼琴調音，我欣然接受了。進門后，她將我領至了鋼琴邊，隨后便走出了舞蹈房。我取出工具，打開了琴箱，鋼琴其實并沒有什么大問題，只是因為天氣干燥，鋼弦有些收縮，我很快就調整處理好，調音時迸出的音符慢慢消失在了她的舞蹈房中。工作完畢后，我拉開了琴凳，開始試彈。我第一次在Kasper彈響了BWV988，我最愛的作品之一。我每次調音結束都會彈奏這首曲子。我以后還會在這個城市彈響無數遍這首曲子的，我相信。隨著音符的出現，女舞者又重新回到了房間里，只不過這次她，一絲不掛，只有一條紅紗纏繞在身上。我頓時心跳加速，雙手繼續在琴鍵上移動著。我心中有一根柔韌厚實的線隨著心跳不規則地彈動，帶起周圍一圈的意識都泛起漣漪，一層層的重疊，一層層的泯滅，在重疊和泯滅之間被推向黑暗的遠處。我開始讓自己的呼吸變得像睡著時那樣均勻而平穩，讓自己的大腦放緩速度，像被關掉的電視一樣，逐漸的亮度調暗，最終光線消失，讓自己的血液在軌道中緩緩運行，像沉默安靜的河流。我什么也沒有看見，沒錯，我什么也沒有看見?？墒?，我還是忍不住把目光瞥向她，如果有墨鏡的幫助，再怎么看其實也沒什么關系吧。那條紅紗從她的肩頭流淌下，傾瀉在了她的身前，在腰際上略微收束，貼合著柔軟的身軀，然后就重重的垂墜了下去。整片紅紗在雙乳之間略微皺褶，透過一片紅色的陰影可以隱約瞥見胸前的兩抹嫣紅，就像奶油布丁上的櫻桃點綴。她開始隨著我的琴聲起舞，她臂膀處的肌肉在紅紗下緊繃了起來，顯出了有力的線條，她小腿上的肌肉顯示了出來，修長堅韌的肌肉帶動著雙腿劃破冰涼的空氣，紅紗像火焰的精靈一樣在她的皮膚上游移，撫摸，伴隨著琴聲的節拍在空中旋轉飛舞著。整個房間中只有音符墜落，足尖敲擊木地板和濃烈的呼吸聲，交織成了一張密密匝匝的網，勒住了我。一曲彈罷，女舞者的胸膛隨著濃重的呼吸大幅度的起伏，胸骨被急速收縮的皮膚包裹，顯出輪廓，乳房也隨之顫動著。我提起了工具包，道了一聲謝，接過支票摸索著墻壁走出了門，我知道女舞者還在后面看著我，我深吸一口氣，用腳底妥帖的丈量了到門口的每一寸地板。走出公寓的一瞬間，細密的冷汗從背后和腋下滲出，打濕了襯衫，內心像一大罐水，猛地底部被敲碎，碎片被水裹挾著狠狠撞擊在了水泥地上。

　　 自從這一次之后，我的耐受力就強的多了。我看見過桌面上堆積的大摞鈔票，沙發上散落的注射器和錫箔紙，這一幕幕場景伴隨著主人的和藹優雅的面容，統統被我收藏在了內心的寶箱中，就像一顆顆火光璀璨的鉆石。每一次的取用品味，都激起了我心中無比的快樂和舒暢。用一片虛幻的黑暗，換取所有真實的秘密，這難道不劃算嗎？

　　 直到最后一次。

　　 今天，我接受了一位富翁遺孀的預約，這位夫人喜愛音樂，并且以品味出眾聞名于社交圈，出現時刻都萬分光彩照人，優雅得體，把她比作一只長頸黑天鵝恰如其分，仿佛只能在遠處看著她獨自在澄澈的湖面徘徊逡巡。

　　 幾個小時之前，我站在了她的門前，聽見了房間內的氣釘槍的響聲，一直傳說老婦人最近在鉆研木工活，這也就沒什么奇怪的，可是要把老夫人和木工活聯系在一起，還是有一些奇異。我拍了拍身上的呢大衣，抓了抓頭發，希望給這個社交圈的女王留下好印象。然后，我按下了門鈴。奇怪，怎么沒有人來開門，剛才還不是聽見聲響？我又按了一下，隔壁的門卻開了，一個頭上纏滿了發卷，穿著睡衣亂糟糟的老太太開了門，一臉疑惑的盯著我，我覺得渾身不適，但鑒于我是一個盲人，我沒有任何表示。入戲要深，我告訴自己。

　　 這時，面前的門突然打開，隔壁的老太突然表情急速變化，像看見妖怪一樣一臉驚懼的甩上了門，金屬的撞擊聲突兀的回蕩在走廊內。我回過神，空洞的雙眼望向面前，老婦人穿著一身暗紅色長裙，明知不會有任何反應，卻對著我恰當的露出珍珠般圓潤的微笑。我的眼神依舊空洞，經過了這么多次的秘密的獨特體驗，我已經處變不驚，我確信我不會有絲毫的破綻，可以平靜坦然地像一把無所畏懼的利刀面對所有的驚奇。老夫人說了聲跟我來，就走在了前面，我就著輕微的腳步聲跟了上去。我看著老婦人裙擺上的暗紅色漸變圖案，深深贊佩著她的品味。云霧一般的白發配著端莊簡潔的長裙，就像晶瑩的紅酒在長腳玻璃杯里旋轉一樣，帶起了一層薄薄的醇香。我被帶到了鋼琴邊上開始了修理，老夫人轉身進入了另一個房間。鋼琴只不過是我偷窺（姑且可以這么說吧）的一個道具而已，在我的手底下，只不過是一個玩具，經我的手指輕巧的一擺弄，輕而易舉的就校準了。我今天什么驚奇都沒有看見，一切都很平和完滿，對于老夫人的表里如一我覺得十分的乏味無趣，但還是準備完成最后的一曲。我拉開了琴凳，妥帖的把自己安頓在了上面。這時，一陣濃烈刺鼻的油漆味彌漫了過來，我覺得異常反感，裝作不在意的四周環顧，一切都正常。嗯？！我的目光集中在了老夫人消失的門后，里面有什么呢？我的好奇心像發情的兔子一樣急切的跳動著。老夫人這時走了出來，在門被帶上的一瞬間，我看見了什么?。?！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雙慘白的大腳從門縫內露出，腳底被鮮血染紅了，凝固的血漿半掛在腳上，濃烈甜腥的血腥氣向我撲面而來。我頓時手足無措，手指下的音樂罕見的錯亂了一個音符，老夫人警覺的目光狠狠刺向了我，我低下頭，深深吐出一口氣，內心的弦狂亂的被彈動，老夫人走了出來，手里還拿著一把槍。隨著老婦人的走近，我心中的弦，徹底繃斷了，兩截弦邊緣卷曲著猛然的躍起，擊穿了空氣，發出輕微的嗡鳴聲，綻放了一瞬間，隨即無力地帶著殘破的身軀頹唐的在空中搖擺著，什么也沒有了。老夫人站停在了我的身邊，我故作鎮靜，我的雙手在一架法國洛可可風格的古鍵琴上彈奏著Varianto25FromTheGoldbergVariationsInGMajor，BWV988。隨著鋼琴后一根根羽管被金屬絲勾起，纖細冷靜的音符在房間內漂浮游蕩著，相互碰撞，擊破，鋒利碎片灑落一地。這碎片閃著青色的冷光，也許某個人被刺傷，所以周圍彌漫著濃郁鮮血的甜腥，然后一層厚厚的油漆氣味粗劣的覆蓋在這甜美之上。我企圖用這甜美可人的琴聲掩蓋我心中的癲狂，可是好像并不怎么起效，老夫人向我舉起了槍，黑黝冷酷的金屬在我的太陽穴邊上散發出硝煙的氣息。

　　 我低頭望向我的雙手，這也許是我最后能做的事情了。

　　 這是一雙什么樣的手？整雙手被蒼白柔韌的皮膚所覆蓋，從皮膚的下面可以感覺出骨骼支撐出了整雙手的形狀，細長條的肌肉妥帖的填充在其中，暗青色的血管緊密的沿著肌肉的走向延伸著，在皮下勾勒出骨骼的高低起伏，骨節處微微凸起，泛出連接處筋腱的白色，其上的皮膚像眼睛，皺起，再向上，淡粉色的指甲邊緣被一層半透明的皮質包裹住，底端隱約顯出模糊的白月牙，指甲邊緣與指腹平齊，留了一線白。整雙手隨著運動，手背上的筋骨不斷地抽動，起伏，將皮膚不斷地頂起。

　　 故事的結局也許只有你能看見，我已不再期盼。

　　 隨著那扇大門轟然關上，一切的戲都已落幕。

　　 也許只是我自己入戲太深，一切都已經像扣下的扳機，無法挽回。

　　 有時入戲太深，未必是好事吧。

　　 我的意識隨著隨著心跳不規則地彈動，帶起周圍一圈的意識都泛起漣漪，一層層的重疊，一層層的泯滅，在重疊和泯滅之間被推向黑暗的遠處。

　　 戲，已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