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午后,總是那么的美好。濕潤的空氣仿佛能凝出晶水。我走在路上,微微的笑著。口袋里揣著一本書,封面閃著熒藍色的光,《時間在守望者的路上》。
我把它從口袋里拿出來,隨意翻了幾頁,眼前,似乎又浮現出了她,細長卻晶亮的目光。
19829.15
我從她的房子里,帶走了她的靈魂。我以為她的靈魂會是堅硬,冰涼的。就如同她的人生。但是當她的靈魂觸到我的指尖,我才發現,她是我見過最柔軟,最透明的靈魂了。仿佛是流動的水。
是的,你們知道我是誰。
我的工作并不只是每天帶走一些人的靈魂,我其實更喜歡把他們的故事記錄下來。一生的故事。
我喜歡講故事。
因為這樣讓我覺得,我似乎經歷了他們的人生。
那么,你們喜歡聽故事么?
是的,所有人都喜歡聽故事。
那么,來,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關于我手中這本書的作者。
瓊娜?米歇爾的故事。
1938.3.23故事才剛剛開始。
3月的德國,依然是一個寒冰冷霜的國家,仿佛呼出的氣都能瞬間結冰。瓊娜?米歇爾。我說過了,是我們的主人公。那時候的她,才僅僅10歲而已,住在漢瑪菈大街,一個貧民窟里的一座低矮的磚房里。
瓊娜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喬治?米歇爾,瓊娜的爸爸,是大街上唯一的一座教堂里唯一的牧師。蒂莎?安迪斯,瓊娜的媽媽,沒有固定的工作,平日里就靠給富人區里的高貴小姐洗洗衣服來補貼家用。
有必要介紹一下喬治和蒂莎。
喬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僥幸的避開了我,我以為我會在那天帶走他的靈魂,只不過當我靠近他的時候,他的心臟還在胸腔里好好跳著呢。
蒂莎,喔,那個惡心的婆娘,她強大的肺活量完全和她1.54的身高成反比,通常她的吼聲可以讓整條大街的人統統聽到。
我到現在還記得她尖利的吼叫,還有那一下下打在瓊娜頭上的木勺。
不過,蒂莎始終愛著瓊娜,只不過她的愛是體現在骯臟的侮辱和無情的打罵上了。
回到正題。
當時元首(你們知道我說的是誰)命令所有的德國小孩都必須穿上納粹的制服上學,必須接受納粹訓練。每天喬治替瓊娜穿上制服的時候,眼里總是有些渾濁的情感,藏得很深,但是瓊娜能感覺得到,她是一個敏感的女孩。
喬治把瓊娜衣服上的最后一顆扣子扣好,拍了拍她的肩,溫柔的囑咐著上學前的最后一句叮嚀:“瓊娜,記得要對所有人說,萬歲,希特勒。”
“好的,爸爸。”瓊娜乖乖的點點頭。
萬歲,希特勒。
目送著瓊娜走遠,喬治輕輕的嘆了口氣。
身后,傳來蒂莎高分貝的命令:“喬治!快過來洗碗,你這頭蠢豬!”
瓊娜走在路上,“恰巧”遇到了鄰居兼好友兼同學的皮特?塞斯翁。彼特?塞斯翁吹著口哨連蹦帶跳的跑到瓊娜身邊。身上,是極不協調的制服,領子還縮在脖子里。
關于皮特?塞斯翁我只想說,
更讓你惱火的不是讓你討厭的男孩,而是有一個,
喜歡你的男孩。
皮特吹著口哨問瓊娜:“今天你還去不去踢足球了?”
瓊娜搖搖頭,有些恨恨地說:“媽媽讓我去送衣服。”只有在好朋友面前,瓊娜才會收起她平時乖巧的表情。
皮特有些失望,肚子里一直咕咕叫讓他很不舒服,“瓊娜,你餓嗎?”
瓊娜猶豫了好久,點了點頭。
自從戰爭侵襲了德國的上空,食物來源幾乎全斷了,雜貨店里的儲存的可憐的食物也一日飆升。蒂莎只好做一大鍋豌豆湯,不是吃一天兩天,而是吃一個月。
今天的早飯,是薄薄的一層豌豆泥。
皮特悄悄地附在瓊娜的耳邊,“今天會有人開著供給食物的卡車來。我知道他們要在這里停車休息。”
“然后呢。”瓊娜恍惚明白了什么。
“偷。”皮特輕輕的吐出這個字。
皮特?塞斯翁,那個面黃肌瘦的男孩,那個身上總是臟兮兮的男孩,第一次教會了瓊娜什么是偷。
瓊娜有片刻的驚詫,她從來沒有想過去偷東西,只是,“偷”在她的腦海里已經揮之不去了。
“瓊娜,你跑的快嗎?”
快,瓊娜想。
“我跑的快。”
她太餓了。
卡車停了下來。皮特向瓊娜使了使眼色,便偷偷摸摸的爬進了裝滿食物籃子里,抓了一大把,又揣了很多在口袋里。瓊娜只是看著,不敢動手。皮特小心翼翼的從卡車里跳下來,沒想到撞翻了籃子,送貨員猛地驚覺,朝著皮特大喊:“你個兔崽子,偷我東西,別跑!”皮特慌忙拉住瓊娜的手,“快跑,瓊娜!”
瓊娜沒命的跑起來。
離家還有1英里遠的時候皮特停了下來,望了望后面,見沒人追上,放心的吁了口氣。開始吃口袋里的蛋糕。
瓊娜呆呆的看著,肚子越來越餓了。
皮特看見瓊娜沒動口,又看到她兩手空空,眼里似是要擠出水般,便知道了。皮特從口袋里拿出一袋餅干,一塊蛋糕和一片黑面包,塞到瓊娜的手中。
“吃吧。”
瓊娜感激的望著皮特,咽下口水,狼吞虎咽的吞著餅干。
“小母豬,親一個怎么樣?”皮特突然停止咽食,嬉皮笑臉的望著瓊娜。
瓊娜滿意的打著嗝,白了皮特一眼,“滾,蠢豬。”
這樣過了幾年,我離開了漢瑪菈大街,那里沒人離開他的靈魂,我必須工作,所以我去了那些戰火紛亂的地區,帶走那些戰死士兵的靈魂。
再次回到德國,是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
漢瑪菈大街上的很多人都因為饑餓撒手人寰,我每天的工作量很大,一天幾乎同時有10個靈魂被我抱在懷里。
只不過瓊娜和皮特并沒有饑餓的煩惱,臉色甚至更加紅潤了些。
你們知道是為什么。
皮特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嬉皮賴臉的拉著瓊娜:“親一個吧,小母豬。”
瓊娜只是白他,不說話。
1941.8.21夏夜,故事到了高潮。
夜里,一個枯瘦的男人頂著羽毛般的頭發敲開了喬治?米歇爾家的大門。
我知道,命運開始轉變。
那個男人,博庫那?艾修,32歲。是喬治的忘年交米羅?艾修的兒子。
而他們,
是猶太人。
喬治把博庫那安置在地下室里,拿了一個衣柜做掩護。博庫那唯一能說的只是:
“對不起,對不起。”
誰都知道,如果博庫那被蓋世太保發現后果會是怎樣,
后果就是,
我的懷里,又將多出4個靈魂。
喬治搖了搖頭,“這不是你的錯,博庫那,你和我們是一樣的。”
蒂莎只是喃喃的,用一種不可思議地輕柔的語氣說著,
“耶穌啊,圣母瑪利亞啊。”
很久以前,當喬治還是個年輕牧師,他的鄰居米羅?艾修就和他是非常好的朋友,也因為這樣,漢瑪菈大街上沒有一個人愿意和喬治走得太近,只是因為米羅是個純猶太人。喬治只是幫助米羅刷了一面墻,米羅就被納粹帶走,而當天,我就從他僵硬的身體里帶走了他的靈魂。
喬治也因為這樣,對元首的信仰開始動搖。
蒂莎不止一次的提醒瓊娜,“別說出去,你個小蠢豬,要是說出去了有你好看的!”末了,她想說些什么安慰一下瓊娜,不過她沒有說出口,只是緩緩地摸著瓊娜的柔軟的金發。
我說過了嗎?瓊娜是個敏感的女孩,家里驟然的改變讓她很不適應,媽媽不再大聲講話,有時候,甚至可以看到她虔誠的坐在床邊,祈禱著。爸爸不再微笑,他每天夜里都會去查看博庫那的情況,然后,揉揉干澀的眼睛,嘆了口氣。
最讓瓊娜好奇的還是躺在地下室不敢輕舉妄動的博庫那,她喜歡那個人,即使他有鳥窩一般的頭發。他們會輕聲細語的聊著過去。有時候,博庫那會給瓊娜講一些很久遠的故事,就像我一樣。然后他們在黑夜里沉睡。
也是在這個時候,瓊娜有些明白爸爸當初眼里渾濁的情感了。
一天, 風和日麗。正是猶太人游街示眾的好日子。
幾百個猶太人被捆在一起,用一輛小型馬車拉著,那些猶太人的臉上掛著疲憊而木然的表情,骯臟不堪的雙手倚著車欄,又似乎是在向路人討些東西吃。
瓊娜不可抑止地想,如果博庫那被抓住了,是不是也會是那個樣子,頹然無措。
內心突然被疼痛盈滿,她從口袋里抓出一把餅干,拋到了馬車里。
猶太人像瘋了似的,瘋狂的扭動著身子,想要彎腰撿那些餅干,仿佛就像是舞臺上可笑丑陋的小丑,撿到了就往嘴里塞,絕望的淚水滴在冰涼的地面上。
蓋世太保抽出皮鞭,狠狠的抽打著那群可悲的猶太人,直至他們皮開肉綻。我走向前,抱著些靈魂,離開。
納粹把瓊娜拎到馬路中間,皮鞋踩著瓊娜的臉,迫使她的靠在尖銳的石子地上,她感覺到自己的臉在流血,有什么溫熱的液體從鼻子流到脖頸。
“快喊,你個蠢豬,萬歲,希特勒!”
瓊娜閉著嘴,沒有說話,她可以看到路旁的皮特一臉痛苦的看著她,手握得緊緊的。
納粹抽出皮鞭,往瓊娜身上打去,臉上,背上,大腿上。幾乎每一寸的皮膚都受到了鞭子的洗禮,火辣辣的疼,瓊娜覺得自己的傷口裂開了,赤裸裸的暴露在空氣中。她疼得發瘋,我幾乎想要上前帶走她的靈魂,可是她不給我。
瓊娜昏過去了。
當天夜里,一個男人離開了喬治的家,他頂著羽毛一般的頭發,默默的走了。
喬治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不起,博庫那。”
“你們為我做的夠多了。”
幾天以后,瓊娜醒了,她費力的轉動著受傷的脖子,皮特在她的床邊,看到她醒了,大叫著:“喬治叔叔,蒂莎嬸嬸,瓊娜醒了!”轉而,又面向瓊娜,“小母豬,親一個怎么樣?”
瓊娜沒有白他,只是閉了眼。
因為她知道,博庫那一定是走了,因為她的魯莽,博庫那不能再呆在地下室里了。
她只是祈禱著,
“博庫那,別死,求你了。”
幾個月后,我在集中營里帶走了博庫那的靈魂。
1944.5.16親愛的聽者,故事要結束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即將結束,喬治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征當兵,然而,又一次僥幸躲過了我,他安全的回到了家鄉,見到了自己深愛的兩個女人。
那一年,瓊娜已經16歲了。
此時的她躲在地下室的防空洞里寫著些什么,是的,我想你已經猜出來了,是我手中的這本書《時間在守望者的路上》。她一天寫10頁,沒過幾個月就已經完成了一大半。
皮特依舊每天找瓊娜踢足球,只是他們不再偷東西了,當瓊娜把餅干拋給猶太人的時候就不再偷東西了。
瓊娜有時候在地下室過夜的時候依然會想念那個曾經在地下室里躺著的男人,希望死亡不會帶走他。
災難就這么突如其來。
一份蘇聯空軍手中的名單:
需要炸毀的地點:漢瑪菈大街。
那天,我帶走了漢瑪菈大街里所有人的靈魂,包括喬治?米歇爾,包括蒂莎?安迪斯,也包括皮特?塞斯翁。
唯獨瓊娜?米歇爾,那天夜里,她躲在防空洞里寫著小說,睡著了。
當她從防空洞里被人救出來的時候,冰涼的石板上,躺著喬治和蒂莎的尸體,我站在他們的身后。瓊娜撲上去,撕心裂肺的哭喊著,“爸爸,媽媽!”他們不再聽到女兒的呼喊。
在墻角邊,她找到了只剩下上半身的皮特。她流著眼淚吻著皮特的雙唇。“醒醒啊……”
親一個怎么樣,小母豬?
故事結束了。
我講述了瓊娜的故事,即使她不曾留于歷史,可是我記住了她,就像是我記住了她的故事一樣。
我把書放進口袋里,揉了揉眼睛。
我的故事講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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