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154作品 作者：張予立

　　一切都是幻象，一切都不能改變……

　　——題記

　　（一）

　　“誠嘉他……昨天走了。”手機那端傳來高中同學荀玉略帶哽咽沙啞的聲音。

　　“行，我知道了，什么時候舉辦葬禮？”

　　“夢溪你真的變了。你就一點都不關心，不想問問是什么原因嗎？他一個人患了絕癥在國外孤獨死去，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他自始至終都在等待……”

　　誠嘉……這個名字確實很熟悉，我猶記得他的父母在這個城市有很廣闊的人緣，我確實應該好好準備一下去參加他的葬禮，將自己扮演成他所交好的朋友，這樣將自己介紹給出席葬禮的有聲望人士。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

　　“經理，該去開會了。”

　　是嗎，已經這么晚了。我毫不留情地掛掉對方的電話，這次的會議有很重要的項目要討論，我起身站立。

　　“這就來。”

　　（二）

　　皺著眉頭研究著手上的信紙。

　　收信人顯然是我，而寄信人竟然是荀玉所說的已經去世的誠嘉。紙上沒有任何說明，只有一行清秀的字跡：

　　來，我給你講個故事。

　　附加一行地址。

　　地址恰好在葬禮舉行的位置附近。誠嘉這個人性格古怪，這么多年在國外孑然一身，這是他的家人寄出的別出心裁的葬禮請柬也說不定。既然順路，我收起這封信，不妨去看看，只是去一探究竟。

　　（三）

　　竟然是一所學校。

　　這……不就是我就讀的高中嗎？因為是周六，除了門衛就沒有其他人在，沒想到門衛竟然像事先知道了一般，毫無戒心地為我開了門。

　　我走在寂靜無人的校園小徑上，蔭翳的樹林投下斑駁錯落有致的影，忽然一陣笑聲從左側傳來，我警覺地回了頭。

　　“郭嘉……真是太好的名字了。”從拐角處顯出身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扎著長長的馬尾辮，穿著校服，全身洋溢著陽光般的青春活力，側過臉去同一個男孩說笑。他們似乎沒有注意到我，自顧自地談著話。

　　“郭嘉這名字，”男孩的聲音略顯無奈，“又是你取的什么新綽號嗎，是你奇思妙想的結晶，你智慧提升表現？”

　　“怎么，若我是曹孟德轉世，那么你必定是郭嘉，祭酒同學，作為我的參謀，這么無上的榮耀你還不滿意嗎？”

　　一路說笑著，終是走到了我面前，見到她正臉的那一刻，仿佛一道電流流經了我的身體，我四肢僵硬、動彈不得，女孩的臉，正是與我長得一模一樣！

　　不，這不是什么相像，這女孩分明就是高中時期的我！

　　“我定要作為君王，到時軍臨城下，我們公分天下，哈哈……”年輕時的我是這么灑脫不羈、任性又不管不顧。女孩的步伐是輕盈的，女孩臉上的表情是柔和的，女孩眼中的光芒，是信任。

　　雖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鬼使神差地，我跟在他們后面靜靜地走著。

　　（三）

　　移步換景。來到操場上，倆人竟然不見了身影。四下查看，發現他們正跪坐在操場邊沿，男孩在架著架子，女孩在搗鼓一架天文望遠鏡，身上的秋季校服已經變為冬裝，卻還止不住的有些瑟瑟發抖。

　　“郭嘉，真希望我們的天文社能越辦越好。”女孩說著話，空氣中便有了淡淡的白霧。“對著今夜的星辰明月，你不覺得應該吟詠一兩首詩詞嗎？”

　　“丞相，”男孩笑起來，“現在最應考慮的問題不是晚上會不會下雨嗎？”

　　這天晚上有星子，那是清冷而又潔凈的凡塵露水，點點閃爍，照耀著夜空下兩人并排而坐的倆人，女孩抱膝，歪著腦袋皺著眉，半天說不出話來。忽然，她舒展了眉頭，咧嘴笑道：“有了，我剛寫了一首絕句，你覺得如何？

　　郭外雅興吟樂詩，

　　辰星明滅月見遲。

　　夾水明鏡雙橋憶，

　　去年瑤臺梅花時。

　　還記得四年前的這樣一個點點星子的月夜嗎？我們就是在天文興趣小組的活動上認識的。那時梅花還有幽幽的香，清冷又出塵。”

　　“我覺得這首詩……很好。”

　　“奉孝，你怎么不來一首現代詩？這不是你最擅長的嗎，三行情詩什么的。”

　　“對著你，我覺得我寫不出來。”

　　“是沒那個能耐吧。你說，我們再創一個詩詞社團怎么樣。”

　　男孩哭笑不得：“丞相真是強人所難。”

　　“奉孝，有時我會祈禱，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走出這小小的一方土地，去看一眼大千世界。我，不喜歡社會上的爾虞我詐，不想要紛亂利欲打擾我的生活。郭嘉，我們約定永遠不會改變，就在這靜謐的星子之下，在這亙古不變的夜空之下，保持著最真實純真的心，像這樣幸福地走下去。”

　　男孩笑了，男孩的笑容很真實，也很溫暖。“這就是你的夢想嗎，真是傻，但是，我卻很喜歡。”

　　“祭酒，那你的夢想是什么？”

　　“真巧，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陪你一起去看看這世界上其他的美麗。”

　　他們收拾了行裝，倆人一前一后向教學樓走去，星子銀色的光輝還輕輕柔柔地灑在他們的身上，是一幅無比美麗而又和諧的圖景，像是針錐狠狠刺在心上，我的眼神迷離，我怎么能忘記……

　　（三）

　　在教室門口，是高二（1）班。推門進去，此時班級里鬧哄哄的，罪魁禍首便是剛剛發下來的化學測試卷。

　　“天哪，”那是荀玉，高中時的她還是短發，活潑俏皮又無憂無慮的樣子，夸張地瞪大了眼，“夢溪你這次化學考的分數真高……80分吶，這次老師下手太重了，全班及格的人就沒有多少，80分吶……”

　　“這不值得夸耀，”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試卷里有涉及很多高三甚至大學才會教的提高題，我只是之前學了點皮毛罷了。”

　　忽然，班級的另一邊傳來一陣驚呼。

　　“怎么回事？”

　　“95分？！郭誠嘉你還是人嗎？”

　　“大學霸啊！”

　　“學霸求教……”

　　被人群包圍的男孩手足無措，幾乎全班都涌了過去，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了：女孩欣慰地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卻漸漸凝固，最后退散在嘴角。她靜靜地、靜靜地坐下，窗外桃花飄落，她，一臉落寞。

　　（四）

　　飛快奔跑的腳步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女孩正在走廊里飛快奔來。對于女孩的世界里，我是不存在的，所以與我擦肩而過的她毫無知覺。她只是深深皺著眉，臉漲得通紅，徑直跑到男孩課桌前。

　　“聽說你要走了？！去哪里，為什么轉學？”

　　“我……要去國外留學了。”

　　死一般的寂靜。

　　“你說……什么……”女孩的雙眼突然變得迷茫，細細的冷汗從她額上沁出，任誰都可以看出，她、不敢相信，她、無力承受。

　　“你不回來了？！對，你怎么會想要回來，你會在那里讀完高中，繼而考取大學，去看一看你所向往的那個更大更廣闊的世界！而我，永遠都擺脫不了一塵不變的命運，在這個狹小的世界里腐爛至死！你要走了，我竟然是最后一個得知這個消息的人！你要走了，竟然連一個等待的謊言都不愿留下！哦，不，你怎么會和我討論、你怎么會愿意等候？我以為自己是誰？我、永遠也及不上你這個天才！”

　　“夢溪你聽我解釋……”

　　“不用解釋，郭誠嘉，我不會阻止你離開，也沒有那個能力阻止你放棄這么好的機會。不用等我，若干年后漸漸淡出我的生活的，是你。若干年后在繁華的都市忘卻自我的，也將是你。”

　　女孩咬著自己的下唇，窗外是沾衣欲濕的杏花雨，教室里，是她轉過頭去，如雨難止的淚水。失望、憤怒，她從他身邊走開，義無反顧。

　　“還記得我給你寫的藏頭詩嗎？每句開頭是‘郭’、‘辰’、‘夾’、‘去’，諧音是‘郭誠嘉去’，本應只藏你的名字的，沒想到陰差陽錯，卻應了這句話，郭誠嘉去。”

　　男孩的手無力落在膝上，低著頭，黯然的表情是現在的我難以承受的疼痛。男孩以手覆面，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最后一朵桃花落盡，他也沒有等到她的歸來。

　　（五）

　　站在高三（1）班的門前，我看到的只有女孩和荀玉。女孩正在漫不經心地理著書包，荀玉站在她身后，欲言又止，許久才下定決心。

　　“你為什么不和他和好？非要鬧到斷絕往來這個地步嗎？曹夢溪，你們從前關系那么要好，好歹互相通通信啊。”

　　女孩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停在半空中。

　　“我……心中也會內疚。偶爾會后悔自己當初為什么那么沖動，說了那么多那么重的話。可是，我的倔強與自尊心讓我不忍低頭。在變得更優秀之前，我還不想與他對話，我，要用我全部的努力去學習，去實現我的夢想，去證明一些本來就存在卻不被相信的東西。

　　“荀玉，你知道嗎，現在的我每天四點鐘起床，深夜才入睡，循環著、仿佛無止境地學習背誦，甚至沒有時間來思考這樣的意義何在。我只是想要讓自己獲得他的認可……我只是想追上他的步伐，想要有一天能夠與他比肩而立，這樣，我才可以在他的面前，笑得無比驕傲自豪。”

　　“他一直在等你。他來信說自己一定會等你考取國外的大學來美國見他。等你到大學畢業也好，等你到拿到研究生學位也罷，甚至是等到你工作，即使你一輩子都不來見他，他都會等下去，因為她是那樣深深相信著你的能力，還有你們之間的情誼。”

　　女孩轉過頭，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相對默然。

　　我捂著嘴，努力著，不讓自己嗚咽、不讓淚如雨下、不讓悔恨與不甘吞噬內心。一點一點，我扶著墻壁慢慢下滑，無力地跪坐在地上，仍眼淚點滴。

　　原來，原來，這么長這么久的歲月是我遺忘了，當初這樣努力這樣刻苦這樣拼搏究竟是為了什么，我是在不經意間偏離了我原來的軌道——越來越遠離的，是我最初的愿望。這些年，我究竟在干什么？

　　我，扯下了象征青春年華的發繩，將虛榮與功利作為簪子別在華發間。我，久置了那雙陪伴我跌宕歲月的運動鞋，硬是穿上利祿與自私的高跟鞋。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灑脫快樂的自己。說好的保持一顆最純最真的心，到頭來卻是浮華一場空。贏輸都變做了土，我總說人心易變，改變最徹底最丑惡的人卻是我。斯人已逝！

　　誠嘉，你竟一直在原地苦苦等我，期待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一封信喚醒我沉睡的記憶。郭誠嘉，這一切都是你事先策劃好的吧，用這樣的方式向我敘述這沒有結局的悲傷故事，讓我的罪過展現無遺，讓我無地自容、悔恨難當！可是，你既然已經答應過要等候我，為什么又這樣早早離去，連回頭望一眼我都吝嗇不已？我，拿什么來尋回你？

　　幻影中的高考結束了。

　　女孩身上的校服已經換成了便裝。她拉著行李箱，最后一眼看看這個無人的教室，一只手臂抬起，向前方伸去。若他沒有離開，女孩所知的方向上，本應是他的位子。垂下手臂，女孩長嘆一聲，轉身離去。

　　決絕而不遲疑。

　　教室的門緩緩關上。

　　那樣漸行漸遠。

　　（六）

　　我如夢初醒。

　　停下、快停下！我，想要改變我命運的軌跡，我，有什么東西快要握不住了，我握不住！怎樣能彌補？天，我究竟該怎樣彌補？！

　　【來，我給你講個故事。】

　　故事不都是結局的嗎？

　　可以挽回的，一定可以挽回的，只要我回到高二的那個班級，我就可以找到即將離去的他，我再也不會讓他露出這么黯然失神的表情，我再也不會那樣重重擊碎他的心。我不想讓我的青春年華消耗在那么無謂的浮華名利中，也不想讓他年輕的生命在等待中苦苦消磨，永無止境！

　　對不起，我不會再錯過你。

　　飛快地扯下一張便簽紙，拿出筆在上面唰唰寫下字句，仿佛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我不顧一切地快奔下樓梯。近了，近了，就在眼前，高二（1）班的班牌是一片明晃晃的金色，在我的雙眸中模糊又不真切。到了，快到了，明凈的玻璃仿佛還是我昨日值日時的杰作，門邊掛著的班級集體照上是我們的青春與微笑。

　　天邊的火燒云真是潑墨般燦爛熱烈，云霞一片；夕陽將萬物都鍍上了耀眼的金輝，落盡塵埃。我推開門，扶著門框大口喘氣，手中淺黃色的便簽紙輕輕地、輕輕地飛舞，滿懷期待地抬起頭，諾大的教室里，紙片落地，卻已然——

　　——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