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140作品 作者：包璐懿

　　飲下此生淚中多少愛恨，只為締結(jié)來生約盟，相隨這漫漫征程，承受至深之痛之后浴火重生，那是劍與琴共同的信奉。只是猜不透，夕陽是否會影照命定中的相逢。憶起那年如昨日，閣樓上雨雪紛紛。如今千萬里外北戰(zhàn)南征，任你一劍一劍將天下割分。是誰只為了那一次未完整的緣分，決絕地飄零于落落浮塵……夢里故事未收，卻被迫一聲醒木，說書人說合扇從頭，只是故事里，誰還如舊時溫柔，誰又閉眼，讓淚一滴一滴，暈染了衣袖。來，來，來，讓故事從頭再來……

　　靖安九年，五月。

　　歌舞升平的年代里，他于閣樓上舞下劍花，風(fēng)中散亂的花瓣點綴了她的臉頰，片片流連在她十指間的琴弦之下，他諾要在太平盛世娶她作嫁。甜甜的少年情話，迷亂了一世芳華，仿佛十里紅妝不在話下，陌上花開不過是傳說中的枝椏。面若桃花，此生是否真的在那？

　　靖安九年，七月初。

　　當(dāng)繁華變成虛偽的家鄉(xiāng)，當(dāng)圣明變成無為的假象，誰又能在這里一世長安無瑕？所謂的彈劾，就是讓所有的真實在一夕間名存實亡，讓所有的諾言在剎那間無所依靠。明明不是的事，卻在聲聲討伐里變得連自己都記憶不清。昔日里的面若桃花，如今卻在不覺間讓冷酷染上了眉發(fā)。琴聲低咽著空等，看著咫尺的身影轉(zhuǎn)身，踏下閣樓，階梯木板間的嘶叫聲，撕裂著耳膜，鼓鼓發(fā)疼。而他只是一眼一眼，看著遠方皇城的圖騰，渴望著歸還清白的噠噠馬蹄聲。卻等到了，一紙，出城……

　　靖安九年，七月末。

　　荒煙蔓草的年頭，邊境屢屢遭犯，多數(shù)地方諸侯早已在安謐享樂中靡靡將死，毫無用處，其余有勢力的卻在虎視眈眈著這一把皇帝寶座，唯恐沒有人將其拉下，好自我稱王，哪里會管這個多余皇帝的死活。一夜之間，哄鬧著唯恐天下不亂的朝堂上鴉雀無聲；一夜之間，歌舞升平的都城急速的陷入恐慌無法自拔；一夕間，多少笑容都凝結(jié)成了霜。這長期糜爛的繁華，就像是外表華麗的紙盒子，都不用碰，只需一股邪風(fēng)，輕輕一吹，便是傾數(shù)倒塌。而這一切，在這一晚，上天用火光凄厲的照亮長夜，似要把天撕的破邊，就連天邊的殘月，也再勾不住這即將凋謝凍結(jié)的空悲切。

　　靖安九年，八月。

　　邊疆戰(zhàn)事告急，皇帝束手無策，卻在頃刻間，燃起了本該是風(fēng)中殘燭般的希望，只因一紙詔書：

　　“愛卿昔日之忠誠，仍歷歷于朕之眼前，往日錯判，卿自是受屈，然今日，國就大敵，卿，國之棟梁也，切不可以個人私情誤國之大切，朕自知卿之忠義，遂遣于邊地抗敵，即日啟程，不得有誤……”

　　瞧瞧這義正言辭，但是有什么辦法？宗族的節(jié)義都系于這一張薄紙之上，真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情比紙薄，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銅鏡里的映照出的他，也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少年風(fēng)流不羈，如今，要考慮的，太多太多了。

　　那天夜里，風(fēng)吹的清冷，深夜里的風(fēng)，總是帶著些許無情。他研磨執(zhí)筆：窮音南方/唱罷/淚談江湖/薄酒青鋒亂/南北西東/莫契輕狂/奈若何/年少斑駁/黯散/丹心與共/沒羌笛沉醉/引殤嘆此生誰同/懵懂搖曳/聽人潮激越/一日心期過千劫/凡總事冗悠長/往自往/竭自竭/莫說潮起潮落/道罷/笑我華發(fā)終染血/青夢遠/相負(fù)絕……然后，任由這一紙沉重，于風(fēng)中輕輕飄蕩。

　　靖安九年，八月。

　　月末，出征之日。古道上車聲隆隆，他卻在朦朧間清晰地聽到，聽到那弦落宵竹外的聲音，唱著他錯過的，再也看不到的舊詩篇：錦瑟花間/弦落/丈黎澗外/殘紅碎/少紅別/赤橙青藍/聲聲諾言/三途崖/情絲如發(fā)/三千/恰似黃昏/湘水清秋轉(zhuǎn)/末路長途不忍忘/鳶尾花開/泣杜鵑啼血/夜夜悲臥深閨房/金玉良緣未淡/來處來/去處去/莫嘆緣生緣滅/休說/飲我心口淚不眠/再一曲/今生別……

　　靖安十年，十月

　　此時，若是沒有那場意外，他本該已是雙十年華的她的丈夫了，或許她早已作為人嫁。而此刻，城頭的長燈終要在灰燼中瀕臨熄滅，蝴蝶被焚燒成埃，長街被染盡死別。他只能看見頭顱高懸，殺閥不歇，止不住這城闕中的，不只是別人的，還是他的聲聲嗚咽。

　　靖安十一年，十一月

　　戰(zhàn)敗，國破，一夜屠城。

　　她知道，那樣兵力懸殊的情況，失敗早已是必然，而她卻沒能阻止，當(dāng)然也阻止不了。恍然間那一年的訣別，正是在這樣一個欲要褪色的長夜，匆匆忙忙，可是要在破曉前，埋藏所有罪孽？她在琴聲喊他的名字，他可曾聽得見？

　　終于靖安死了，它落到了泥土里，卑微地在史書頁里開出一朵花，綻放出那一夜來不及的告別。奈何橋，是渡的世界，渡得過，便是往生，渡不過，就只能，成為橋下的一塊石頭，支撐著奈何橋，永遠在人世間嘆著，奈何？奈何？

　　他一遍遍走過，走過的青石長街，他一遍遍念過，他念過詩篇，他一遍遍說著，說著這快要被遺忘的，被遺忘的一切……醒木已收，故事里的他和她依舊溫柔無邪。他靜靜看著這里一撥人來，一撥人走，一盞茶等，一盞茶候。

　　“來，來，來，我給你講個故事……”他清遠的聲音，再次回響在了古都的遠方，與那圖騰在一起，纏繞的，是不死不休傳說。

　　靖安九年，五月

　　……

　　漸漸地回憶起喜悅，好似與恨有別，一場未完成的夙愿，那時真的是桃語晏晏。看得一派眉眼如畫，風(fēng)起間衣袂飄飄，不知清淚為何話？

　　而此刻，現(xiàn)在，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有那么一滴淚水正順著臉頰，濕了衣衫，沒入了琴匣，濕潤了那一片因許久未啟而留下的銹斑說著無言的誓約舊話……

　　世間多少興旺事，世間多少愛嗔癡，有故事的，何止他一個，放不下的，又何止他一個？只愿再借一刻光陰，把一切再看得真切，可一切早已不得改變。那就留一個人，一個人就好了，把他挽至身邊，備一杯茶，焚一段香，奏一曲琴，在朦朧間回憶，在回憶中悄悄的在他耳邊對他說：“來，我給你講個故事……”若，故事完了，請知道，那如今只是故事了，又何必再嘆奈何，不如靜靜放于心底了罷……

　　靖安十一年十一月

　　國破。戰(zhàn)敗。

　　……

　　他起身，整理衣襟，轉(zhuǎn)身，她亦如是。這，也許是最后一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