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天覆地。
狂風肆虐著翻卷起她的發,紛亂了她的視線。
攪世之風。
黑色的云層不停地積壓,掀起無數黃沙,混在劈啪作響的枯葉中打在扭曲的樹干上,四周佇立的石柱上有著鑿出的花紋,那上面象征著雨水的螭首張牙舞爪地盤在石柱上,沒有瞳仁的眼珠凸起,卻隱出陰冷的光芒。
她閉上眼,輕嘆:“怎么還不下雨呢?”
于是,傾天之雨。
黑色的云層漸漸暈成青紫,空氣被攪成氣渦,雨水嗚咽著打向這一片悲傷的土地,卻惟獨忽略了她,她的一襲白衣死命地順著風的方向伸展,伸向無數只高昂的手臂,伸向無數雙渾濁的眼睛。
“殺了她——殺了她——”
方正的臺子上,面對著大禹像,她被綁著跪向那座石像,沒有生命的石像穿著石刻的鎧甲,石像的雙眼望著遠方,望著他用血肉拯救的土地,她被收在這土地的一角,沐浴的是大禹期許的目光。
“殺了她——殺了她——”
怒目圓睜的壯漢頭上勒著紅布,在雨中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大刀。
“大禹,您上天有靈,我們將這妖女祭與您,由您處置!”
“妖女,你還有什么想說的!“”
她睜眼,目光里是無法觸及的未知,仿佛看盡未來的可笑。
一瞬間,風將她委地的長發吹得全部揚起,黑色的一縷縷糾纏著被風打出怒吼的聲音。遙不可及的天空越來越厚,死死地壓向地面,漫天的雷把天空劈得皮開肉綻。
她輕笑起來:“我是禹女。”
然后,一道凌厲的閃電,忽地劈向了她。
停止了打字,半夜里電腦的屏幕閃著顫顫巍巍的光,她揉了揉眼睛,身為小說家,這將是她筆下的一個新故事。還穿著睡衣的她又撲向了床,半夜爬起來把夢記下來這種事她不是第一次干了,這是一個小說家的覺悟,要把所有一閃而過的靈感全部記下。“這夢真奇怪,那么真實的感覺……”就這樣咕噥著她睡著了。
“啊你這應該是個好故事啊,寫成小說可以大賣的!就是這大禹陵是怎么回事……你也不知道,那能找出聯系嗎?這樣吧,我們贊助你去一趟紹興大禹陵,你去考察一下,盡量寫得真實些,奪人眼球!你反正有空得很,我馬上訂票你馬上去!”關系不錯的編輯嘰里呱啦地跟她說了一通就掛了電話。
“我從來不出門啊。”她拿著手機嘆了口氣,對著鏡子打理長至腳踝的發,沒辦法,不出門理發頭發自然會長,更何況她的頭發長得那樣快。收拾了半天終于打好行李上了大巴。
“這是魯迅故居,魯迅先生曾經在這里度過了人生中最歡樂的年少時光……”紹興魯迅故居的向導這樣說。
“這是咸亨飯店,孔乙己欠了十九文錢在這里……”介紹咸亨飯店的服務員這樣說。
“桂花糕!龍須糖!”路邊賣小吃的人這樣說。
雖然沒有什么聯系,可是她刷刷地在本子上記下了這些東西,說不定是以后寫故事的題材呢。然后她捧著本子進到了一家店里,賣的盡是些當地的小東西,還有一些古典服裝。她抬頭,看見了一條白裙,大腦忽然像在時空中穿梭一樣混亂了一下。
那是她,著一襲白裙踏上了這方土地,最素的白色逶迤在她的步伐后面,她的目光堅定地望向這片土地最中央的石像。
這片土地已經滿目瘡痍,滿目的黃沙刮上人的皮膚,目中無人的風呼嘯著席卷掉一切它經過的物事。
遠處的石像前升起裊裊的煙,大禹像前跪滿了黑壓壓的人,他們虔誠地焚著香,男女老少哭喊著乞求著:
“大禹,是您拯救了我們,求您再拯救我們一次,我們需要您。”
她遙遙地看向那石像的眼睛,她看見了苦痛。
“我該怎樣……大禹。”
“老板,這條裙子我要了。”她把大腦一瞬間的怪異記了下來,那是靈感啊靈感,她歡快地想。
“小姑娘你要換上這條裙子嗎……啊,你要去大禹陵啊,穿裙子會不會不方便……那你要小心啊,快點去,再不去就關門了……大禹陵,大雨淋啊……”
她站在大禹陵的山腳下望著山上的石像,那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左手擎著一根長棍駐在地上,他梳著發髻穿著鎧甲,他的目光盡量觸及遠方,看著他拯救的這片土地。
石像頭頂的天漸漸地也變成了灰色,和石像的顏色融為一體。
“小姑娘你一個人來啊,這么晚了都要下雨了。”售票口的老大爺打量著這個奇怪的姑娘,穿著白色長裙,捧著一本本子也不知道在寫什么。
一滴雨落下,落在本子上,恰好就是她剛剛寫上去的一個“她”字,那個字漸漸地模糊濡成一塊墨,像被淚水打濕的模樣。
她的心,突然就沉了下去。
那是她,她站在大禹的石像前,石像下是一塊碩大的石頭,上面刻著贊頌大禹功績的話語。她的手緩緩撫上那些字眼,她的淚落下:
“大禹,你叫我替你守護這片土地。”
“大禹,你替他們堵了洪水,卻沒想到天降大罰令此地干旱百年。”
“大禹,你為這片土地耗盡了生命,盡是因為這些人愚昧無知不懂珍惜。”
“大禹,你知我有神力,可降雨,這神力我都不知從何得來更無法控制,可你要我替你做這種事情,只因當初是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恩未報。”
“大禹,你一定是因為知我……愛你。”
“大禹……我不做。”
洪荒世代。
寒武是蕭索,白堊是繁復。
之后是無愛紀,滄海桑田,因絕了愛欲,地不老,天不荒。
可她被大禹無心帶離了無愛紀。
于是,地將老,天將荒,世界終會因她毀滅。
她顫抖著雙手寫下這一段,再抬頭看那頂天立地的石像,心里盡是復雜的情感。大禹,我們后世的傳說這樣說你,說你三過家門而不入,說你花盡心思為百姓挖通渠道,說你妻子被你變熊的模樣嚇成石頭,你的兒子啟破石而出,說你后來成為所有人民的領導,說你在的時候人們生活幸福美好。
其實不止這些,對不對。
那個女子從何而來,你的時代以及之后到底發生了什么。
這到底是個怎樣的故事。
這將不再是她寫出的故事,而是那個她的故事。
江南的雨和著風細細地打在了她的臉上,沾濕了她的發,她干脆放下了發,長至腳踝的發在風里凌亂地糾纏在了一切。
山腰上被人們開發出了一個廣場,小小的店面里的嬸嬸百無聊賴地翻了翻眼皮:“香要嘛,五塊錢一把,上去燒燒香。”已近黃昏,游客們三三兩兩地結伴從山上走下來,笑嘻嘻地拍照留念,手忙腳亂地打著傘避雨。廣場中央的亭子里放著一口青銅鐘,旁邊擺著一塊牌子:“兩塊錢撞一次:一次一生平安、兩次雙龍戲珠、三次三陽開泰、四次四季平安……”
她付了兩塊錢,用盡全身的力氣撞了上去。
“嗡——————”
渾厚的鐘聲震蕩著傳開,似轟隆隆的雷聲將周圍的樹葉都震得刷拉拉地響起來。
那是她,在不小心引下一道雷差點把自己劈死時被大禹救下。
她本站在一口鐘旁,青銅的材質上爬滿了銹,全是歲月的氣息。
那道雷劈上了鐘,厚重的鐘身被劈成兩半,雷劈完了,可兩半鐘身還在地上嗡嗡作響,震麻了她的耳朵,震起了地上的塵土,把大禹保護她的懷抱震得更緊了些。
一見“鐘”情。她青春年少,而他眉目間盡刻風霜,可她愛上了他。
他教她生活,幫她尋找控制神力的方法。她常陪他站在高處,俯瞰他的土地,她清晰地記著他面對那片目無邊際的土地的深情。
終于,他說:
“若一日我不在,替我守護這片土地。”
終于他不在了,她看見他將血肉都融進去的土地被這些人糟蹋得不成樣子,她恨。
刑。
感情是一道刑,架住了她,永遠都不得逃脫。
永夜般綿綿無絕期的刑,令他的心有突如其來的安靜,暴風雨前的安靜。
“大禹,我替你了結吧。”
山被籠在水里泛起了霧氣,她一步一步地踏上石階,心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她感到看到一切都似曾相識。白裙拖在石級上緩緩前進,她沒有打傘,打在她身上的雨水卻越來越少了。
她再次踏上石階,一步步地走向大禹的石像,曳地的長裙拖在石級上緩緩前進,她的頭頂狂風大作,鋪天蓋地的洪水自遠方涌來,吞噬著一切它能覆蓋的東西。人們哭叫著爬向大禹像所在的最高點。
她眼里是瘋狂的笑意,她指著狼狽軟弱的人大笑:“看看吧,你們的報應!”
她高舉雙手,向上提升,于是洪水涌地更加肆虐,洪峰高高揚起又狠狠拍下。人們驚恐地望向她。
她用力地再舉手,卻被一股大力壓下。
她看到洪水呼嘯而來,又開始一寸寸退去,她感到身后石像散發出巨大的力量,死死地壓住了她。再舉手,洪水依然退去,不再重來。
她呆滯地停下了所有動作。周圍的人們看著潮水退去,看著她無能為力,劫后余生的憤怒燃起:
“妖女——妖女——”
她垂下眼,自嘲:
“大禹,呵,原來你就算這樣也要阻止我。”
她終于爬到了山頂,山頂趨于空曠,像一個方正的臺子,大禹的石像屹立在那里,她被吸引過去,她看見她的故事終于完整展現在她的面前。她抬頭望見天后面,隱約是她的臉微微笑著好像有一生的故事要同她說,然后她徹底醉了,由眩惑至沉墮,不理天光年月乃至時辰鐘點。她整個人都找不到支撐點,茫茫然睜眼望去,看見的任何東西都帶著金色的一圈磨邊,看不清楚看不真實。
人們叫囂著將她綁起,于是結局發生了。她抬頭望見天的后面,隱約是大禹的臉,她微微笑,那個人影那么眩惑,好像浸著一層水光,伴隨一遍遍喚她名字的聲音,溫柔且又雋永,叫她就那樣墮進去,她好像看見,整個世界的地平線都在緩緩移動。
“禹女……禹女……”
“禹女……禹女……”
雨驟然變猛,我看見她們同時輕笑起來:
“我是禹女……”
一道凌厲的閃電,忽地劈向了她們。
她們消失了,世界重歸平靜。
愛欲消失。于是,天不老,地不荒。
是,她是一個故事,她亦是一個故事。
她們其實是一個故事,我相信你看得懂。
我才是真正的小說家。
哦,說不定我也是一個故事,邁著緩慢而細膩的步調,穿越時光的古老韻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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